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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言不合就刺杀

皇宫,在一处不为人所知的阴暗角落里,一个麻花辫造型的“姑娘”边跺脚边冲我抱怨:“皇上,别再沉迷虚幻了!像个爷们一样站起来反抗啊!”

这“姑娘”不是别人,正是我的贴身小太监六福子。

“唉,让你穿女装什么的也是无奈之举啊!昨日在梨园里看到了谁,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人理应在边关浴血奋战呢……他偏偏空降梨园!这说明什么?说明那人已经怀疑我了!”说到动情处,我举起小拳拳捶自己的胸口,“女装穿在你身,痛在我心啊!”

六福子将信将疑地瞄了瞄我。趁此空当,我眼明手快地抢过话本子,郑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等朕有朝一日翻了身,定会好好提拔你!”

我一路鬼鬼祟祟地进了寝殿,才敢把腰间那本《白衣将军俏皇帝》最新出炉的一话给掏出来。望着这本薄薄的小册子,我的鼻子忽然一酸。六福子方才说的那句鸡汤,可真真是扎了我的心。

“像个爷们一样,站起来反抗啊!”

此话指的正是我与昨日在梨园里忽然出现的那个雀七所效忠的主子,同时也是这大宴的镇国将军,名唤燕尘。

不仅六福子能看出我被燕尘压得死死的,吃大宴皇粮的每一个大小官吏也能看出来。而如今将军在上、皇帝在下的局面,也绝非一朝一夕造就的。

首先,皇帝这个位置,我本就是拒绝的。七年前,我的老爹一命呜呼,举国哀痛,其中最为哀痛的自然是大宴唯一的皇族子嗣——本公主我。此举引来当时的史官落下浓墨重彩的一笔:长公主李扶摇当真是举世孝女啊!

然而事实是,我哭得撕心裂肺,有一大半是因为不想当皇帝。

那一年,镇国老将军燕霜烈先于老爹离世,朝中再无能上阵杀敌、保家卫国的将领,又恰逢大宴国内多地旱灾,流民遍地,国力衰弱,可谓是内忧外患。

而那一年的我,只是个年仅十二岁、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女孩。我虽在朝臣们以死相逼的氛围中接下了这个重担,但过了七年之后,我依旧不会治国,不懂权术,是废柴本柴。

其次,燕尘与我的差距,在我们一起穿开裆裤时就有所体现。不错,如今被我视作豺狼虎豹的燕将军同我居然还是青梅竹马,只能说,命运这玩意儿真的很会搞事情。据我们俩共同的奶娘说,当初燕尘断奶断得比我早,燕尘人生中开口蹦出的第一个字是“诺”,而我开口蹦出的第一个字是“去”;燕尘抓阄时抓的是一支狼毫笔,而我抓的则是我爹刚狩猎来的野猪腿。

燕尘连在断奶、人生初开口、抓阄……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上都全方位碾压了我。

长大后,优秀的燕尘自然完美地继承了其父燕霜烈的衣钵,扛起了新一代镇国将军的大旗。这些年,平完匈奴战契丹,战完契丹定南疆……他征战不带停,百姓的呼声也不带停,民众支持率与朝中话语权早就甩开我这个毫无存在感的皇帝十八条街。

综上所述,我钟爱《白衣将军俏皇帝》,只因这话本子里的女皇帝活出了我梦想中的模样。

至于我为何追个话本子也要战战兢兢、乔装打扮,时不时还要钻狗洞,原因很简单。你想想,万一被燕尘知道了我沉迷这个CP恰巧是男将军和女皇帝的本子,他肯定会以为我整日在幻想着和他谈个职场恋爱呢!然后他会在朝堂上公然嘲讽我,让老臣们对我唯一的良好评价“这娃是笨,但至少根正苗红”也不复存在……光是想想,我就觉得有点可怕呢。

所以,像个爷们一样站起来反抗什么的……且不说我的性别为女,就如今燕尘在朝中的地位来讲,反抗是不可能的,就只有追追主角和自己身份相近的话本子才能勉强维持做女皇的快乐了。

思及此,我紧紧地抱住了怀里的小册子,有更新追!人生就还有奔头!

