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陶思年宿在春晖观中，和陈至谦挤在一张床上睡，贾行贾长歌叔侄在道观主人的房间歇卧。
陈至谦因杨季卿之死心痛不已，晚饭也没有吃，更没有去伺候主人休息，他躺在床里侧，背朝外，面对着墙，一直吭哧吭哧地哭，直到哭得眼睛肿肿的，干干的，流不出泪来了，后半夜才入睡。
陶思年数着陈至谦的哭泣声，直到这个年轻人睡着了他才入睡，这一天，好累。
他早上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身边空空如也，陈至谦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经起来出去了。山上的清晨特别幽静，清脆的小鸟叫声好像是从窗户正下方或者屋顶上传来的，啁啁啾啾十分悦耳。空气中也弥漫着草叶树叶的芬芳。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山上清晨的空气，穿好衣服，出来看看外面什么情形。
庙观的院子里也是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走动的声音，他竖起耳朵来想听听主房之中可否有声音，却听到院子的西北角有刀铲相碰的清脆声和叩拍泥土的闷响声时断时续地传过来，他便循着声音走了过去。
陈至谦果然是在安修师太的坟茔前忙碌，出于对杨季卿的怀念，他早上刚一醒来便琢磨着怎么去缅怀杨季卿，他和杨季卿因为安修师太的坟茔结缘，在那个坟茔附近，他们互相递送祭扫墓地的工具，把竹言欢，原本茂密旺盛的小竹林早已经被陈至谦拔走了一半，从此他再也舍不得薅拔那里的竹枝，那一只一只宁断不弯的主子何尝不是杨季卿的风骨所在。
与陈至谦一起忙碌的还有贾行道长，陈至谦察觉到贾行道长在他背后默默矗立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老道长已经来了多久了，他也不知道贾行道长与安修师太到底是什么关系。
贾行道长没有跟陈至谦解释为什么，他只是接过陈至谦手里多余的工具，默默地帮着情绪低落的年轻人铲土拍实。
陶思年找不到贾长歌，便来圈围坟茔的栅栏边向贾行打探：“贾道长，小贾道长去哪儿了？我怎么找不到他人？”
贾行正沉浸在对逝者的追思之中，陶思年的声音把他从记忆的深处拽了回来，他看了看对外界的事情依旧无动于衷的陈至谦一眼，默默放下手中的工具，走到栅栏边小声对陶思年说道：“他今日一早起来就进城了，说是去柳竹桥那边见一位故友。”
“柳竹桥。”陶思年默念这这三个字，忽然想到贾长歌要去的地方—为卿诗画。
贾行见陶思年眉头紧蹙的样子，宽慰他道：“陶老板不必担忧他的安危了，你还是去忙镖局里的事情吧，总不能为了他一个人耽误了镖局的营生。”
“贾道长，他不懂我的心，难道您也不懂我的心吗？”陶思年口气中不无伤感和落寞。
贾行同情地看着陶思年，淡淡地笑着，告诉他：“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说了他也未必相信，总要你去亲自告诉他才是。”
陶思年想了想，转身离开了道观。
贾长歌来到为卿诗画的临街铺子门前，诗画社的门紧紧地关着，门上还挂着“打烊”的标牌，他只好多走两步路，来到罗帏家后院大门所在的夹道上，轻叩门环，试探家里是否有人。
罗帏的陪嫁丫头云舒把门打开，见是经常介绍人来买画买诗的贾道长，不由地惊喜万分，问道：“贾道长，您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呢？您不是离我们这里很远吗？”
一面说着一面引贾长歌进到院子中来。
贾长歌对云舒作了个揖解释道：“我听说为卿诗画已经好多天不营业了，特来确认确认，罗姑娘是身体不适吗？”
见贾道长提到自己家主子，云舒的眼睛一红，滚下泪来，悲悲切切地诉说道：“承蒙贾道长关爱，云舒先替我家小姐谢谢道长了。半个月前，为我家供画的杨季卿公子他们家吃了官司，杨公子受他哥哥连累也被拿入大狱，我家小姐使了好多银子才得以去狱中探望他一眼。听小姐说杨公子受了刑，伤得很重，我家小姐回来后哭了一宿，招惹上了旧疾，如今已经多日下不来床了。”
贾长歌心中一阵悸痛，待它过去，小声试问云舒：“贫道可以进去探望罗姑娘一眼吗？”
“道长，您先等等，我先进去问问我家小姐愿不愿意？”
贾长歌在院子里等着，一会儿云舒出来告诉他：“我家小姐说了，贾道长照顾我家铺子多年，于情于理她都想对道长说声谢谢的，小姐病中，也没什么忌讳的，道长只管进去吧。”
贾长歌跟在云舒后面走进了罗帏的卧房。
