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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美人肠

引子

郊外的茶寮里,因着雨天,聚集了不少路过的商客,有的三五成群,有的行单影只。这时,茶寮外突然来了辆马车,一名穿着锦缎长衫的公子从车里下来,撑着把油纸伞急冲冲进了茶寮。

众人的视线皆落在这玉面公子身上,过了一会儿,便听见车里传来一阵咒骂声,一名穿着红色襦裙的小姑娘从车里钻出来,用广袖遮着头,一路奔进茶寮。两人坐在靠近柜台的桌上,要了两壶茶,点了两碗热腾腾的牛肉面。

旁边的桌子坐着两个商人打扮的小哥,其中高个子的正在喋喋不休的对矮个子说,“听说最近南边闹旱魃?”

“是啊,是啊,还听说钟楼山上来了个火麒麟。吓死个人了,也不知道这些妖怪都是哪里来的。”矮个子一边叹息一边说。

高个子附和道,“是啊,怪吓人的,很多商人都不敢走那边了。”

两个人聊得热火朝廷,旁边的椅子被人拉开,两个人同时回头一看,不由得愣了下,正是刚才进了茶寮的那位俊俏公子。

这公子笑着说,“我倒是听说,这些妖怪都是天上的异兽园里跑出来的。看园的小童玩忽职守,被九尾狐钻了空子,把异兽园里的异兽都放出来了。”

“真的假的?说笑呢吧!”高个子不屑的说。

公子一笑,“可不都是真的么?那小童被罚,仙体被毁,后来太上老君仁慈,给小童做了一副玉骨,让小童下凡来收这些异兽呢。而且啊,老君还给这成了玉骨精的小童一个宝贝。”公子摇着扇子说,旁边的两人听得入神,忙问,“什么宝贝。”

公子用扇子击打掌心,兴奋的说,“一本叫做山海图志的书,只要拿出这本书,就能把妖怪都收进书里。”公子说着,突然拿出一本书,那高个子的青年突然大叫一声,站起身就往外跑。

那公子咧嘴一笑,突然把书往空中一抛,刚刚还在跑的高个子青年突然不动了,晃了晃身子,被书里射出来的一道金光笼罩。

公子笑着站起来,口中念念有词,这时,那高个子青年突然大喊一声,身子一晃,瞬间化身成一只毕方,被吸进半空中悬着的那本书中。

金光散去,书落在地上,偶尔风一过,把翻开的书页吹合上,露出上面“山海图志”四个大字。

茶寮里的人早就吓得鸟兽散,那公子晃了晃身子,弯腰捡起书,回头看了还在吃面的小姑娘一眼,无奈道,“走了!”说着,走过去拎着小姑娘的衣领就将人给拎了起来,抬腿往茶寮外的马车走。

掌柜的浑身发抖的躲在柜台下,探头朝外看,便见二人上了马车,待马车缓缓前行,他刚要从柜台下钻出来,便见那马车车帘从里面撩开,露出一颗白玉一样的骷髅头,正对着他咧着空洞的嘴笑。

掌柜的“啊!”的一声,两眼一翻,瞬时昏了过去!

1

小九推开门,裴容倾正懒洋洋地坐在榻上看书,抬头瞄了她一眼:“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小九红着眼眶,把菜篮子往桌上重重一放:“公子,你说,这城里的人怎么这样呢?太可恶了,那左三小姐明明是个可怜的病重女人,他们偏偏要说她是什么妖怪转世,害得百草不生,硬是要把她杀了敬神。”

裴容倾一乐:“世人愚昧,你又不是不知道。”

“知道,知道。”

“行了,进屋去准备准备,我们要暂时离开江州去姑苏城一趟。”裴容倾收了书,起身往屋内走。

“去姑苏城干什么?”

“犼,好像在姑苏城外出现了,害了多人性命。”裴容倾苦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

“那你不救左三小姐了?”

裴容倾一乐:“她可不用我救,她是天上那位留在人间的一个分身,早晚是要回去的。”说完,扭身进了内室。

小九撇了撇嘴:“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早就寻着那左三小姐的情郎,意图算计他们了。黑心眼的坏家伙!”

……

半年前。

整个江州的人都知道,去年新晋的秀才闽喻爱上了左侯府上的三小姐左灵犀。

据说那左三小姐从小便是个聪慧的人,三岁便能熟读《三字经》《千字文》,十三岁写的一首《寒江夜赋》名动整个江州城,连当今圣上看过她的手稿,也夸其才女。

可惜却生得一副夜叉面容,从出生起便头戴面纱,甚少见过她的人说,她生了一双琥珀色的眸子,脸上有一块小孩拳头大的胎记,唇如紫羊肝,面似银黄胆。

闽喻第一次见左灵犀,是在松涛阁的诗会,她一袭白衣,头戴面纱,坐在长案之后,舌战群儒。

他从没见过女子也有那般性情,字字珠玑,言谈之间构架出一副盛世图景,让人神往。

他想,她若是男子,必然问鼎朝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倾慕于她的才情,眼中所见,便绝非色相,即便人人都说她生得如同夜叉,他也不甚在意,只时时出现在各个诗社,却未再见过左三小姐。

后来,他从一些诗友口中得知,那日她是被长姐骗去诗社的。

她的长姐是左侯府的庶长女左灵心,生得貌若天仙,世人皆知她温婉动人,却不知其从小嫉妒左灵犀才情,那日诗社,本是要带灵犀去丢人的,却没想灵犀舌战群儒,才女之名,名扬四海。