我翻开扉页。

“皇上,喜报!”

门外一声通报,吓得我一个激灵。

“何事?”我沉声道。

“燕将军提前凯旋!”

……

我火速将话本子塞到了枕头下面。

“已经到寝宫了!正求见皇上您呢!”

我摔了一个狗吃屎。

古话有云:说曹操,曹操到。可这燕尘真是绝了,比曹操还技高一筹,我不过在脑袋里那么一想,人就到跟前了。

此时,正值四月天,我寝殿前头种的一圈儿茶花都抽了芽,牙白色的花骨朵儿在风中战栗,时不时还被微风拂下一片花瓣来。

我不禁感叹,这茶花真是随主人,都怕燕尘怕得要命。

此时的燕尘正抬头赏花,他一身银晃晃的盔甲,身后的红披风随风晃荡着,形成好看的波浪形状。他一双杏眼明澈透亮,看起来人畜无害。我思忖着,静态的燕尘倒也勉强算是一个安静的美男子,也难怪前去提亲的京中贵胄们曾差点把将军府的门槛踏破,直到燕尘一句“是打仗不好玩吗,为什么要谈恋爱”的疯言疯语才将一众白富美的粉红泡泡戳破。她们这才幡然醒悟,这是正常人吗?不,这位爷可是在战场上七进七出的玉面修罗。

话说回来,京中一些深闺小姐之所以对燕尘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十有八九是还没亲眼见过燕尘本人。像我,别说幻想,近他身的三米内就腿软好吗?

是了,他的腰间时常别着两把武器,左一根狼牙棒,右一把流星锤。如此装备,任谁看了都要腿软的……于是,前脚听小太监通传而摔了个狗吃屎的我,再次摔了个狗啃泥。

天旋地转间,我甚至听到了膝盖骨碎裂的声音。

我搞出这么大动静,燕尘终于不赏花了,转身过来虚扶我:“皇上,为何对末将行此大礼?”

……

这是燕尘时隔两个月后见着我说的第一句话,语气好像有哪里不对!

作为一个时常需要看臣子脸色做事的皇帝,我揣度语气的技能已经登峰造极,燕尘语气里的微妙变化自然也逃不过我的耳朵。于是,我带着些疑惑抬眼看他,却只见他脸上挂着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标准微笑……我实在说不上哪里怪。

我只好强行回道:“喀喀,燕将军此行平定了梁国那群宵小之徒,保我大宴江山,朕自然要谢谢将军。”

“这是末将的职责所在,皇上谬赞了。”他极为草率地抱了个拳,两只手还没碰上便懒洋洋地甩开了。

喂!这人对我的轻视已经如此明目张胆了?

其实早在燕尘此次出发前,就有人同我有意无意地说起过此番清水镇之役的重要性。梁国与我大宴素来敌对,两国交界处战火不断。而在那些交界之处中,有一地便是清水镇。此镇人丁稀少,又地处遥远山区,连请个大夫都要去镇外请。谁知,这点给了奸细可乘之机。那人模狗样的奸细在半道上截下了前去清水镇看诊的大夫,偷梁换柱混进了镇子。之后,他在那镇中的水源处散了瘟疫,致使全镇人染病,包括驻守在那里的大宴士兵。

而梁国那边趁机连夜发起了攻击,攻城之势不大,意在让我这个皇帝难堪。

燕尘算是临危受命,可如今,他不仅大胜归来,还及时安顿好了镇民。

我忽然有种很不祥的预感……

我试探道:“朕方才听人报说,燕将军是在前殿等我,怎么就突然进寝宫了呢?”

