我的班级在二楼楼梯拐角，再往里面一点，和我们列队时候的位置相仿，几乎也在教学楼的角落。说几乎是因为，最角落里还有一个十八班。我在前往办公室的途中看到了他们班的学生，有种说不出的气定神闲，好像已经习惯多年这种角落似的生活。虽然这才第一天，而且经历的事情也谈不上什么角落。
而实际上，十八班的教室因为位置特殊，要比别的班级多出大概三分之一，而且教室窗户比别的班级多了两扇。其他教室都是面向南的三扇窗户，十八班多的两扇面向东边。隔壁比我们多享受到了日出时的喜悦，即使数字上最末也是值得的。
这一天下来，我原本以为会比较紧张刺激，毕竟作为我转行后的第一次正式面对学生，而且教师和其他行业不同，每天面对的是几十号人，和人的交流要大于和事物的交流，处理人的时间多于处理事。但总感觉，对于这种良好开端，缺乏什么应有的想法和冲动。比如一个球队，首次入围参加世界级的比赛，一定要第一场就踢得很精彩，来成就第一次的带球，第一次的抢断，第一次的单刀，第一次的射门，第一次的射不进，等等，虽然最后很可能面临第一次的世界比赛输球，但情绪上至少是能得以安慰的。
而实际上这一天真的很平常。只是事务略多，学生们的事情也略多。我结合身高和学生之间的熟悉程度排了一下座位，让学生各自做了自我介绍，领取并发放了重达数十斤的新书，包括教材和练习册，最后组织一次大扫除，任务基本就结束了。清扫的时候，我大致给各小组分一下工，小组基本是有男有女，所以也想看看学生对于清扫这件事的表现如何。刚分好工，外面有老师喊我，说要找几个学生，开年级会议。我问找谁？他说每班三人，你们班的胡大磊，叶林，常晓晓。我在班级里找到这三个人，把他们叫了出来，胡大磊体格健硕，我叫他的时候他正一手一个地拎着两个脏水桶要去倒水。我说学校找每班几个学生可能要开个会，他也只是嗯了一声。我想了想，对叶林说：你等会儿稍微记录一下开会讲了什么，回来给我看一眼。叶林很爽快地答应了。他们几个走开之后，我似乎记起一点什么，去翻了一下名单，果然，叫走的这三个学生，是名单上学号的前三名，也就是分班考试随机分到我班里的前三名。我似乎知道学校要讲些什么事了。本来，学校组织学生开会应该让班主任首先知道内容的，不过或许这是卢主任的一个突发奇想。也就是说，这些在那次发挥不幸的考试中幸运的名列前茅者，也许，他们并不会一直在我的班级里。
也许，很快，他们将不再是我的学生。
对于仅仅一天之缘的学生，其实我是很无所谓的。有所谓的只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教谁不是教？被谁教不是教？何况教师的作用似乎已经小于教不教，变成了出不出题，做不做题，改不改卷子。顺带稍微保护一下学生的人身安全。
我在教室门前瞟了一眼旁边的十八班，他们的脏水桶好多。哦对，他们比别的班要多擦两扇窗户。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扫除基本完成，我除了翻阅教材，偶尔也帮帮忙，稍加观察了一下学生的情况：第一小组的任务点都在平均身高线以上，也就是天花板、吊灯、黑板、投影仪这些。看上去没什么必要清扫，一扫起来满天飞灰，说真的，空气密度快赶上北京春天刮六级风时候那程度了。不过第一小组做得非常干净利落，一个黑黑瘦瘦但是很高的学生几乎面面俱到地光临了每一个吊灯，之后我又见他帮其他小组干了不少活。因为之前让他们自我介绍过，这个孩子叫于陆，我有印象。第二小组女生比男生多，唯一的阴盛阳衰的一组，负责擦窗户和门。因为出于安全考虑，我没有让他们走到窗户外面，虽然只是二楼，但前不久看到一所小学的一个女生擦玻璃的时候从四楼掉了下去摔死了，很是心悸，想来自己小学的时候也这么干过，虽说被要求，但感觉很正常。第三小组负责设施，桌椅讲台鞋柜衣架等。其实第三小组要和第一小组配合起来，擦吊灯的要踩桌子上，两组人员一起进行，吊灯先擦完，然后再一起整理设施。我故意设了个小圈套，结果发现大家没有中计，两组人配合得非常好。如果这一点配合不好的话，我已经做好了清扫两个小时的准备。第四小组低空飞行收拾残局，扫地拖地，在室内一、三小组没有办妥之前，扫走廊和楼梯。这一块经常是让学生自己负责并且各班之间自行划分。我上学的时候相邻两班经常对此锱铢必较，大家都发扬了谦让的传统美德，希望把边疆的接壤区域尽可能大地让给对方。不过小孩子似的计较并没有得到广泛认可，我们与十八班已经开始架起友谊的桥梁，十八班表示，他们离楼梯要走几步，帮我们班把走廊收拾好，我们专心收拾楼梯就行。第四小组经过为时十秒的谨慎讨论，表示，那就这么办吧。可能这个疑似等价交换的分歧在于，十八班觉得以后也可以这样，而我们班觉得只有今天可以和你们换。