闽喻曾在灵犀去灵云寺上香的路上等了三天,终是在乞巧节前一天的晚上等到了灵犀。

周朝民风开化,乞巧节当日,互相喜欢的男女可互赠金铃以传情,若女子喜欢、钟情于男子,便在隔日差人将金铃连同生辰八字一同送到男方府中,订下姻亲。

闽喻站在漫天飘散的桂花雨中,目光沉静,笑容温润。

他拦在轿前,送出金铃。

锦蓝色的小轿中探出一只素手,枯瘦如柴,毫无光泽。“谢公子赠铃。”温润的嗓音仿佛山涧里的清泉,悠远宁静,却蕴含生生不息的坚韧。

他静默地看着小轿走远,目光不离,心神荡漾。

这世间之人,世间之事,有时候总是妙不可言,比如他爱着的女子,他甚至不曾真正见过她的容貌,只是隔着面纱听着她袅袅的嗓音,便鼓起所有勇气,在此时此刻向她吐露倾慕之情。

他此时身无功名,家无恒产,有的也只是一腔热情和自认不凡的才华。他甚至不知明年的秋闱可否高中,可殷切的情意迫使他要把心意表达,并自私地想,或许,她会等他。

然而也不过是半个月的时间,左府便传出三小姐议亲的消息,男方是荣国公府的庶子荣庆。

“听说荣庆是在一次诗会上遇见左小姐的,被左小姐的才华惊艳,从此倾慕不已,那荣国公本是瞧不上左侯府的三小姐的,说那姑娘面若夜叉,娶回来丢了荣国公府的颜面,那庆公子在老祖宗面前跪了三天才被允许娶了左三小姐。”

闽喻坐在茶寮里,听着旁边人闲谈,一时之间只觉得如同坠入无底深潭,整个人都恍惚不清。

他还记得那日诗会,他坐在二楼的一隅,旁边之人正是那荣国公府的荣庆。

“少爷,您真的决定要娶这个丑八怪夜叉女?”说话的是荣庆身后的小厮。

荣庆忽而一笑,目光阴阴地看着一楼的灵犀:“父亲因左灵心是庶女,又是新寡,不允我娶她,我便娶她妹子,反正只要能成功拉拢了左家,丑女又何妨?况且她才华过人,若能助我顺利继承爵位,岂不是好事?一个丑女罢了,到时候,以无后为由弃之,另娶灵心,想必左家也不会为难……”剩下的话,已被阵阵掌声掩盖,闽喻看着楼下的女子,忽觉眼眶发酸,垂在身侧的手紧了几分,终是隐忍过去。

2

那日恰逢大雨,灵隐寺外的桂花林已然凋零,纷纷扬扬的残瓣载着雨水砸在地上。

他撑着纸伞,风雨还是湿了肩头。

迎亲的队伍被风雨敲打得极为狼狈,他丢了纸伞冲进人群中,只隔着薄薄的一层轿帘,声嘶力竭地说了一句:“荣庆并非良人,你可愿跟我离开?”这已是他所能说的最好的情话了。

这些时日,他几次拜访左府都被拦在门外,昨日更是被荣国公府的人拦街暴打,那高高在上的公子说:“不过是个夜叉罢了,何必心怀执念?我送你美人十名,你说可好?”说着,差人将他拖进云水街的勾栏院,脱了衣服,被一群妓子奚落。

他从没那般狼狈,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正觉无颜见人之时,她已分开人群,面色沉静地走过来,解下肩头披风搭在他肩头。

“左姑娘?你……你怎可进来?你,快些出去。”他急得满面通红,既不愿她见到自己狼狈的一面,又不想她进了这勾栏之地毁了她名声。

“门房说公子被荣国公府的家丁欺辱。”她微敛着眉,掏出绣帕抹去他嘴角的血渍,“是我连累了公子。”

“左姑娘,是不才无能。”他颓然垮了肩头,扭头避开她灼灼的目光,恨不能寻个地缝钻了进去才好。

出了云水街,月已西斜,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走在清冷的街头。他看着她单薄的身子在风中不住颤抖,终是忍不住上前几步,猛地拉住她的手:“左姑娘,荣庆并非真心爱你,即便你不能接受我,也不该毁了自己一生姻缘。”

她的手温热小巧,却格外枯瘦,仿佛只是薄皮包着玲珑骨。

她皱眉看着他,忽而发出一声轻笑,轻盈的身子微微向前倾,淡淡的如兰香气在他鼻端弥漫。

他红了脸,猝不及防地被她隔着薄纱面巾轻吻了脸颊。

他呆愣地看着她,许久才回过神,面上火辣辣的。

她已然走出几步开外,扭头看他,盈盈目光中带着水汽:“闽喻,你满腹才华,日后必是前程似锦,只希望你以后莫要做些傻事了。”

她微微仰头,慢慢沉入夜色之中。

洞房花烛夜,夜雨微澜时。

闽喻乔装成宾客混进荣国公府,他藏匿在人群中,看着她与荣庆拜过天地,宣永世之言,心中感慨万千,只恨自己无能。

江州的雨季总是连绵不断的,到了入夜时分,仍是淅淅沥沥下个不停。他躲开所有宾客,悄无声息地潜入内宅,守在新房窗外。

素白的绢窗上映着忽明忽暗的烛火,空气中还飘浮着酒香。

荣庆醉醺醺地被喜婆子搀扶着走过回廊,来到门前。

“少爷,进去吧!”喜婆子在后推了他一把。

荣庆不甘不愿地长叹一声,道了句:“我且看你有多丑。”说着,便跌跌撞撞冲进门去。

房门合上的瞬间,躲在暗处的闽喻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心慢慢裂开的声音。

他涩涩地看着那孤寂的窗棂,晃动的人影,心口一阵阵抽痛。

“啊,妖怪。”