燕尘指了指我宫里那群侍卫,道:“末将一时情急便闯了进来,他们恰巧也没拦我。”

……

那可真是好巧好巧。这句话翻译一下便是:看到没?管你皇帝不皇帝哦,有兵权就是厉害哦,你的寝宫我想闯就闯。

一阵心寒后,我顺着他的话头问道:“那不知将军如此急着见朕,所为何事?”燕尘急得有些反常,重十斤的盔甲未卸,明晃晃的狼牙棒还没运回府上,再加上,此时此刻他的态度……他若是回答急着要逼宫,我也是信的。

谁知,他的回答比逼宫更狠。

他不咸不淡地卖了个关子:“自然是有话要当面问皇上。”

咱俩现在不就是面对面吗?

我欲开口让他给自己一个痛快的,谁知他这厮早准备好了后手。燕尘打断了我,义正词严道:“末将一路上没歇息,饥饿难当,已命御膳房备好接风晚宴,不如咱们吃完再说?”

我心头“咯噔”一声。

他受皇上跪拜,面圣走绿色通道,无须等待也就算了,连朕的御膳房都对他唯命是从了?

随着燕尘离开时,我颇为留恋地转身,瞅了一眼我的小寝宫、我的小软榻、我的话本子,还有刚卸完女装、悄悄走后门回来的小六福子……

这一去,便是鸿门宴,我怕是要与你们永别了哟。

一场临时起意的接风宴,可但凡在京中的朝臣不仅到齐了,还早早整齐划一地排排坐在了席间,只因举办者为燕尘。

临踏进太和殿,我的脚有如灌了铅,怎么也迈不出那一步。

此时,一路紧随我的燕尘走至我跟前:“皇上,你这样凌空抬着脚许久,可是京城最新的锻炼课程?”说完,他抬起手臂,猛地朝我肩膀上一拍,硬生生把我推进了门。

哦,力气大了不起啊?

宴席上,燕尘一言不发地吃着菜,面对上前来吹捧的朝臣也只是微微一笑。

而朕的大臣还是熟悉的配方,原来的味道。他们看出了燕尘低落的心情,便让我上前亲自敬酒。这燕尘也是绝了,原本无精打采的他见着我上前来,瞬间跟打了鸡血似的,和我碰杯都碰出了近似打铁的“咣当”声。这下,朝臣们愈加认定我是能拿来讨好燕尘的唯一人选,于是我敬了一杯又一杯……

眼瞧自己的朝臣一个个都胳膊肘往外拐,我很绝望,很想哭,但我告诉自己不能哭。因为我知道,在这种不良的风气下,仍有一人不为狼牙棒与流星锤折腰,会站出来为我说话。

那个人就是我的皇叔李藏。

单看这天家的姓,就知此人与我李家渊源颇深。据我爹说,咱们李家家风正,历代几乎只有一个配偶。虽然我至今认为,这和家风啥的关系不大,主要还是咱们李家代代沉迷追剧,无心梅开二度。

但抛开原因,一夫一妻也算是美谈。开国的太太太太上皇如此,太太太上皇如此,我爹亦如此。但其间,偏偏漏了个太太上皇,也就是我那位如今与朝事隔绝、整日待在宫中的水澜居养老的爷爷。

这位老人家是个传说。

他打破了李氏王朝承袭下来的一夫一妻制,因而有了我爹同我皇叔这对异母兄弟。当然,往日的风花雪月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皇叔会替我挡刀。

果然,在我即将喝下第五杯酒时,端坐在侧席上的皇叔起身,道:“皇上还要坐镇宴席,醉了怕是有失形象。叔父我倒是无事可做,不如就由我代皇上敬燕将军一杯?”