看着学生忙里忙外的身影，我想起了高中时期，李老师带我们大扫除的事：因为有几次都让某小组A负责走廊，组员小B觉得不妥，于是伙同同组小C表示，我们不想扫楼梯。李老师问，你俩不想扫？小B和小C说，不想。李老师说，那你俩想干哪一组的活？他俩说，C组的。李老师说，那行，C组随便来两位同学，我们去扫楼梯。于是小组C离得最近的两个同学直接前往楼梯，其他C组成员也做出了几欲前往的姿势。不知道这件事对小C和小B的心理作用有多大，虽然我们并不是一个非常分小集体的班级，而且C组同学与二人也都很和睦。但从此以后，CCB这类事件再也没有发生过。而且听说后来这两个人都去建设银行工作了。生活很好。
清扫基本结束，摆放桌椅的时候，开会的几人回来了。常晓晓好像一路和叶林谈论着什么，走进教室后还在谈。胡大磊则自顾自地回到座位上。我把叶林叫了过来，问他开会是不是说你们几个以后还有机会，考试考得好的话，就调整到快班？
叶林说：啊，不是的。相反是告诉我们，虽然我们分班考试的成绩差一点点让人惋惜，不过因为有规范化要求，我们不能调班级了。也就是对于每个人三年来的班级都固定了。
我有点不敢相信。啥？卢主任这么说？
叶林确定：不只主任，还有党校长也在，说我们不要灰心，或者不甘心，高中生活会充满前进的力量，集体的差异对我们都造不成影响。
我想了想，似乎有点明白。如果学生可以任意流通班级的话，那即使不分快慢班，只要考试次数多一点，每次都少量流通，快慢班不就自然而成了吗？而且这个竞争性要比划分快慢班更大，压力也更大，对于未成年的高中生来说，环境的改变不可以过快。所以这一点确实优先于禁止分班，被认真贯彻了。
叶林又说：不过我觉得这样更好啊。换来换去的，老师还没认全学生，马上又换一拨新的，最后说不定全校有一半都曾经是自己的学生。换我当老师我反正记不住。
说到这里叶林望了我一眼。我笑笑说：没错，我肯定也记不住。
大学的时候，我的专业一共有十多个班级，整个五百多号人，算是学校里很大很热门的一个专业。老师讲大课都是在三百人的阶梯教室，人多的好处就是翘课方便，这也直接导致了老师点名频率的提高。要是像现在这样一个班只有四十人，谁敢逃课呢？而我最佩服的就是教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老师，一把年纪了，次次点名，所以没人敢无故缺席。最厉害的是，期末考试之前有一堂课可以让学生们随意提问，这老头儿在学生提问前先把期中考试卷子里，某些同学存在的某些问题全部拿出来分析，而且径直走下来把卷子发给对应的同学，就这样发了三十多份，认学生一个也没认错。实在太可怕。就在我们即将跌破眼镜的时候，他却对最后一份卷子的归属产生了疑问。他说，这个，最后这份，是哪位同学的？来自己拿走吧。
也许就是因为马哲这门课实在太让人有翘课冲动了。作为考试题型变化最少的课程之一，同时又作为内容最催眠的课程之一，如果这门课的老师又无法引起学生的生理反应（因睡眠而流口水除外），那基本已经在新学期课表公布的时候，被学生划为必修课中的必翘课候选第一名，享受与选修课同等的待遇。
对了，这位老师没认出的那位同学的名字，好像是叫马哲。
第一天的任务已经完成，我把学生们放走的时间稍微提前于其他班级。看着每个人扛着数十斤重的书走出教室，我有点于心不忍。而且自己清楚这些书本和练习册绝大多数的使用寿命是一年或半年，不过对于现在这个快餐文化的社会来说，若真是能用一年的书，毫无疑问，是好书。
有三五个女生没有立刻撤离，跑过来询问了我一些事情。比如老师我们学校一般放学之后补课要补到几点，老师我是住宿的，学校的宿舍区管理怎么样，老师我们的课程进度和别的学校比起来是不是很快因为我们是重点，等等。有一个水汪汪大眼睛一副人畜无害样貌的女生问我：老师你初恋是在高中时期吗？前面多数问题我都给予了客观的答案，唯独这个问题我选择跳过。因为我实在不想做出问一堆青春期的女孩诸如什么是初恋这种蠢问题的行为。