不多时,屋内便传来一阵摔打声,荣庆跌跌撞撞跑出来,脸色如同浸了桐油的黄纸。

喜婆子还未走远,听见声音折回来,冲进喜房内一看,竟是生生吓得翻了白眼,昏死过去。

闽喻终是不能藏了,从暗处走出来,急匆匆跑进新房,便见那锦缎红绸的床榻上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人。

大红的吉服勾勒着她纤细枯瘦的身形,那张狰狞的面容在昏黄的灯光下忽明忽暗。

她安静地看着他,目光如秋水,沧桑内敛。

“公子。”她淡淡开口,苍老而干裂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嘴唇在那张蜡黄而布满褶皱的脸上一开一合。

他就那么站定在原地,眼眶湿而热,整个人仿佛被抽去了灵魂一样。

他早已知道她容貌丑陋,也从没在意她容貌好坏,他只是从没想过,一个本该是花季年龄的少女,何以会是这般鸡皮鹤发、老态龙钟的样子?

他的心一阵阵揪疼,恨不能将她紧紧护在怀里,守护一生。

他想起那日灵隐寺外桂花林里,探出小轿的那一只手,恍然明白,她何以不愿随他走。

“见过了这张脸,你可还愿意娶我?”她自嘲一笑,抬手把颊边的碎发捋到耳后,目光薄凉地看着他,“你且走吧!”

闽喻激动地冲过去,一把抓起她的手:“你跟我走。”

她忽而抬眼,明明眼中是温柔的笑意,脸上的笑容却那么狰狞可怖。她轻轻地摇了摇头:“从前不能,现在不能,至于未来,如果有未来的话。”她轻笑一声。

这时,院子里已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她猛地站起来,一把将他推出门外。

3

闽喻失魂落魄地游荡在街头,脑中仿佛还浮现着灵犀那张狰狞可怖的脸,心中如压了巨石,连呼吸都显得格外吃力。

“闽喻,你的东西掉了。”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闽喻愕然回头,那昏暗小巷的尽头,一盏莲灯若隐若现,提灯的人穿着一身月牙白的长衫,衣袂无风自动,墨发如瀑飞扬。

“闽喻,你的东西。”男子抿唇轻笑,扬了扬手里的纸柬。

闽喻一愣,认出面前的男子正是前些时候参加诗会时有过一面之缘的裴容倾。

“多谢。”他忙走过去抢回纸柬,面色惨白地道了谢。

“你可是有烦心事?”裴容倾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若有所思地看着闽喻。

闽喻苦笑出声:“这世间之人,哪个没有烦心事?”

裴容倾一笑:“别人的烦心事我是不知,只是你的心事,倒是略知一二。”

闽喻微愣,眉间显了几分不悦:“裴公子,你拦我去路,到底所为何事?”

裴容倾一笑,忽然挥了挥手,空中的细雨仿佛被一道透明的屏障隔开,花雨纷纷而落。

闽喻愣愣地看着这漫天花雨,一道紫色幽光从空中劈开一条缝隙。那缝隙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末了,竟成了一个铜镜大小的镜盘。