罗帏此次发病还是在她的陈年旧疾---肺痨上，往常年有杨季卿陪伴着，日子过得舒心宽裕，不曾急发过，这次因杨季卿的落难卷土重来，发病极凶，已经连续多日痰中带血，也不曾有任何故人过来探望与她。听到贾道长来访，主仆两人都十分开心，罗帏更是不顾身体的不适硬要坐起来迎接访客。
贾长歌走进充满药草味道和纸墨味道的房间，抬眼便看到了坐在床头的罗帏，她的头发多日不梳，虽被一条抹额勒着，依然看得出凌乱；她的气色也是极差的，就连嘴唇上都几乎看不到一点儿红润之色，只有那双眼睛里面，因为贾长歌的到访迸射出一线光芒。她惊喜地望着来客的方向，眼中泛着点点泪光，声音颤抖着说道：“贾道长，真得是你吗？我对不住您了。”
贾长歌听她说对不起，心里愈发难过，罗帏落得今天这个样子，说到底还不是他贾御史害得，如果杨伯卿不出事，杨季卿又怎会遭受牢狱之灾，如果杨季卿平平安安的，罗帏又何至于再次病染沉疴。
“贾长歌，你要对她负责。”他自己对自己说。
他坐到罗帏床边的方凳上，微微前倾着身子，轻声问道：“罗姑娘早上的药可吃过了？”
“还没有，贾道长刚才敲门的时候我刚刚给小姐熬好药，还不曾吃呢。”云舒端着一碗药过来问道：“小姐，要不趁热先把药喝了再跟贾道长说话。”
罗帏刚想说话，一阵剧烈咳嗽上来，咳得她心肝肺都快要呕出来，贾长歌离得近，赶紧坐到她身旁在她背上轻轻敲打，云舒就赶紧拿痰盂拿手帕过来接着，一阵惊心动魄过后，罗帏吐出了今早第一口痰，带着殷红的鲜血，她的脸上也因这阵剧烈的身体晃动出现了一抹绯红。
“罗姑娘，先把药吃了吧。我今天没有事干，我有的是时间。”贾长歌体贴地说道。
罗帏点点头，云舒就赶紧上来喂药，贾长歌因离得近又不愿意挪地方，索性伸手管云舒要药盏，说着：“要不我来喂罗姑娘吃药吧。”
“不可不可，男女授受不亲。”云舒推辞道。
“罗姑娘就不要讲究这些了，我那些师兄弟因为我长得男生女相，都送我外号贾美人，我到底是假美人还是真男人，连我自己都说不清的，姑娘也当我是假美人吧。”贾长歌故作玩笑。
罗帏和云舒都忍不住笑，不再坚持，贾长歌接过药盏，一勺一勺地喂罗帏喝下汤药。
吃完了药，趁着身体舒适一点，罗帏问道：“听闻贾道长常在宫中走动，想必能打听一点官面上的事情。”
贾长歌知道她想打听杨季卿的案子，不忍心告诉她实情，只得搪塞道：“我只是跟着我家师傅进宫做过一两次法事，根本不认识朝堂上的人，我家师傅为了避嫌陷入政事纷扰，一律严谨门下弟子打听这些事情。”
罗帏本就是个不爱求人也不会求人的性格，见他如此说，也就断了通过他打听杨季卿案子的心思，只是不解道：“我这病眼见得不会好了，杨公子又出了这种事情，以往的故人大都不来上门了，贾道长这番关心与我，却是为了哪般？”
贾长歌微微一笑，说道：“姑娘还记得几年前我第一次来你家店中的情形么？”
罗帏想了想，说道：“记得，我记得那天你和另外一个客人一同来的，你们定了一幅贺人新婚的画轴。”
“那姑娘还记得我当时想买你那副山间美人的画像，你说那是你家的镇店之宝，无论客人出多少两银子都不卖的事情吗？”
“都那么多年过去了，贾道长还惦记着这幅画吗？”罗帏苦笑道。
贾长歌点点头，其实他现在好好照顾罗帏病愈的心思远远重于想要得到那幅画的心思。没有了杨季卿，他贾长歌至少还有父亲，可是没有了杨季卿，罗帏什么都没有了，那是杨季卿留给她的念想，是她下半辈子活下去的动力。
罗帏摇摇头说道：“贾道长，真对不住您，那幅画我还是不打算出售，更不想转赠他人。”
云舒插嘴道：“贾道长，我看您和那幅画像上的美人相貌极其相像，你是不是就为着这个想要买下这幅画的？”
贾长歌点点头，承认道：“是啊，我总觉得画上的那位姑娘像是我的前世，我就像这个姑娘的今生一般，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想哭，就好像我曾经受过很大很大的委屈，想要抱着这幅画大哭一场。”
她扭头望着罗帏，痴痴傻傻地笑着说着：“我自己就是个修仙之人，我相信我跟这幅画上的人一定有某种联系。”
罗帏摇摇头，淡淡地笑着，坚决地否认道：“贾道长，你不可能是她的投胎转世。”
“为什么？”贾长歌认真地问。
“因为她不比你大多少，而且，这个世界上相貌相似的人特别特别多。”
贾长歌安心地一笑，说道：“兴许是我修仙练道走火入魔了，姑娘不必担心，贫道并非偏执之人，只是非常相信缘分罢了。我常来看看姑娘，顺便也来过过眼瘾就行了，我不会夺姑娘所爱的。放心”
此后连续数日，贾长歌每天都过来罗帏住处探访病人病情，帮着云舒买药，熬药，喂药，只是这汤药进了罗帏腹中好似白水一般，全然不起效果，罗帏的病情依然一天比一天加重，贾长歌不得不接受他不想看到的结局：罗帏，过不去这道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