谈话过程中，我向窗外望了几眼，依稀看见空旷的操场上有个人在跑步。体育特招生今天就来训练了？我再仔细一看，竟然是胡大磊！叶林和常晓晓站在树荫下，在观摩这个朝气过剩的运动少年。
我对青春期女孩们说，大家也先回家吧，一会儿该吃午饭了。把她们打发走，我赶紧跑到操场上，看个究竟。
常晓晓先看到我，她说：老师，我觉得，我们班级还挺有集体样儿的。不能调班就不调好了，没考进就没进吧，胡大磊可能还在纠结这个事，这都一上午了！
叶林接过话说：什么没考进就没劲？我看胡大磊挺有劲的，这都跑了三圈了，一圈400米，今天跑完一万米咱去哪儿吃饭？
我问道：你们互相认识，以前是一个班的吗？
常晓晓说：不是，不过我们是一个学校的，胡大磊成绩一直比我们俩好多了，这次没考进快班，受打击了。
经过些许的观察，我基本能识别高中生的性格和情绪状态了。叶林属于是普通的男高中生，有点开朗和自信，常晓晓则是那种心直口快类型的，而且这个女孩子可能略微有些焦虑的特质，说话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会锁住眉头。胡大磊说话次数太有限，我已经料想他有心事，只不过他的处理方式还挺极端的。一万米他是铁定跑不下来的，不过跑个十来圈也足够吸引围观了，万一再把自己跑坏了怎么办。这时候我突然想起前不久报道的北京马拉松比赛有选手猝死的事件，心里不由得一惊，把外套脱下来放在树下，对常晓晓说：我去和他聊聊先。
叶林说：老师，不用去了。
我说：没事儿。然后走过去，对即将跑到我身前的胡大磊说：来，歇一会儿。
胡大磊看到我，略有惊讶，跑过来的时候速度放慢了，但他没有停下。从我身边跑过的时候，我听见他说：老师，我没事，不用担心。
“我没事”其实是一句废话。有事的早就主动和别人讲了，只有这种被动的又不肯讲，可能还有点好面子的人，用一句“我没事”把别人的热心敷衍一下，但内心又渴望被别人理解和安慰。怎么样判断一个“我没事”是不是真的没事？很简单，只要再问一次就好了，对方八成会回答“我真的没事”。如果这句的语气比起“我没事”更弱，语速更慢，那就是有事。如果这句的语气不比前一句弱，语速更快更果断，那就是没事。当然，某种特殊情况除外，比如一个做了什么干扰强势集团利益的事情的人，被强硬送进精神病院，此人大喊“我没事”的时候，拜托，一定要相信他。
我索性追了上去。胡大磊的速度不是很快，我保持和他一样的速度慢跑，胡大磊发现了，但他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问：分班考试发挥不好也罢，以后没有机会调进快班也罢，你是觉得自己才能出众不该在十七班，还是仅仅懊悔自己没发挥好，运气不佳？
胡大磊几乎没有思考便回答了我：不是的。我觉得十七班挺好，真的。我是没有完成自己的目标，有点失落，也想惩罚自己。
我说：目标就是进九班、十班？
你这个叫目标？
你这样叫惩罚？
目标鼠目寸光，惩罚不痛不痒啊！胡大磊同学。
这时候刚好跑完一圈，几乎是跑到距离叶林和常晓晓最近的一个点。胡大磊听见了这句话，叶林和常晓晓似乎也听见了。胡大磊立刻站住，我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悔恨，我想到我已经是这些孩子的导师，班主任，我不再是以往的口无遮拦的大学生。一个随意的评价如果给一个学生带来几年的伤害，那将是一个老师的浓重败笔。我也停了下来，在胡大磊前面几步的距离，我看到这个孩子虽然人高马大，但自尊极强，心胸还不够宽。他的脸颊已经通红，看得出跑步过后的疲累加上被我的话语刺激到，有些恼羞成怒，他喊道：这样的目标都没有完成，我不甘心！我心里更远更高的目标怎么实现！
叶林在一旁说：胡大磊，你别……
可能一时也找不到词，叶林改口说：咱们……先去吃午饭吧。
这个时候我脑子发热。这样一个孩子，在我的面前谈起目标，谈起这个我曾经不屑的话题。每每想到这个话题，总觉得无非用冠冕堂皇的话语给自己构筑一个未来的瞬时状态。这个瞬时状态可以与现在无关，与过去无关，总之与什么都可以无关。我对胡大磊说：既然你觉得这样是目标，咱试试把目标定得更小一点如何？
