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耕十年前连杀三人、致万氏家破人亡的案子被呈送到刑部,因是东厂送来的案子,刑部便会同大理寺、督察院共同审理。东厂提督将此案案情禀报了嘉靖,嘉靖以历练贾御史为由,安排他会同刑部主事车渠、大理寺卿柴文超一同审理。
田耕极力配合三法司各位大人的闻讯,结果这案子审理得十分顺利,由于这些事情都是他亲历亲为,是故他所交代的杀人细节与事实完全没有相悖之处,案子审理到第三天上便结了案,刑部正打算将审理结果汇报给东厂,第三天的晚上贾长歌找到了主审此案的刑部主事车渠,要求连夜突击提审田耕。
车渠十分不解,但是由于贾御史是皇上亲自指派的人,更何况他还是眼下嘉靖身边最为信任的道官,车主事小心翼翼地试问:贾大人,卑职见您这几天陪同审理案件的时候一直都缄口不言,怎么会想起来突击审问罪犯呢?
夜幕已经来临,贾长歌在微光中侧身而立,淡淡回应道:主事大人,贾某也是刚刚在偶然之下得知的关于此人的其他案情,因大人明天就要上报案件结果,迫不得已才连夜赶来要求提审犯人,希望没有打扰主事大人用晚饭。
不会不会,贾大人既然已经来了,您又有新的证据,卑职便陪同您夜审此犯,只是柴大人没有来,咱们两个要不要通知一下柴大人?
我已经派人去请柴大人了,车大人通知牢狱长准备一下,我们马上就开始。
大狱里的黑夜比起正常人家的黑夜似乎更加阴暗压抑,腐败的气息,霉烂的气息,濒临死亡的气息交错杂织在一起,让人不由自主里就想象到地下的世界,阎王爷的地盘,那是一个很多活着的人想方设法远离的世界。
牢狱长吩咐牢役们在田耕的牢房外摆了三张桌子,车大人的桌子正对着田耕的牢房,柴大人和贾长歌一边一个,看起来依然是车大人的主审官,今晚的主角却变成了贾长歌。
田耕跪在牢房前头的地面上,低着头,心中忐忑不安,不知为何在案子已经结了的情况下,三法司的大人竟然会加班加点突击提审他,难不成他包庇主子的内情被发现漏洞了吗,心中暗暗想着该怎样竭尽全力保全杨伯卿。
贾长歌桌子上的烛台本来是在靠近田耕的这一侧摆放,贾长歌自己动手把它挪到了远离田耕的一侧。
田耕偷偷抬头瞅过三位会审大人的神色,只是牢狱中光线过于昏暗,难以辨认他们脸上的神情,尤其是那位年轻的监察御史贾大人的面目因为灯光的远离,更加模糊难辨。
三位大人都坐好了,记录口供的文书也展开纸笔准备记录新案情,刑部主事车渠提点贾长歌:贾大人,您有什么想问的您就直接审问犯人就是了,现在可以开始了。
田耕微微转身向着年轻的贾御史,小心应对来自这位新上任的御史的发难。
贾长歌对车大人和柴大人微微一笑,点头承让,并没有把身子转向田耕,依然侧向而坐,像是闲聊一样跟田耕说话:罪民田耕,你对本官可还有些许印象?
田耕抬头细细观看贾长歌的侧颜,实在是光线太过黑暗,他对这张侧脸毫无记忆,只得承认道:罪民田耕孤陋寡闻,不曾记得与御史大人见过面,请大人恕罪。
贾长歌淡然一笑,说道:你曾经砸坏过我的房子,又给我重修了房子呀,难道你不记得了吗?
