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府的都督府里灯火通明,驻扎在此处的明军刚刚在白天的时候输掉一场不大不小的战役,心高气傲的总都督李寻眼里揉不得沙子,他把今天参与战役的将领们喊到自己的府堂里挨个骂了个狗血喷头,对战斗失利负主要责任的副总兵粱齐还被拉出去打了十几军棍,对于亲儿子兼游击将军的李铭硕不但打了十几军棍,还当场降级处理。
李墨戈和李铭硕手下的军官们纷纷替他们的上峰鸣不平,其中一个叫佟至诚的守备性情最为刚烈,他跪在李寻面前昂首挺胸地替上峰辩护:都督大人明鉴,我家将军前几日刚刚将一支鞑靼部落驱赶出三百里地之外,回来后精疲力尽,人马都在休息调整之中,今日这股鞑子来犯,本就不在我们当值的时间里,我家将军依然二话不说,提刀上阵,奋力杀敌,就算是战斗失利,我们也不过是个协同作战失利,凭什么我家将军的处罚反而最为严重,末将不服,不服,请都督收回成命。
李墨戈领着其他的将领跪下,异口同声地请求李寻:请都督收回成命。
李寻本来就对儿子没有力挽狂澜的表现失望透顶,又见他手下的将领抱成团替他求情,心中更加窝火,大声斥责道:你们要休息,鞑子可从来不休息,亏你们一个个地自称是军人,枕戈待命你们懂不懂,作为军人,你们就要有枕戈待命的觉悟,无论敌人何时来犯,你们必须马上站起来操起武器就同他们厮杀,我今天要处置的不仅仅是一个作战不利的游击将军,还是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娇气公子哥,我要让你们知道什么叫做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是横戈马上行。什么休养生息?在我这里从来就没有休养生息。
听李都督评价自家主子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娇气公子哥,李墨戈第一个不同意,站出来争论:都督大人明察,我家将军虽然来漠北的日子较短,可是来到这里后,哪一天不是披星戴月、风沙无阻地外出巡视,他来的时候脸白得跟玉一样,现在已经黑得如同锅底,这脸上的刀疤也是旧伤未去,新伤又来,属下知道都督为了避嫌,总是对我家将军有功不赏,有过加倍责罚,可是都督也不能因为我家将军从来不为自己争功夺利,从来不为自己分辩功过是非而置公平公正与不顾,都督大人的做法实在是太偏激了。
李墨戈的话引起李铭硕手下所有将士的共鸣,的确,平日里李都督为了显示自己大义灭亲、不以血缘为重的高风亮节,经常是有错没错都拉李铭硕出来臭骂一顿,别的将领作战失利,李铭硕也要跟着挨骂处罚,手下的将士们虽然也为上峰鸣不平,好歹李都督没有做出过太过分的处罚,然而今天李都督强词夺理也要给予李铭硕过份严重的处置,他们这些大老粗终于忍无可忍了,吵吵嚷嚷,大声抗议,连以往的冤枉账也拉出来跟李都督清算,让李都督还他们上峰一个公道,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府堂里乱得如开了锅。
李墨戈的话点燃了诸位将领的愤愤不平之情,他们气势汹汹地要求李都督收回对李铭硕降级处理的成命。偏偏李都督也是一个软硬不吃的主,他大喝一声:来人,李墨戈煽动军变,拉出去打二十军棍。府堂外两个亲兵应声而入,眼见得就要拉李墨戈出去挨军棍。
住手。府堂的角落里传来一声吼叫。大家循声望去,原来是被打完军棍的李铭硕回来后一直在角落里蹲着,府堂里乱得如同一锅粥的时候他也没有发过声,直到李墨戈马上要挨军棍了,他才站起来阻止。
府堂里安静下来,李铭硕目光直直地望着父亲,李寻也傲然不屈地望着他的儿子,这是真正的父子对峙,众位将领都鸦雀无声,一言不发地等待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李铭硕面色沉静,他微微笑着,拱手对大家说道:承蒙各位兄弟抬举,李某不胜感激,今晚请大家回去早些休息吧,我要跟李都督坐下来好好说会儿话------说到这里,他把目光转回到父亲身上,郑重其事地强调了一句-----以父子的身份。
李墨戈看着面容粗糙得如同当地汉子一样的主子,他有一种预感,感觉到自己的主子要做一番巨大的变动了,此时也顾不上细细推测会发生什么改变,他帮着驱散那些情绪刚刚稳定下来的将士们:李将军下令了,大家还是赶紧回去吧,明天一早继续操练,快走快走。
这些大大小小的军官们絮絮叨叨、念念有词地撤出了府堂。
刚被打完军棍,李铭硕行走极为不便,他一瘸一拐地走到父亲面前,磕下头去说道:父亲在上,请受孩儿一拜。
李寻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这个跪在地上的儿子,警告他说:如果是请求官复原职的话那你就不用张嘴了。
李铭硕低眉顺眼,平心静气地说:父亲放心,孩儿不想提这件事。孩儿知道父亲守护着宣大两地的疆土,肩上的责任极其沉重,孩儿也知道自己凭借着驸马爷的身份起点高于其他世袭武职的官家子弟,如果不做出一番业绩来很难服众---
李寻插嘴骂道:这他妈全都是废话,李铭硕你少给我绕弯子,直接说最紧要的。
李铭硕顿了顿,说道:孩儿觉得在父亲手下做对了也不是,做错了也不是,成天为了安抚别人的情绪你我父子之间上演苦肉计,我不想再这样假模假式下去了,我申请调离北疆,去东南沿海抗倭,反正都是做军人,保家卫国,去谭纶将军手下做事还能避避父子之嫌,丁是丁,卯是卯,一枪一箭,功过分明地挣前程,强似在父亲帐下,一举一动都要端着,怕别人指责不公。
李寻听到儿子说出此等分道扬镳的话,脸色缓和下来,问道:你这是琢磨了很久的还是今天晚上自认为受了委屈才想到的?
是我来到父亲身边没多久就产生的想法。
李寻一言不发,沉默许久,后来才张口说道:你这么想也未为不可,我们是皇亲国戚,按照大明朝为公主择亲的规矩,我就该被降职处置的,你我父子托宁安公主的福,处处逾越祖制,招人口舌,我每每想及此事,心中便寝食难安,你怨恨我对你非打即骂,你怎知我打骂你的时候自己心中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我也是居安思危啊。
既然父亲心中也不安宁的话,父亲何不依了我的意愿,把我介绍到谭纶将军军中效力,你我父子也不必成日里拿着端着的,生怕外人指指点点了。
好吧,我明天就给谭将军写信,把你送到东南战场,可是你要记住,国家正值多灾多难之秋,你一定要抱着“封侯非我愿,但愿海波平”的大将气魄,无论遭遇什么样的状况,一定不要斤斤计较个人的荣辱得失,要处处以江山社稷为重、以黎民百姓的安危为重,不惧生死,不贪功名,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李铭硕抬起头,发现父亲的眼睛有些红红的,不知是不是被府堂里猩红色的帷幔映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