“皇叔误会了,这酒并非燕尘强迫皇上喝的,而是皇上见我平安回京,喜不自禁罢了。”燕尘此番话回的是皇叔,看的却是我,还特意强调了“平安回京”四字。

我不解其意,昏昏沉沉间只记得片刻后,他皱了皱眉,继而接过了我手上的酒盏,一饮而尽。

之后,燕尘单方面宣布宴席结束,却没结束戏弄我。他吓退了六福子,扶着我退到了一旁的偏殿。

偏殿四面通风,夜风吹散了我的困意,却没吹散我的醉意。我扶着燕尘的寒铁盔甲,然后……响亮地干呕了一声。

……

燕尘抬手,准备替我顺气。

我灵活一闪,拒绝道:“别,我的小胳膊、小腿可经不住你的一掌,哇——”不知为何,我们几杯酒下肚,恍若隔阂与猜忌也一同下了肚,说起话来也不端着了。

“不过四杯桃花酿你就醉成这样,这么多年了……你的酒量还是没长进。走吧,我扶你回寝宫。”燕尘叹了口气,起身准备扶我。

我跟着他走了两步,这短短两步,被我走出了扭秧歌的感觉。

再一看身边的燕尘,我惊了。

“燕尘……你怎么变成两个了?”

我一拍脑门。该死,方才喝的酒要上头了。

我的身体快脑袋一步,直直地向后栽去,却没有预想中的脑袋开花,倒是像撞上了棉花。恍惚间,我一瞅,便看到了燕尘的俊脸。哦,他接住了我。

接着我感到自己的双脚离了地,腾空而起……他就这么一路抱着我回了寝宫。

按理说,一路上茶花烂漫,月色皎皎,一对相抱的男女,自是一幅郎情妾意的美好画面。可这种浪漫放到我与燕尘身上,向来是行不通的。你想,一只羊羔被大灰狼抱着,羊羔会觉得浪漫吗?

我醉得厉害,直接在半道上昏睡了过去。

梦里我爹犹在。

那时,燕尘与我还不是这般互相防备、互相猜忌的关系。那时的燕尘,“玉面修罗”一词他只占了这“玉面”二字。他腰间挂的不是流星锤、狼牙棒,而是纸扇与香囊,身上穿的也不是密不透风的寒铁铠甲,而是飘逸的蜀锦白袍。

那一天,燕尘随他爹燕霜烈进宫赴宴。

小屁孩总是好奇长大的滋味,那时在我们那堆小孩儿里流行用酒盏喝白水。儿时的我凭着老爹的背景做了孩子王,为了树立威信,我决定做第一个敢喝真酒的真汉子,我也真的这么做了。在燕大将军的接风宴上,趁大人们不注意,我偷偷替自己斟了一杯酒。

结果是……当老爹提议我背首诗助个兴的时候,我已经醉到可以下台耍醉拳的程度。我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脚下一个不稳,眼看就要向前栽去。

幸而大人们不常注意我,燕尘却总是注意着我。

他第一个发现了我的异常,也是第一个冲上高台将我扶住的。

他像只仓鼠似的将我扶到座位上,再将我案台上的尖锐酒盏、瓷盘啥的挪得老远,才放下心来和我说话:“李扶摇,你是不是傻啊?你怎么能真的喝酒啊?”

那时的燕尘甚少生气,他有一双能滴出水来的杏眼。他的眉毛一竖,便活像一只藏了大半年的坚果被人偷了的小松鼠,十分有趣。仔细而近距离地瞧见过一次他这副模样后,我便想再见几次……

于是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和他走着走着,便走起扭秧歌的步伐,装醉。

然后我微睁双目,偷瞧他担心的模样。

那个月,我用同样的招数戏耍了他十一次,也成功了十一次。不错,燕尘傻得可爱,被我骗了数次,每次却依旧一脸紧张地来扶我,然后问一句:“李扶摇,你要不要紧?”

话说回来,那时候,晚宴上最好吃的一道菜绝对是那道皇家猪蹄。那叫一个外酥里糯!我啃,我啃,我啃啃啃……不对啊,我记得那个猪蹄的肉感没这么有弹性啊!

“李扶摇,你的脑袋要不要紧?”

嗬!猪蹄还会说小燕尘的台词呢!

我被这只奇异的猪蹄子惊醒,然后睁眼看到了燕尘痛苦的脸庞,以及……正被我咬着的他的胳膊!