鹤鸣山上普照庵后面的无名道观,隐姓埋名为皇上炼制仙丹的贾真人,田耕立刻回想起来,赶紧不住地磕头请罪:罪民无知,冒犯了大人,还请大人原谅小的。
你不用请罪,那件事我已经原谅你了,我不但原谅了你,看到你办事的态度,我对你的印象还大为改观,田耕,你是个会办事的人,有些事情,只要你想,并且用心去做,不但能挽救局面,甚至还能扭转败局,转败为赢,那一次若不是你用心去补救,取得我的原谅,你必然活不到今日。
田耕磕头道:谢贾真人宽宏大量,容罪民活到今日,罪民死也不会忘记贾,贾大人的续命之恩。
不是本官刻意给你续命,你若是有心将功补过的话,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奇迹还能再出现一次的。
田耕心中一喜,赶紧抬头去看贾长歌,只是在他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倒是在车大人和柴大人两个官员脸上看到了一模一样的惊奇。田耕按耐住心中的狂喜,小心谨慎地问贾长歌:罪民不知如何将功补过,请贾大人明示。
贾长歌从袖子里取出一个锦盒,递给牢役,吩咐他献给车大人和柴大人看过,最后再给罪犯看一眼。
车大人打开锦盒,捏起里面的小纸条,展开来看了一眼,大惊失色,继而又交给柴大人看,柴大人看了也是震惊不已,一面把纸条交给牢役,一面询问贾长歌:贾御史从何处得来的这个字据?
贾长歌恭恭敬敬地对车大人和柴大人拱了拱手,抚慰道:两位大人稍安毋躁,下官过一会儿原原本本讲给两位大人听。
田耕看了一眼牢役举给他看的纸条,好似五雷轰顶一般,吓得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
贾长歌看到田耕的反应,冷笑一声,说道:怕什么,你不过是别人手里的工具,别人安排你做什么,你也只能做什么,所以你只要将罪恶的源头公诸于世,为国家铲除大奸大恶,圣上念在你讨伐有功的份上,活罪虽然难饶,死罪却有机会得免。
田耕尚在惊愕之中,想不出用什么样的话语回答面前的三位大人,车大人见他许久不言语,大喝一声:大胆狂徒,说,是谁指使你炸毁黄河迎水湾大堤的?
田耕本能地为自己辩护:大人,不是我炸毁的,真的不是小人炸毁的。
柴文超厉声呵斥道:混账东西,车大人问的是谁指使你炸毁的?
田耕方才想起要掩护主子,马上翻供:是我炸毁的,是我炸毁的,不不不,是我指使河工头目炸毁的,各位大人,是我脑子让驴踢了,指使河工炸毁黄河边迎水湾大堤的。罪民祖祖辈辈都出癔症患者,罪民一生犯过好几次病啊......
车大人和柴大人相顾一笑,都在心里嘲讽:这他妈的算什么证词啊?
贾长歌冷冷地打断田耕的话,娓娓道来:嘉靖三十七年八月份,你与你家主子,时任工部左侍郎的杨伯卿杨大人巡视黄河大堤加固工程,行至迎水湾镇南长滩村的时候,你找来一个擅长火药爆破的工匠,他姓段,你好酒好肉地招待了这个段工匠几天,其间你把他的家人转移到别处,处于你的控制之下,几天之后,段工匠回到家里,发现家人都不见了,紧接着他收到你派人送来的纸条,为了家人的安危,段工匠不得不依照你的命令炸毁迎水湾大堤,此次炸堤,致使迎水湾大堤所在的风口县全县被淹,数万顷良田被毁,数万难民流离失所,逃荒到京城的也大有人在,杨伯卿大人在向圣上汇报水利事故的时候说这次大堤决口是因风口县巡查不利,未能及时发现蚁穴,正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重新领了迎水湾大堤的维修工程,段工匠离开风口县与家人会合之前,把这张纸条留给他的徒弟杜林成,嘱咐杜林成今后若能遇到一个官场中人,记得一定要把这纸条交付出去,还世人一个真相,田干事,我的道童,曾经因为将你拒之门外而得罪你的小道童-------陈至谦,正是这位杜林成的乡邻,本官是杜林成唯一能接触到的为官之人,所以,这个纸条就到了本官的手中,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田耕一心想着自己把所有的罪孽承担起来,故此摇头道:没有了,贾大人所说的已经非常详细了,罪民没有什么要补充的,只求大人快快将罪民正法,好让罪民以死谢罪。