从牙牙学语的小儿,到娉婷玉立的少女,她一直生活在讥讽、嘲弄和被人歧视的世界里。

眼眶不由得湿润起来,心口窒闷般痛。

他猛地后退两步,脊背贴着冰冷潮湿的墙壁,面前的镜像里,她穿着暖黄色的单薄襦裙站在寒风凛冽的夜里。

那是她十三岁的生辰,却被长姐骗去西郊的破庙。

面戴薄纱的少女面前是狰狞的野狗,她单薄的身子被风吹得瑟瑟发抖,目光绝望地看着黑沉沉的天。

他似乎可以想象她当时的心情,胸口一阵阵闷疼。

他看着她捡起地上生了锈的烛台,疯了似的与那野狗撕扯起来,野狗的獠牙撕破了她的衣衫,殷红色的血把暖黄色的小袄染红。

“吼吼吼!”野狗发出阵阵咆哮声,一双绿色的眸子死死地盯着她,不,盯着她的身后。

他心下一惊,瞪大眼睛看着她身后阴暗角落里躺着的少年。

“是她!是她!”他失控大喊,只觉得心脏仿佛被人狠狠地掐住,不能呼吸。

那年,他随父亲北上,父亲不幸死在途中。

他独身一人行至西郊时染了极重的风寒,病倒在一处荒废的土庙之中,却未想,那日是她救了他,护了他。

“我……我从不知,是她救了我。次日我醒来,救我的是一个老翁。”他哽咽出声,伸手去碰镜中的少女,却是穿空而过,徒留一份凄冷。

裴容倾抿唇轻笑,右手轻轻一挥,画面流转。

那日,他站在桂花林中,他赠予她金铃,她端坐在小轿里,纤细枯瘦的指尖轻轻拂过金铃,微敛的眉目中隐隐藏着泪光。

“那老翁是左府送菜的农户,是她托那农户把你带回家细心照顾的。”裴容倾长叹一声,摇了摇头,转身沉入黑暗之中。

“原来是她,我竟不知,我竟不知。”闽喻苦笑出声,踉跄着跌坐在地。

头顶的屏障不知何时消失无踪,刚刚发生的一切仿佛是一场梦,若非刚刚裴容倾站立的地方留下一本蓝色封底的线装书,他也会告诉自己那是一场梦境而已。

雨不知何时停歇,冷风吹了过来,把那书册吹得沙沙作响。

他失魂落魄地走过去,那书册上殷红的一行小字赫然映入眼帘——

松海之洲,有花朱颜,形如蛇,遇而蜷缩,十年开花,食之花开,返老还童,美颜惑世。

4

次日,整个江州府的人都知道,左侯府的三小姐在新婚夜吓跑了新郎。街头巷尾的茶楼、饭馆最大的谈资便是左侯府的三小姐到底有多丑,丑到能把新郎吓得三天下不了床。

半个月后,灵犀被一顶小轿抬着送到了荣国公府位于江州西郊的一处别院里。

那日之后,灵犀未再见过闽喻。

或许他已经离开江州去往平京参加科考,或许他已经娶了别人,又或许,她只是他某个盛夏一场恍惚的梦。

灵犀虚弱地坐在椅子上,身体已经大不如从前,窗前的铜镜里映出的面容已经苍老、颓败。

“少奶奶,该吃药了。”丫鬟送来了药,如每一次一样,轻轻放在房门外。

灵犀缓慢而笨拙地站起来,摸索着来到门前,小心翼翼地端起药碗。

“听说了吗?少爷昨日娶了左侯府的大小姐,虽然是妾,可也是按照平妻的礼迎进门的。”

“那大小姐是个死了丈夫的新寡,我听少爷身边的小厮说,少爷本是看中左家那位庶出大小姐的,可国公爷怎么可能让个寡妇进门,少爷没办法,才娶了左家三小姐。”

“娶别人不行吗?何以一定要是左家三小姐?”

那丫鬟一笑:“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左家在朝堂上还是有些关系的,而且当年皇帝见过少时三小姐写过的那个什么诗的,当时便亲笔提了词,说是才女。你瞧,少爷若是娶了三小姐,虽然是个丑妻,可耐不住皇上喜欢,将来仕途上,必然要顺遂些的。”

“哦,原来是这样,不过现在也好,少爷到底还是娶了那大小姐,只是这姐妹同侍一夫……”

丫鬟在回廊里嚼舌,灵犀安静地站在那里,听着,想着,然后淡然转身,把药一股脑儿倒进嘴里。

苦涩在口中弥漫,她恍惚地看着窗外,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少年,看见了他站在桂花树下送她金铃的样子。

“你倒是闲散自在,如今相公正是与大公子争夺爵位的关键时刻,你何不出一份力?以你的智计才华,只要助他继承爵位,以后你就是国公夫人了。”虚掩的窗棂被推开,明艳妖娆的女人站在窗外,不正是左侯府的大小姐左灵心吗?

灵犀抿唇不语,她近段时间视力衰竭得很严重,近在身前的人,也只能大概看出个轮廓。

“还是,你还想着那个无用的书生?”左灵心从来看不惯这个妹妹。她生来绝色,却因是个庶女而得不到好的姻缘,嫁了个病弱的痨鬼,后来终是遇见了荣国公府的二公子,却又因身份不能嫁过来当正妻,反而让这个丑八怪霸占了正妻的位置。

即便如此,这丑八怪心里还想着别人。

真真是讽刺。

“也许吧!”灵犀沉吟出声,琥珀色的眸子灰暗无光。

“既然你心心念念喜欢他,当初为何还要嫁进荣国公府?何不与他私奔?寻了桃花之地一世恩爱?”为何偏要阻了她的前程?

私奔?一世恩爱?

灵犀恍惚地看着窗外雾蒙蒙的天,心口阵阵闷疼。

谁不渴望一世恩爱呢?可她面容丑恶,身有恶疾,他才华满腹,她与他私奔,必然让他背负拐带良家女子的骂名一世不能翻身。

她心悦他,便希望他一世安好,哪怕不能厮守。

如果她不是左家的嫡出小姐,就不必为了左家将要败落的门第而嫁给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如果她不是当年心高气傲写诗得了皇上的青睐,也许荣庆也不会为了讨好皇上而偏要娶她。

如果?哈哈哈!可这世上没有如果啊!

她与闽喻本就不会有什么所谓的结局。没有开始,没有结局,如此时这般,才是各自本该有的宿命。

“你走吧。”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低眉顺目地看着灵心。

灵心冷笑出声:“听说有人在松海之洲见过他,你知道的,松海之洲的腹地乃是极为凶险之地,甚少有人能活着回来。”

“他不会死的。”呼啸的风声拍打着窗棂,忽明忽暗的火光摇曳着,她安静地坐在那里,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又仿佛他们分开只是昨日而已。

她还记得他说过的每一句话,记得他说“你跟我走”时脸上真挚的表情。

灵心抿唇冷笑:“传说在松海之洲有养颜神品朱颜,食了朱颜之花,可返老还童,丑妇换新颜。他倒是个痴情的书生,只可惜了,那朱颜有世间最凶悍的恶兽守护,没人能拿得到。”

