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楚军营，今夜月色甚好。
舒雁君手捧热茶仰头望月，眼角的细微皱纹被她的微笑扯动，别有一番风情。
“今夜注定无眠！”有人声在身后传来，雄浑的嗓音来自和这嗓音不那么匹配的年轻脸庞。
舒雁君头也不回，她对这声音再熟悉不过，甚至只听到他的脚步便已经知晓了来人的身份。
“你来的很及时。”舒雁君将茶水递到嘴边，还没喝便又补充了一句。“就在军心将失的前一刻，像是雪中送炭。”
月光照在那张雄浑声音主人的脸上，那张银色的面庞看上去也就三十几岁，和上楚的小公子楚宁十分相像。
“北地的雪是我一生挚爱，只可惜以后要见得少了。”他说着指了指南边。“跨过这座山，便离京城又近了一分，听说大明占领天京城后为了稳定民心并没有大肆修葺宫殿，那皇宫还留着八九分大楚时的样子。我很想见一见。”
舒雁君侧过脸看向这个比自己小了几岁的北江侯，当年大楚亡国之君楚隋元的亲弟弟楚怀南。“但愿你见得到。”
楚怀南一怔，没有流露出不高兴的样子，而是那双月牙般的修长眉毛变得平缓。“你觉得我们胜算不够大？”
舒雁君摇了摇头。“九成胜算。”
楚怀南走到舒雁君身旁，走动时身上的铠甲发出金石交击的清脆响声，在安静的夜色中很悦耳。
“那是为何？”虽是在发问，可他的语气却像是悄悄为这一刻讲出这句话暗中练习了一千遍，那份漠然与平静令人恐惧。
舒雁君口中含着一口热茶，半天才缓缓下咽。楚怀南也不急躁，将一只手撑住额头，胳膊就放在身旁的马栏上，等她开口。
“因为我还没有见过他的尸体。”
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终于让楚怀南变了脸色，他赶忙用笑容掩饰，熟悉他的人看到这并不违和的笑容便知道，这对于北江侯来说已经算是失态了。
“早就烧成灰了，当然没见过。”
舒雁君闭上双眼，眼前仿佛就是那晚的大火，大火烧遍曾荣耀一时的整座庄园，高耸的通天塔在大火中依旧清高，喊杀声，哭泣声一重重传出，她仿佛只是一个站在远处的看客。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她连看客都不是。
庄园建成时她早已身在上楚三郡，他没有将邀请函送到，虽然以他的能力一定可以送到。庄园毁灭前，他也没有向她求救，虽然他也一定可以做到。
“非是不能，只是不愿。”舒雁君的话悄悄散落在夜里，轻柔地仿佛晨露滴落在地上，很快便会在干旱的地面上干涸。她不是在说给楚怀南听，只是在说给自己听。一滴泪水悄无声息沿着脸颊落下，十几年前也曾是这样，那时她用衣袖将那一滴眼泪悄悄擦干，而这一次，她不想让身边的楚怀南看出端倪，她张开嘴巴，那滴眼泪就那样滑落口中，那股酸涩让她皱了皱眉头。
“我派人去了山上。”楚怀南忽然说道。
“我知道。”舒雁君回道。
“所以你的九成胜算早就变成了九成九，落凤山后一马平川，大明京城北再无劲军。”楚怀南轻柔的语气像是在向情人诉说情话，语气中没有对自己丰功伟绩的炫耀，只是像在讲故事，说给那个他想要说给的人听，即便他知道那个人心中大概还住着另一个人。“我们很快就能看到曾经失去的家园啦！”
舒雁君张了张嘴，最后只是把那杯不再温热的茶水送到嘴边。
……
落凤山上，数十道身影身手矫捷顺着岩壁爬上了大明的军事堡垒。这里有瀑布飞流，岩壁陡峭，向来不是镇北军特意防守的位置，那零星的巡守人员也被谢尧撤回了营地休息，此刻正是镇北军的软肋。
夜色混着他们的黑色衣裳悄然融入镇北军营地，此时距离鸡鸣还有三刻。
寂静的镇北军营地，忽然数十柄连着铁索的镰刀飞入，顷刻间便割走了数十名镇北军战士的生命。他们还没来得及发出声响，有些还在睡梦中享受生命最后的愉悦。
也许这种死法没什么痛苦吧！
镰刀上涂抹着遮光的材料，但沾惹了太多鲜血后，终于在夜色中露出端倪。
“有人闯营！”终于，巡守的镇北军发出警报，一时间镇北军营地灯火通明，一声声佩刀出鞘的声响不绝于耳。
可黑衣人动作矫捷，刺杀技巧高明，趁着镇北军正乱，又悄然发动了几波刺杀。
营地内乱作一团，越乱越会容易有人被收割生命，而倒下的人越多便会越乱。
这个死循环一直持续到声响惊动了休息中的谢天狼。
自上次被刺杀他的身体一直欠佳，不能长时间指挥战斗，这也给了于浩然掌权的机会。这次他被吵醒立刻在身旁死士的帮助下披挂铠甲出外观看。
“都给我安静！”
谢天狼大喝一声。放在以往，定会立即生效。可这次，一万人守十三万人已经是天大的压力，再加上身旁的战友死去，巨大的压力瞬间溃堤，崩溃的人也将这种情绪传递给了身边还有理智的人，这场精神世界的崩塌传染着每一个人。军营哗变在历史的长河中偶有记载，谢天狼万万没想到会在大战前夕发生在自己的军营中。
“安静！”出了身边带来的贴身死士，没有人回应他，这处营地中的三千人都仿佛魔怔了一般。
只是一炷香的时间，黑衣人已经带走了近千人的生命。不知何时，镇北军中的士兵有的居然手握钢刀开始胡乱挥砍。砍伤了身旁的战友，砍死了身旁的战友，砍碎了身旁的战友。
谢天狼缓缓抽出佩剑，最后喊了一声“安静”后，便举剑冲入了营地的混战。
“杀！”谢天狼挥舞长剑，那一刻仿佛年轻了二十岁，他的剑很快，用的招数都是沙场杀伐的杀人剑，简单明了绝不留情。他身后的死士也加入了这场屠杀。
很快营地中三千人死的死伤的伤，其中混杂着数十位黑衣人的尸体。满地哀鸿，地面被鲜血涂抹地像是一个修罗场。谢天狼用佩剑强撑身体，身旁是十名贴身死士，他们面容悲怆，看着双目失神的谢天狼不敢发出声响。
“哈哈哈哈！”谢天狼的笑声不断，可咧开的嘴很丑，眼泪就那么落下，他的笑声不停，眼泪也没有停。
身旁的死士也在抽泣，目睹着自相残杀的一幕，他们的精神又何尝不在崩溃的边缘。
忽然，有人快步闯入营地，见到满地尸体身子一个踉跄，半天才回过神，强自打起精神来到谢天狼身旁。
“谢帅，山前纤道上于半炷香前受到上楚大军猛攻，于帅命我来请您前去指挥！”
谢天狼听罢，红着眼睛举剑就要砍杀身前身子不断发抖的传令兵，被身旁的死士拦下，这才罢手。顷刻的凉风吹过，他这才缓过神来。
“好，好，就让我看看上楚还有多少斤两！”谢天狼红着眼睛拍拍已经被吓得失魂落魄的传令兵。“回去告诉于浩然，今天上楚攻破落凤山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踩着我的尸体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