可是我还是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炸堤,甚至为了炸堤还提前控制了段工匠,前前后后,除了这张纸条,你做的毫无纰漏,田干事,告诉各位大人,到底是谁逼迫你这么做的?贾长歌的声音一直很平稳。
田耕战战兢兢,左张右望,支支吾吾道:我,我,没有人逼迫我,只是因为风口县令当时对我出言不逊,我想教训教训他,于是就想出来这么一个昏招,各位大人,罪民一向嚣张惯了,今日终于罪有应得,这也是老天爷对我的报应,罪民只求速死,别无他求。
车大人一拍惊堂木,大声喝道:大胆刁民,仅仅是为了你泄自己的私愤,你就敢私自炸毁百姓赖以生存的水利设施,你可知道这罪过有多大?纵然你一个人想承担,你也是承担不起的,你的上司也要负连带责任。
田耕此时已经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贾御史身上,毕竟贾御史还念着他重修庙观的好处,这三位大人里也只有贾御史跟他有那么一点儿交情,虽然从未正面相见过,田耕还是朝着贾长歌呼喊道:贾大人,此事真的是罪民一人所为,我家大人毫不知情,请大人念在我家大人一直管束家人,不让家人去招惹你的道场的份上,为我家大人排除申明冤屈。
贾长歌幽幽地说道:田耕,你再好好想想,此事乃是关乎万千百姓生死存亡的大事,若你是主犯,你的妻儿必然大受牵连,轻则流放千里,重则和你一起人头落地,共赴黄泉,你和你的妻子倒也罢了,可怜你的儿子风华正茂,青春年少,他什么错也没犯,却要为你这个父亲的愚蠢付出性命的代价;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是受他人调遣的话,那么这罪过就追及不到你的妻儿身上,你再好好想想,当年是受何人调遣。
田耕浑身冷汗淋淋,汗如雨下,车大人见他呆呆傻傻,许久不说话,马上喝令牢役上来给他用刑逼供,贾长歌阻止道:慢着,车大人,此人虽然罪恶滔天,却也不失为一个好奴仆,好丈夫,好父亲,我们姑且给他最后的体面吧,让他好好想想,想好了再说。
田耕终于在有限的时间里组织好了“供词”,失魂落魄地交代着:各位大人,此事最初是时任工部尚书的严世蕃严大人因为工部有一大笔银子对不上账目,严大人找到我家大人,授意我家大人制造点工程,好借个由头把这笔银子洗白,我家大人当时严词拒绝,我怕严世蕃大人迁怒与我家大人,于是背着自己的主子偷偷找到严大人的管家,把这活揽了过来,此事前前后后我家大人都被我蒙在鼓里,杨大人还以为是天灾所为,实际上是严党故意制造的人祸,可怜我家大人,一直是被我们牵着鼻子走。
柴大人冷笑道:好个奴才,果然是忠心耿耿啊,宁肯攀咬死人,也要护着自己的主子,只可惜,你家大人冤不冤屈不能仅凭你一面之词,他那边我们也要立案审查。
田耕一听就急了,慌忙向贾长歌求救:贾大人,您行行好,告诉皇上,我家杨大人绝对是一个好官,他从来不会主动去做这伤天害理的事情........
那他被动的时候呢---------就会做了吗?贾长歌忽然大声地发问,同时也把脸转向了田耕,他想从他脸上看到某些回忆。
田耕立刻意识到了自己言多必失,他赶紧低下头,闭上嘴,不敢再多说话。车大人和柴大人见案子越审越深,案情也越来越复杂,车渠发言道:贾大人,柴大人,今晚新出的证据已经关乎到朝中重臣以及严党余孽,别说今天晚上了,恐怕再给我们两三天的时间我们也追究不完案情,要不今天晚上先审到这里,明天我写个折子呈给皇上,务必把杨侍郎大人也请来询问一番。不知两位大人意下如何?
柴大人点头道:是啊,没想到这厮身上的案子会这么严重,我们今天晚上姑且先到这里,明日再继续审理。贾大人,你觉得呢?
贾长歌起身对车柴两位大人作揖道:卑职年弱资浅,一切听凭两位大人指挥安排。我只要给皇上传一个明白话就可以了,二位大人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为皇上效劳的事情,臣子们甘之若饴。车渠和柴文超对面前这位官极小权极大的皇帝近臣十分的恭敬谨慎。
贾长歌心里很清楚,大家畏惧的,恭敬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背后笃信修仙之道的嘉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