“他不会死的。”她猛地抬起头,破碎的声音是那么孱弱,怕是连她自己都不信的。

温热的液体从眼眶溢出,她摇摇摆摆地站起来:“他不会死的,不会死的。”

5

那日夜里,有人看见白发苍苍的女人在灵云寺外的桂花林里穿梭。第二日,往日里生机勃发的桂花林一夜之间全部枯萎,树叶落得层层叠叠。

别院的下人在桂花林外找到灵犀,彼时她穿着雪白的襦裙,神情漠然地靠在一株枯萎的桂花树上,肩头落了厚厚一层枯叶。

自此之后,灵犀便未再开口说过话。

荣国公府的人都私下里议论着,说少奶奶是夜叉转世,身带不祥,所以才未老先衰,生得奇丑无比。

后来城中便有传闻,说灵隐寺桂花枯萎是因妖孽作祟,那左三小姐便是夜叉转世,若是不能除之,江州必遭厄难。

之后数日,果然城中又发生几起园林无故枯萎的怪事,左三小姐是夜叉转世的传闻越演越烈。百姓纷纷找到荣国公府,让荣国公府交出夜叉转世的灵犀,杀之以敬草木之神。

灵犀被带到江州城外的宗祠时,天上下起细细密密的秋雨,她薄薄的衣衫被雨水打湿,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整个人蜷缩在囚车里,眼神空洞地看着雾蒙蒙的天。

“灵犀!”

喑哑的嗓音仿佛一道惊雷,直直劈进灵犀的心里。

是……是闽喻!

时间仿佛就此凝滞,又好似这许久的分隔时间不过是眨眼的瞬间。

她痴痴地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到那一瘸一拐走来的消瘦男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曾经挺拔如修竹的男子,此时再无往日风采。

“闽喻!”她终是张开了口,泪眼婆娑,只觉得有人狠狠地掐着她的心口。

“姑娘,我回来了。”他腼腆地笑了,一如那场桂花林中的初见。

纷纷扬扬的细雨模糊了她的视线,好似隔了千山万水,又好似近在咫尺。

他蹒跚着走过来,用单薄的身子撞开挡在身前的人,身后,青石板铺就的长街上留下一条条殷红的血印。

“什么人?敢拦囚车?”守着囚车的侍卫横刀挡住闽喻。

闽喻愣了愣,空中突然卷起一阵狂风,黑压压的云压下来,人群中也不知谁喊了一声“有妖怪”。众人循声望去,却见那云团之中若隐若现一副白玉骷髅。人群惊恐逃窜,不多时,大街上便空无一人。

闽喻跌跌撞撞地走过去,空中打下一道闪电,竟是把那囚车给劈了个粉碎。

闽喻抬头看了眼空中的云团,耳边响起小九的声音:“先生说,能帮你的,也只是这些了。”

闽喻微微眯眼笑了,举着那半朵千辛万苦得来的朱颜,扭头对灵犀说着最笨拙的话:“你,可愿跟我走?”

她颤抖着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对不起。”

“我不要对不起,我只要你跟我走。”他低头轻轻吻过她泪湿的眼睑,“灵犀,你随我走,可……可……噗!”殷红的血喷在那半朵朱颜上,顺着花瓣滚落,砸在地上染开一朵朵红梅。

“闽喻!”

那夜,她背着他跑遍全城的医馆,没有人愿意为他医治,那血蜿蜒在长街之上,混合着她的泪,她的痛。

他终是为了她从那凶险之地采回了朱颜花,却被守护朱颜花的凶兽重伤,临死时,他甚至都没能得到她一句承诺。

她抱着他坐在医馆外冰冷的石阶上,直到他的身体渐渐变冷,直到她的心再也不痛。

6

半月后,姑苏城。

一辆红顶蓝帏的马车晃晃悠悠地进了姑苏城。

马车晃晃悠悠地驶过玄字街,终是在街角一处不大的四合院前停下。

女子跳下马车,抬手轻轻扣了扣门。

不多时,紧闭的门从里面打开,穿着一身火红色小袄的小姑娘从里面探出头。

“谁呀,一大早就扰人清梦,咦?你……你……美人!”小九惊呼一声,倏地缩回头,转身便往内宅跑。

裴容倾打着哈欠走出来开门的时候,见到面前的女子微微一笑:“哦,原来是左姑娘啊!”

“左姑娘?怎么会呢?左姑娘不长这样啊!”小九从裴容倾身后探出头,“公子你骗人。”

“是我。”灵犀抿唇一笑,笑意终是未达眼底。

裴容倾叹了一口气,转身瞪着小九:“去沏一壶茶。”

“讨厌。”小九忍着好奇跑去沏茶。

裴容倾深深看了眼灵犀身后的马车,转身进了内室:“进来吧!”

已是深秋,肃冷的风敲打着窗棂发出沙沙的声响。

忽明忽暗的火光中,灵犀沉默以对,那一头乌黑的长发却在摇曳的灯火中渐渐变得苍白,直至枯竭。

前一刻还是江山美人,下一刻却已鸡皮鹤发。

厅堂里一片静默,裴容倾沉吟一声,目光幽幽地看了眼灵犀。

“你,只是用了半朵朱颜花吧!所以容貌只能白日维持,夜晚来临,面容还是会变回来的。”

灵犀笑了笑:“是啊,他只带回半朵,可已经足够了。”

她笑着笑着,突然泪流满面,目光盈盈地看着裴容倾,缓慢而坚决地屈膝:“先生,我已记起一切,望你救救闽喻。”

“你都知道了?”