他抽回胳膊,“啪啪啪”拍了拍我的枕头:“睡这么硬的枕头是想硌死谁?”

我模仿着他的手法,也拍了拍枕头,本想证明我的枕头很软、很舒适。可当我拍到那本方方正正又硬硬的东西时,我立刻收回了手,并一屁股坐在了枕头上:“朕就是喜欢睡硬的。”

等等……我是不是忽略了更严重的问题?

我与燕尘……正躺在一个被窝?!

他昨晚竟没回去,还同我睡了一宿?!

我后知后觉,脸唰地一下红过猪蹄,并弹开……唉,我不能弹得太远,我还要护着枕头底下的那本《白衣将军俏皇帝》呢。我只好正色道:“朕与燕将军昨晚都贪杯了,醒来咱们又是一条好汉嘞!所以此事忘了就好,忘了就好。”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在我这般撇清关系后,燕尘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失望。

嗯,这酒的后劲确实有些大。

皇上与将军同榻而眠,这传出去可不是什么正经的事。我微笑着敦促燕尘离开,谁想他丝毫不急,还慢条斯理地伸手,捞过我床榻上挂着的帷幔,轻轻摩挲:“上头绣着的龙可真威武,这明黄色末将也很是喜欢。”

方才硬生生被吓醒的我脑袋还昏昏沉沉的,跟蒙了猪油似的,可仔细揣摩了燕尘的话,我心头“咯噔”一下,瞬间清醒了。

那四杯桃花酿竟差点让我忘记了,昨日我与燕尘间还剑拔弩张呢。

而他此时又提起这话头,摆明了想继续昨日的话题。

昨日,我满脑子希望燕尘给自己一个痛快,可如今答案就在眼前,我却又怂了。不知是单纯因为“逼宫”二字,还是因为即将说出这句话的人是燕尘。

我紧闭着眼等了半天,却没等到我预想中的那两个字,反倒是手里被燕尘塞了什么东西。

当我睁开眼时,燕尘已经起身,坐在床边好整以暇地看着我。许是刚起床的缘故,燕尘一双杏眼蒙着雾气,还带了些毫无防备的迷离,我仿佛看见了儿时那个经常被人欺负的小燕尘。

眼下是什么桥段?

“皇上是否不愿看到我回来?”燕尘冷声说完,凌厉的目光扫过我的手,我立刻反应过来他塞给我的东西万分重要。

我低头一瞧,是一纸信笺。

我急急展开信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刺杀燕尘,赏金三千两。

这居然是一封刺杀委托书!

燕尘位高权重,树大招风。本来单靠这寥寥几个字,他也怀疑不到我的头上来,坏就坏在这封刺杀函的纸张。浣花笺乃是极为珍贵的皇宫贡品宣纸,好巧不巧还是我最爱用的纸。

更巧的是,这字迹……唉!

我又愧疚又心虚地去看燕尘。

昨日他尚有意识时脱掉了盔甲和外袍,此时只剩下一件单薄的白色里衣。方才我没注意,现在有意去看,便发现了他里衣下透出的绷带。

我下意识伸手扯开他的领子,只见那伤口只是草草地包扎了几下,绷带旁甚至带着点血迹。想来是他连伤口都没处理就来见我了,所以他昨天逾规越矩,又是闯寝宫,又是差遣御厨,做出一副下一秒就逼宫的样子……都是故意的?意在不满我对他的怀疑?