我踩了踩地面：就在你脚底下。来现在跟我跑一圈，这就是终点，看谁先跑回来。我先说好，只跑一圈，如果你还想多跑，我看到时候他们俩也不用继续陪你了。
胡大磊甩了甩脑袋：来！
由于我并没有穿皮鞋的习惯，即使是第一天也穿了休闲鞋，但跑步还是可以的。之前因为红墨水笔的缘故，我把职业化的衬衫换成了一件T恤。老实说胡大磊的身体素质确实很好，之前跑过好几圈，再跑个400米丝毫不喘，但我好歹大学晨跑习惯维持了四年，而且是系里中长跑的种子选手。胡大磊以大约两秒的时间差输给了我。
胡大磊说：老师，我输了。
我想说：少年，你没有输，我们都是赢家，你看，我们都跑了回来。这里是我们一开始定的目标，我先跑到这里，你后跑到这里，但是我们都到达了这里。所以，少年哟，你也是赢家！接下来，我们朝着夕阳奔跑吧！
这个似曾相识的场景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我听见脑中在不断排斥掉这个场景：去你的去你的去你的去你的太傻了太二了太白痴了……
我缓了一口气，定定地看着胡大磊两秒钟，以弥补他落后的时间差，之后对他说：分班考试进快班是目标，你能以这里为起点和终点跑一圈回来也是个目标。但是400米形容的是整个这么一圈，而不是你以这为起点，再以这为终点这么简单。目标那么简单的话，你站在这里不就等于完成了吗？
胡大磊抹了一把汗：老师，我不怎么懂。我就是觉得，我没发挥好，我可以考得更好。
我笑了笑：所以说你这样根本不能称为惩罚。你就当是锻炼身体了。你想更明白的话，我这样跟你讲。高中的学业，不是只有目标一样东西。还有你们整个的学习生活。如果你实在不甘心的话，以后自我证明的机会多的是。只是在这里跑，还真是……
我扫了一眼操场周围，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操场边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聚集了二三十个学生驻足观看，其中还包括若干身着校服的高年级同学。我似乎听见他们的纷纷议论：这个新老师开学第一天就跟他们班的班霸扛上了，了不起啊，哎，你怎么看？旁边一学生说：干我啥事，我是来打酱油的。另外之前被我打发走的几位女生也在场，水汪汪大眼睛女孩一脸激动，摇着旁边的女生说，老师和这个黑大个都好帅，怎么办！第一天就掉下来两个帅哥在我们班！旁边的同学说：好好好，掉下来都砸给你。你说是一起砸比较好还是有个先后顺序？
我顿觉尴尬，不是因为有围观群众，而是刚才我打发她们几个人回家，结果人没走，还跟了过来。这样最让人无奈了。我到树下拿起外套，跟旁边三人说，你们有没有和家里打好招呼的？没有的话咱一起去吃午饭吧。老师请你们。
叶林表示虽然没有和家里说，但书太多，不好拿，所以还是要先回家。常晓晓和叶林家比较近，表示顺路一起走。胡大磊经过刚才的体育加餐和心理波动，可能对人生观也稍微豁达了点，表示可以跟我走。其实仔细回想一下刚才的话，基本没有什么技术含量，而且配合我的语气和姿态，别说三流的老师，三流的拆迁队队员都能讲出那些话。不过也许胡大磊自己已经把状态调整过来，另外对有着教师身份的我能做出这种事感到了一种亲和力。教师就是这样奇怪的职业，这种特定的身份，做出一些平常的事，也会被别人在潜意识中不平常化处理。
走过刚才的女生群体，我随便问了句：要不要跟老师去吃午饭？别人还没反应过来，水汪汪抢着说：要去，我去！然后拉上旁边一个还在思索宇宙起源的女生，跟了过来。
很长时间没有运动，身体有些发紧。刚运动了一下，感觉舒缓很多。出了校门，叶林和常晓晓直接直行回家，我们一行四人右转，走了一小段路后，在一个小饭馆吃了点炒饭。我从不喝酒，而且对酒精轻微过敏，这一点让我完全受不了现在的多数小企业，似乎没有酒就没有生意，没有钱，没有生存。得出结论喝得越多生存能力越强，你要是一顿饭喝二十斤茅台，生存能力将直指世界巅峰。当然控制得不好也可能直接画上句号，属于风险与机遇并存，七分天注定，三分靠人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