灵犀苦笑道:“先生真是用心良苦。闽喻死前曾说过,是先生指引他去找朱颜救我。可那朱颜不仅可以治愈容貌,返老还童,怕是还能解开我自行封印的神识吧!”

裴容倾一笑:“既然你已经都知道了,那你可是要跟我回去?”

灵犀本是女肠,由女娲之肠所化的十神之一,昔年因埋怨女娲将其留在人世,故而凭借绝色容貌蛊惑世间男子,做下错事。后被玉帝责罚,毁去其容貌,变成夜叉模样后关在异兽园。

三千年后,异兽园的小童被九尾狐和珠蟞鱼设计,致使百兽出逃。女肠作为曾经的神也在其中,投身在凡间寻常女子胎中,封闭了神识,做了这许多年的凡人。

“我心愿未了,回不去的。”灵犀摇了摇头,“先生,闽喻本是无辜的,求先生救他。先生既然能指引他去找朱颜,也必然知道能救活他的办法,请先生成全。”她重重叩首,苍白且满是褶皱的额头渗出丝丝殷红。

不停地磕,不停地呢喃。

小九已经不知何时回来了,她站在不远处,眼眶红红的:“真是一对可怜的痴男怨女。公子,你就成全他们呗,你不是有一根能起死回生的返魂树吗?反正那烂木头你放着也是放着,不如就救了闽喻吧!”

“小丫头,你懂什么?”裴容倾冷哼一声,看了一眼灵犀,终是摇了摇头,转身离开厅堂。

“哼,真是个冷血的坏人。”小丫头朝着裴容倾的背影龇牙,扭头跑到灵犀身前,“你放心,我把那烂木头偷回来给你。”说着,笑眯眯地溜进茶馆内院。

7

两个月后。

姑苏城内新开了一家书肆,老板是个年轻的后生,大家都叫他闽先生。

“灵犀。”闽喻推开门。

昏黄的灯光中,灵犀安静地坐在窗前,银白的长发从肩头流泻而下,宛如泄了一室的月光。

“很丑,是不是?”她看着铜镜里的自己,伸手轻轻碰了碰苍老发皱的脸颊,“闽喻,你走吧!”他与她之间,从来就没有所谓的未来,她一开始就知道。

闽喻走过去,从后面轻轻碰了碰她的发,拿起桌上的白玉梳子,一下下为她梳理整齐。那日他们是如何从江州城逃出的,他又是如何活过来的,他一概不知,她既然不想说,他便不问,只一心留在她身边,不曾离开半步。

“灵犀,我爱你,我喜欢你,我从不在乎你的容貌。我去找朱颜,只是不希望你活得不开心,如果你在意容貌,我便竭力让你变美,可即便是不能,我依然爱你。”他含笑望着她,微微俯身,温热的唇轻轻碰了碰她的鼻尖,“灵犀,让我照顾你。”

温热的泪终是溢出眼眶,她愣愣地看着他,仿佛看见了这世间所有的繁华。

他轻轻地笑了,轻轻吻了吻她的唇。

“听说城外的桂花开了,明日我带你去看。姑苏的桂花是要比江州还盛的。”他情意绵绵,目中含情,搁在她肩头的手紧了紧,将她揽入怀中。

满枝满藤的桂花开得格外茂盛,红顶蓝帏的马车碾过青草,偶尔有风吹过,车里的男女俨然一对璧人。

“今年的桂花开得格外好。”闽喻轻笑出声,跳下马车,伸出手从车里挽下灵犀。

她笑着依偎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檀香。

“灵犀,嫁给我,好不好?”闽喻突然抓住她的手,目光殷切地看着她,仿佛就此将她深深刻在灵魂深处。

灵犀的眸子渐渐眯成一条直线,她张了张嘴,却是未及开口,一股强大的气浪从林中深处袭来。

“吼吼吼!”浓烈的血腥气息伴着似龙非龙的吼声弥漫了整个林子。

桂花凋零,万物枯竭,黑色的瘴气在迅速弥漫,将他们笼罩。

“灵犀。”闽喻惊呼一声,将灵犀挡在身后,抬眸望去,却见瘴气之中缓缓走出一巨兽。

那巨兽狰狞地瞪着灵犀,忽然张开血盆大口,喷出一口烈焰。

“灵犀,快走。”闽喻猛地转身,一把将灵犀推开。

眼见着那火焰便要吞噬闽喻,灵犀尖厉地喊了一声,张开双臂,漫天盖地的气浪卷起,飞沙走石叠起,将闽喻紧紧包裹其中。

巨兽怪叫着朝灵犀看了过去,似有些忌惮,但看着被土石护住的闽喻,终是恶狠狠地低吼着朝闽喻扑了过去。

“不要。”灵犀惊惧地大喊,单薄的身体如箭一样扑了过去。

飞扬的衣袂遮掩不住终是变成蛇尾的下身,银色的鳞片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她疯了一样甩动尾巴,无数的鳞片飞射出去。

“吼吼吼!”巨兽猛地转身,巨大的身体朝她撞了过来。

“嘭!”

“吼吼吼!”