了解完真相的我呆坐在床上好一会儿,直到燕尘冷哼一声离开,我都没将这句“不是我派人刺杀你的”说出口。

唉,像话本子里一样,在男女主误会之际,女主偏偏不说不说就不说……是不存在的。

我不解释,只因此事与我的确脱不了干系。

独爱用风骚的瘦金体写信的,还有那娘里娘气的笔迹……我绝不可能看错。

江浸月。

脆琵阁在这京中的烟花之地中最为独特,只因其顾客皆为女子。是了,这是一处男色之地。而江浸月在这脆琵阁中也最为独特,只因他一袭白衣胜雪,如画中仙,又因他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

集美貌与才华于一身的美男子,试问这世间又有哪个女子不爱这一款呢?我自然也免不了俗。平日政事清闲时,我就会来找他聊聊天,嗑嗑瓜子。

今夜我前来,却是要质问他一件重要的事情。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我刚刚掏出那封信笺,还在酝酿着如何开口才能显得自己不那么气急败坏的时候。江浸月火速承认了。

“是我找的人。可是扶摇,我不后悔,更不想认错。”

江浸月一副一人做事一人当的模样,搞得我积了整整一天的怒火无处发泄。慌乱间,我只好使出自己“瞪谁谁心虚的眼神”,企图用眼神谴责他。

谁知,眼神谴责也失败了。

江浸月执起桌上的白瓷茶壶,替我斟了一杯茶,慢条斯理地道:“扶摇,你上次来找我的时候,我就说过,此次梁国一战,对他的意义非同小可。近日来,阁中的客人们嘴里说的,也都是他的好话,以往从未有这般密集,所以我便去找了江湖上的杀手……我看不得你身处危险之中。”他一番解释说得情真意切,说完还配合着含情脉脉的眼神攻击,双眼蒙了层雾气,跟受了气的小媳妇似的。

我赶紧捞过那杯茶,猛喝一口压压惊,也压压愧疚。

江浸月口中的“他”,指代的正是燕尘,也只有燕尘。那为啥“他”指的不是六福子,不是隔壁的张娘浪,也不是其他任何一个男子呢?只因为,我和江浸月谈论的人从来只有燕尘一个人。

江浸月是个卖艺不卖身的。他卖的艺也很独特,不是琴棋书画,而是替人答疑解惑。还记得我第一次因在燕尘那里吃了瘪而找上他时,他听懂了我以他人之事比喻当朝镇国将军,也没拆穿我的身份,而是同样用他人之事回答了我。后来,时间一长,他与我心照不宣地讨论国家大事,讨论燕尘。

所以,如今他行差踏错,也怪我当初吐槽得太狠。

我在反省吐槽力度的时候,江浸月也将这信笺怎么落到我手上的因果猜了个大概。

他气呼呼地问:“他竟然拿着这个当面质问了你?”

我答:“是,这封信笺是燕尘亲自交到我手上的,他怀疑我派人去刺杀他。”我喘了一口气,后怕道,“你知不知道,因为你这一举动,我差点脑袋不保?”这句话用了夸张的修辞手法,然而江浸月似乎当真了。

“扶摇,你有没有伤到?要不要紧?”江浸月对我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生怕我有一个刀疤,那担惊受怕的样子似曾相识。

江浸月与燕尘一样,生了一副顶好顶好的皮囊。但与燕尘不同的是,江浸月有一双能纳远山的丹凤眼,自带锐气。平日里,他不苟言笑,顶着一张冰块脸,看着清清淡淡,可但凡脸上露出丁点儿染着烟火气的各色表情,这份锐便会“噌”地一下变成魅。

譬如现在他蹙眉担忧的模样。

对着这样一张脸,我气消了大半。

唉,其实今早刚认出他的字迹时,我是很生气的。我气他越矩,我向他吐槽燕尘,他开导我、安慰我,仅限于这一方小红阁中。

可他把手伸到了红阁之外,就过分了。

可后来我再仔细想想,他这不也没行刺成功不是?更关键的是,他居然选了京城里街边小广告上的杀手甲,被捉到后分分钟出卖客户,甚至把客户亲手写的书信直接给你看的那种,毫无职业素养。

这种聪明中带着些许笨拙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儿?有点萌呢!

此时,江浸月坦诚的模样,更是让我认定他只是个单纯的聪明人,又有何大罪呢?

虽然我在心中原谅了他,但狠话还是要放一放的:“我还没弱到要你请刺客去杀他的地步,况且,你杀了他又能如何?以我现在的实力,能独当一面吗?”

“下不为例。”

眼瞧教育得差不多了,我话锋一转:“不说这个了,我这次又叫人给你做了一件衣服。”

我从包裹里掏出一件衣服,乃是一件月白色的蜀锦外衣,袖口上还绣着一朵白色的茶花。比起高额的赏钱,江浸月向来更喜欢我送他一些别的。加之,大宴国库并不充盈,我也就每次只带一两件我喜爱的物品送给他,有时是浣花笺这类文雅的玩意儿,更多的时候是衣物、饰品。

江浸月执起那只绣了茶花的袖子,又低头看了看他身上穿的那件衣服袖口上一模一样的白茶花,喃喃道:“扶摇,为何你送我的每一件衣服上都绣着白茶花呢?”

“因为你就像一朵白茶花啊!”我随口胡扯道。

“哦,原来我是白茶花啊!”

“这样我就可以赏风赏月赏你了啊!”

江浸月羞涩地笑了。

望着那张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美丽脸庞,我暗自感叹:这可真真是一个很容易讨好、光长智商没长心眼的当代完美男青年啊!

通常我出宫的时间一半给了梨园,一半给了江浸月,而我留在宫外的时间总是转瞬即逝。此番我草草送完衣服,质问完话后,便火急火燎地和在外头放风的六福子手牵手回了宫。

我没看到的是——

江浸月半倚在窗口,前脚踏出脆琵阁的我挥了挥手后便铺纸研墨,写了一封信笺交给了他的小厮。

而那平日里模样普通的小厮竟是脚下无声,轻功了得,捎带着信笺飞檐离开,遁入了夜色之中。

悉数历史上每个朝代的皇帝,皆有与自己关系尤为密切的朝臣,例如爱财的皇帝与户部尚书走得尤为近,爱探案推理的皇帝便与刑部、大理寺的官员亲如兄弟,而像我这样热爱看话本子的,自然与御史大夫走得近。御史大夫乃是负责审查举国上下文化出版物的官员,通俗些说,就是个带薪看话本子的。

约莫是职业病的缘故,御史大夫一家都爱表演。而在这其中,属他儿子傅天南最是集傅家的爱表演血脉之大成。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我最好的朋友,毕竟他是现今唯一一个在人前人后都唤我名字,而非“皇上”的人,同时也是最以真心待我的人。

傅天南他老爹最近有心让儿子接自己的班,把全国各地的审查工作全交给了他,于是,他这一年时常在外东奔西跑,人影子都很难见着。

但幸好这几天他难得在京城,于是我赶忙奔进傅宅,找他倾诉那场鸿门宴后的小心思。他以各种极其夸张的表情听完我的一番诉苦后……很成功地理解错了重点。

“噢,我的天哪,所以你与燕尘睡了一晚上?!”

我白了他一眼:“我可是过得胆战心惊。”

“啧啧啧,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说还会发生些啥?”

我喝了杯茶水压压惊:“我怕他把我给砍了。”

“小摇摇,你是不是不识字?确定是砍,不是掀?掀起你的衣角来,等生米煮成熟饭了,再掀起你的盖头来……噢,罗曼蒂克!”

我犀利的眼神看过去,他终于收起了戏:“喀,燕尘哥哥吧,的确是印堂泛血光。可他砍谁也不会砍你啊!他不是喜欢你来着吗?”

“噗——”我朝天喷出一口茶。

“你说啥?喜欢我?”