巨兽被无数鳞片射中双眼,庞大的身体一阵剧烈抖动,仰面栽倒。

“灵犀。”飞石中的闽喻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呼喊,飞石落地,呼声止息,一切仿佛又归于平静。

灵犀静静地躺在地上,全身上下剧烈地疼痛着。

“闽……闽喻,别……别过来。”她脸色苍白地看着他,神色慌张,想要挡住自己丑陋的尾巴,却总是徒劳,“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

“灵犀。”闽喻赤红着眼睛,疯了一样冲过来,“灵犀,你……”

“很丑对不对?”她仰起头,不让眼泪掉下来,“看见了吗?我根本不是人。根本不是,你……你走吧,离开,好吗?”她轻轻闭了闭眼,不想再看他,或是,不想看见他眼中的自己。

“吼吼吼!”不远处的巨兽已经嘶吼着爬了起来,狰狞地看着他们,倾尽所有的余力朝他们扑了过来。

“闽喻,走啊!”灵犀猛地睁开眼睛,翻身将闽喻压在身下。

烈焰灼热地烘烤着脊背,她用尽全力甩出所剩不多的鳞片,那一袭银尾鲜血淋漓地直直插入巨兽的喉咙。

巨兽呜咽一声,庞大的身体轰然倒地,抽搐了几下,终是气绝。

“灵犀啊!”

恍惚中,她好似听到了裴容倾先生的叹息声,可到底是听不真切了,只觉得心口一阵发凉,微微刺痛了一下。

她愣愣地低下头,看着刺进胸口的幽蓝匕首,不觉得痛,又或许,已经没有什么比心痛更疼的痛。

“闽喻?”她眨了眨眼,茫然地看着闽喻,看着他那只素白而修长的手,和他手中的匕首。

殷红的血顺着匕首蜿蜒而下,他依旧笑得温润,一如初见。

他说:“女肠,这世间之事,从来不是那么简单的。”

是不简单呢!

她苦笑出声,眼中流下血泪。

恍惚中,她好似看见了裴容倾悲悯的眼神。

“为什么?”她静静地看着面前的闽喻,他还是以前的模样,神情却是全然的陌生。

她想,他或许不是她喜欢的那个人,只是别人幻化的假象。

可他偏偏又是他,她骗不了自己。

“你是真的不记得了。”闽喻忽而笑出声来,“也许它会让你记得。”

他忽而一阵冷笑,从怀里掏出一朵,不,是半朵朱颜花。

她愣愣地看着他,突然心底一片沁凉,痛不欲生。

他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将那半朵朱颜塞进她口中。

她食而不咽,他便倾身覆上她紧抿的薄唇,灵舌霸道凶悍地顶开她的牙齿,在她口中肆虐,终是将那朱颜顶入喉中。

苦涩伴着血腥在口中弥漫,眼泪从眼角溢出,她茫然地看着天,看着她曾爱过的男人,突然觉得自己其实从来没有看清过他。

8

“灵犀……”空旷的林子里传来清幽的嗓音,那人穿着一身素白的月牙袍子,精致的眉眼中带着一丝怜悯,看着躺在地上的灵犀,“你这又是何苦呢?”

灵犀恬淡地笑了,微微抬起手,轻轻覆在额头,那些她看不透的、记不得的、想不通的,此时豁然开朗,只是真相总是让人如遭剜心之痛,避而不得。

这一场爱情,求而不得,放之不下。本是荡气回肠,如今想来,许是一开始便都是在他算计之中。

刚刚他喂给她吃下的那半朵朱颜终是起了效,完全打开她所有神识,连同属于女娲那一份记忆一起苏醒过来。

她看着咫尺之遥的闽喻,突然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闽喻,呵,不,我该叫你后卿才是。”剜心之痛,不过如此。

“是!”闽喻冷笑出声,“我是后卿。我本是黄帝手下大将,死于蚩尤之战。我死后,尸体无人收敛,魂魄游离九州,后被犼的一分魂魄遇到,二者合二为一,犼利用我的身体复活。”

“与犼结合后,我飘泊九州寻黄帝后人报仇,直到百年后,诸神将我封印。我被困了几千年,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冲破封印,变成现在的闽喻。”他淡淡地说着,仿佛在谈论别人的故事一样冷漠。

她愣愣地看着他,仿佛要把他刻在心底,可却越发看不清他的容貌了。

又或许,他已不是那个她爱着的闽喻了。

她望着面前的闽喻,好似做了一场极致的美梦,如今梦醒之时,才是剜骨之痛。

“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我是女肠?(女娲之肠,或女娲之腹,传说中女娲是女帝,一天七十变,其腹部就变成了女娲之肠——郭璞注。大荒西经中描述;有神十人,名誉女娲之肠,化为神,处栗广之野,横道而处。)所以才主动接近我,利用我帮你对付犼,对不对?之所以给我半朵朱颜,是因为怕我恢复全部神识和记忆之后,认出你是后卿,不再为你所用是不是?毕竟你只用给我半朵朱颜,打开我一半神识,我的法力已可将犼制伏。”她看着他,一字一句,句句诛心。

闽喻静静地站在那儿,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许久,久到她都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却突然出声:“是。我是利用你。当年诸神封印我的时候,把我和犼魂魄强行分开,分别封印在南海之虚和鼎炉山。后来天界异兽园动乱,百兽逃亡,我的封印也阴错阳差被解开,只是我没想到,犼的封印竟然也解开了。我的魂魄游荡许久,终于找到了刚刚出生的闽喻,我强行夺了他的身体,很快与他的灵魂契合。我以为我可以做个平平凡凡的人,生老病死也好,爱恨纠缠也罢。可惜,上天不允许。没有身体的犼找来了,我不愿再被他控制,不想当魔星。”

他狠狠闭了下眼睛,许久才出声道:“你可知我爹是如何死的?”

灵犀已猜出几分:“是被犼杀死的吗?”

“为了保护我。我亲眼看着他被犼吞入腹中。”他一字一句,字字带恨,“你在破庙遇见我的那日,我曾亲眼看着我爹被犼吞噬。我本已绝望,却遇见你,这世间能杀死犼的,也只有女娲和女娲死前留下的女肠了,可偏偏你自闭神识,成了个废人。后来我知犼出现在姑苏,为了对付它,我不得不接近你。虽然那时并不知如何唤醒你的神识,却还是凭着本能靠近你。直到你成亲那晚我遇见裴容倾,他竟指引我寻朱颜唤回你的神识,我终于明白,我的机会来了。”

“所以你千辛万苦,做了这些,无非是想唤醒我的神识,利用我杀死犼?那日江州城百花败落,也……也是你做的手脚?”她苦笑出声,雾蒙蒙的眼前已看不清他的脸,记忆中桂花林中的温润男子已然那么模糊,原来,她曾经以为的至死不渝,从来都是别人眼中的笑话。

“是。”他冷冷一笑,“不逼得你心灰意冷,万念俱灰,你又怎会随我离开?我不过是事先买通了灵云寺的和尚给桂花林下了毒,又找人散播流言,城中百姓便信以为真,真当你是夜叉转世。”

如此,原来如此啊!这场爱情,其实,也不过是她的一场独角戏罢了。

“可是我既已帮你除去犼,你又为何要杀我?”终于,她还是忍不住问道。

“只是一场棋,下到最后,赢虽赢了,但到底是投机取巧,便忍不住想砸烂棋局,以图心安。”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苦笑出声,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既然要杀了我,为何还要给我吃下朱颜?”

“只是让你死个明白罢了。”

是啊!死个明白!

灵犀终于不再出声,她沉寂地望着虚空,仿佛一尊没有了生命的石像。她感觉到生命在一点点地流失,然而,这样很好,很好。

死了,离开了,以后或许便再也不会有这么多的痛。

“女肠。”裴容倾突然上前拉住她的手,“你且先进入书册之中,我自会带你到异兽园。你虽然肉体被毁,但只要有一丝残魂,再修得几百年,重塑身体也是好的。”说完,他从怀中取出一本靛蓝色封皮的书册,将书册抛向半空。

灵犀扭头看着那书册,化成一道流光飞入书册之中。

流光过后,书册落地,靛蓝色的封皮上赫然显现几个大字——“山海图志”。

裴容倾弯身捡起书册,闽喻已经走出林子。

“闽喻。”

闽喻身子微微一僵,却没有回头。

“我一直想知道,灵犀是如何带着你从江州离开的。”他离开江州之后一直疲于对付犼,对他二人之事,确实少了几分关注。

闽喻忽而一笑,扭头看他:“我死后,她吃了朱颜。神识觉醒之初,她意识本就薄弱,又见我惨死,心中生魔,那日长街之上,不知死了多少人。”

裴容倾愕然地看着他,脑中不由得浮现出灵犀踩着满地的献血背着他一步一步的走出城门。

“你……你那时是真的死了?”他皱眉问道。

闽喻摇了摇头:“我虽然解开封印,但法力耗损严重,为寻找朱颜,我几乎耗尽全部精力,回到江州之时,已是强弩之末,那时也确实死了。只是,我去寻找朱颜之前,就跟灵犀提过你,也隐约透露出,你有返魂树,我赌她一定会为了我去找你的。”

原来如此!

裴容倾沉吟一声,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可曾爱过她?”

闽喻面色微微发白,许久,久到他自己都以为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不曾。”

裴容倾愣愣地看着他走远,却无能为力。闽喻用过返魂树后,已然再塑了身体,成了真真正正的人,他拿闽喻无法。

长长叹息一声,怪只怪,这世间情之一事,从来都不是你付出多少,就有多少回报,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情根深种,生死离别了。

官道上一辆马车晃晃悠悠地往前行驶着,车夫一边赶车一边打着哈欠,离得近了,才能看清车夫是个年轻的男子。

“公子,公子。”小九从车里探出头,一脸若有所思地看着裴容倾,“你昨晚没睡好?”

裴容倾抿唇剜了她一眼。

小九咧嘴一笑:“我看见你大半夜独自一人抱着酒坛子出门了,天快亮的时候才回来,身上染了一身的桃花香。”

裴容倾冷哼一声:“你又知道?”

小九一乐:“我当然知道了,我还听说,最近大理寺新上任的少卿,是个女官哦,好像姓穆。”

裴容倾握着鞭子的手微微紧了紧,小九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说:“老实说,你昨晚是不是偷偷去了驿站?”

“你想说什么?”裴容倾扭头看她。

小九眨了眨眼,笑着说:“我听说那位穆大人来这边办案,落脚的地方就在驿站。驿站的院子里栽了满院的桃花。”

裴容倾黑着脸:“你怎么知道?”

“我昨晚偷偷去了啊,还看见个傻子抱着酒坛子躲在桃树后面看了人家整整一夜。哈哈,偷窥哦。”小九嬉皮笑脸地说。

裴容倾一个窝头丢过来,她麻溜地缩回头:“哎哟哟,恼羞成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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