“对啊,喜欢你。”傅天南很认真地眨巴眨巴眼睛,一口咬定。

他光说还不够,还愣是要举例证明。

傅天南比我和燕尘小了整整三岁。儿时的我和燕尘在四处作妖的时候,傅天南还是个鼻子上挂着鼻涕泡的小屁孩。燕尘曾经替我上门催稿一事他依稀记得,却因为记忆太淡说得磕磕巴巴的。

可经他这么一提,我倒是记起了全部。

我从小就最爱看话本子,那时候,有个作者萝卜酱汤因为话本观看人数少得可怜,讲到一半突然就没了下文,所以粉丝去梨园里抗议了半个时辰也没人理会。

除了我。

不错,我就是那作者少得可怜的粉丝里的一员。不同的是,我有燕尘罩着。

上午我刚向燕尘抱怨此事,下午燕尘便不见了。

第二日,我急急忙忙赶去燕府一问,才知道他居然找上梨园的主人,软磨硬泡要来了那个作者的住址,接着拎起小包包上门要话本的结局去了。要说那个作者也是够奇葩,约莫是话本子连载到一半被腰斩,受了心理创伤,居然躲到一处深山老林找灵感去了。

所以燕尘为了让我看一个结局,跋了山,涉了水。

其实那作者一早就把那话本子的结局写好了,可生怕流传出去被世人笑话,便怎么也不肯把她亲手写的那个结局给燕尘。燕尘再次软磨硬泡,终于得来了临摹的准许。

于是,燕尘在深山老林里待了五天没合眼,硬生生用惊人的速度替我抄写了一份结局。

那时,我在燕府门口见着燕尘时,他哪里还有燕家小公子的半分模样?

他浑身上下没一处是白的,衣服破破烂烂,小脸上沾满了泥土,还有那肿得老高的销魂的左眼。哦,我的老天,蚊子,你怎么舍得对这么可爱的小燕尘下嘴?

总之,当时燕尘以极其销魂的形象出现,然后小手挥得老高,在那儿冲我喊:“扶摇,你的结局。”

“不,是你的结局。”我回他。

后来,我貌似是和燕尘一起在他家庭院里的茶花树下读完了话本的结局。那话本子有没有烂尾我记不得了,我唯一记得的只有燕尘销魂的左眼,与我终于如愿以偿读完结局后,燕尘站在茶花树下冲我龇牙咧嘴的笑容。

“当时燕尘哥哥眼睛肿的程度……真是刷新了我对蚊子的认知呢!”傅天南忽然发出大笑,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出来。

没想到这些在我儿时看来稀松平常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好像还真有点甜蜜哦。

“反正燕尘哥哥当时真的挺拼的,这不是喜欢,是啥?”傅天南强调道。

他说得好有道理,我居然无言……不,我有言以对。

第一,傅天南毕竟还小,比我小了整整三岁的他怎么会明白,孩提时的一些朦胧好感是不经锤的。岁月是小锤,对权力的渴望则是一锤定音的锤,什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都给你砸得粉碎。

第二,我与燕尘之间曾发生过一件事情,足以全盘抹杀他喜欢我的这种可能性。而那件事情只有天知地知,燕尘知我知。

我琢磨了半天是否要让傅天南成为知情的第三人,但最终还是选择了闭嘴。

毕竟做人要厚道,不能打击他的积极性!

我与傅天南打了照面后,燕尘回京途中遇上刺客一事一夜之间传遍了京城。

我感叹傅天南的大嘴巴的同时,竟然还怀揣着一丝丝庆幸,幸好他没把我和燕尘盖棉被睡觉的事情散播出去不是?

但麻烦也没少。

这不,第二天我上早朝,十个大臣中有九个提议让我去探望近日在府上卧床养伤的燕尘,剩下的一个则是告知我哪地的名医治疗刀伤最棒。

我的大臣在赶皇帝上架一事上,最为得心应手。

下了朝,六福子和我一人背了一个都快比我们人都大的包袱出发了。而那满满当当的包袱里,装的自然是治疗各类跌打扭伤的狗皮膏药。

临近将军府,六福子也不知道从哪里看来的进口话本子,说里面描述了一种神仙,爱好爬烟囱给人送礼物,还说这样送药能给将军惊喜,便提议效仿。

我也不知哪根筋抽了,还真采纳了他的建设性提议,一路比嘘,让燕尘府上的男女老少统统别出声,就这么一路扛着药包来到了燕尘所住的别院,准备给燕尘一个所谓的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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