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婉清自给楚凌昭送至医馆,受薛神医精心医治,过得两日已是醒来。其时楚凌昭业已驱马离去,她不见情郎在侧,自是心急如焚,连忙查询下落。薛神医瞧见她重伤在身,不自顾而顾人,谅来对楚凌昭情根深种,只好如实相告,劝她安心养伤。木婉清一门心思全然系于楚凌昭身上,岂能安心静养?当下就要动身出行,奈何她身上伤口多达七八处,且伤得极重,这一下情急起身,牵连伤口破裂,又给痛晕过去。
过得数日,差幸薛幕华医术通神,木婉清伤口愈合,终能勉强下地。她急寻情郎,趁着薛幕华不在医馆,连忙牵了院内一匹良驹,便要出门。但见大门一开,恰逢薛幕华迎面走来,她铁心离去,但苦于不知楚凌昭下落,问道:“楚郎到底去了哪里?”薛神医道:“这位楚君恶名昭彰,姑娘只怕所托非人。”这几日来楚凌昭恶名日积,他已深自懊悔受其托付医治眼前少女。
此番北上,木婉清一路尾随楚凌昭身后,自是知晓他招人陷害一事,当下也不多做辩解,提了马缰便行。薛幕华斜身一横,拦住马蹄,道:“这匹宝驹乃属老夫舍下,姑娘要走便走,马匹却得留下!”木婉清不作答话,左腕一抬,嗖嗖两声,两支毒箭朝薛幕华射去。这两只毒箭齐声射出,分袭他前胸及左路空档,非教他右避让道不可。薛幕华武功平平,自是着了她的道,纵身向右跃开,木婉清趁势翻身上马,一掌击在马臀,那宝马吃痛,嘶鸣一声,马蹄翻飞,转眼间奔出数丈。薛幕华欲追已是力所不逮。
木婉清驱马疾驰片刻,已然奔出老远,她初时只道要去追寻楚凌昭,可对他踪迹却是茫然不知,微一勒马,想及他曾答允伯父保定帝相救兄长段誉,定是去往苏州,手上缰绳一甩,座下健马飞驰,登时尘土飞扬。
她数月前曾与生母秦红棉一道莅临苏州,此番再度前往自是驾轻就熟。
这一日木婉清途经无锡城,她连日赶路,身上干粮已然食尽,当即下马进城,预置衣食之物。其时她不覆面幕,一张秀丽绝俗的容颜展之于众,自是引得市众侧目旁窥。正行间,蓦地里一道身影映入眼帘——剑眉朗目、长身玉立,背上负着一柄木剑,不是她牵肠挂肚的情郎又是谁?她满心欢畅,正迨上前相认,遥见楚凌昭扶住一少女上马,二人语间带笑,登时止步,心潮起伏:“那女子眉目清秀、俊雅俏丽,容貌犹胜于己,莫非楚郎移情于她?可我……可我……”霎时间泫然欲泣,显是伤心已极。其实那少女未必便美于她,只是她自与楚凌昭相处月余,从未见他和自己这般有说有笑,相较之下自不免心生相形见绌之感。
她从未想过二人再会之时竟是这般情状,还道他早已摒弃成见,接纳了自己,只盼着此番重逢,与他双宿双栖,那曾想情郎业已忘却旧人,另结新欢。她愈想愈是心伤,想起母亲秦红棉所说的“天下男子个个负心”更是大加赞可,当下恨不得杀了那对狗男女泄愤。
她恼羞成怒,心头尽为怨怼之意所填斥,虽欲杀之而后快,却也深知楚凌昭武功高强,自己万万不是敌手,是以遥遥尾随二人,伺机而动。
三人两前一后缓步徐行,戌牌时分终于到得城西医馆。
其时日暮西山、晚霞当空,街头巷尾人迹渐稀,房屋间飘起袅袅炊烟。木婉清瞧见二人进入医馆,料想短时不致离去,便即寻个附近客店果腹飨马,待到半夜时分,再做行刺打算。
这客店甚小,大堂仅容两张方桌,四五张短椅。其时店中无客,木婉清点罢几个小菜,又叫来一壶酒,自顾自吃食。
少顷,忽闻后厨传来两道吵骂声,初时只听得稀稀落落几声吵骂,过得盏茶时分,竟尔愈演愈烈,喝骂声中兀自掺杂哭打声。
木婉清正积郁萦怀,无处发泄,听闻哭骂声渐盛,当即提剑而入。她甫一掀开帷帘,只见那客店掌柜举起右掌,正要搧左侧年轻少妇面颊。木婉清当即拔剑抢上,长剑斜伸,拦在那少妇眼前。那掌柜并未习武,一巴掌打下要收回已是不及,但听得噗嗤一声,长剑径直贯穿掌心。
这一下变故,引得三人齐身惊叫,那客店老板只叫得肝胆俱裂;那二妇亦叫得花容失色。客店老板急忙拔出手掌,剑掌分开,登时血涌如柱,洒满年轻少妇面庞。那年轻少妇为鲜血扑面,又是惨叫一声,当真是声泪俱下。那右侧年纪稍长的妇人赶忙抢上,说道:“哎呦!当家的,你伤得如何?”边说边撕开一片衣袖,裹上丈夫手掌。
客店老板叫苦不迭:“自是疼煞我也!”那右侧少妇擦去眼帘血液,对木婉清怒目而视,喝道:“你这小贱人怎可伤我夫君!”说话间亦是撕开衣襟,递与年长妇人。
木婉清适才见她受辱,这才出手相助,岂料得招来如此结果,她原已胸间积愤,此番再遭辱骂,手中长剑一抖,正待杀人泄愤。那掌柜见状,大感不妙,立时跪下求饶:“女英雄饶命,贱内不知好歹,万望女英雄手下留情!”说着连连磕头,又连连拍打二妻示意。江湖中人一言不合杀人泄愤实乃平常已极,二妇见丈夫情状,已明其意,均跟着不住磕头求饶。
木婉清虽杀人不眨眼,却也非无情人,杀这手无寸铁的凡夫俗子于心有愧,当下冷哼一声,还剑入鞘,说道:“适才你们三人还形若仇敌,怎地这会儿又竞相袒护?”那客店老板道:“女英雄不知,我们夫妇平日偶有小打小闹,却非将对方视若敌人,是以发泄过后,依然恩爱如初。”那二妇连连齐声应和。木婉清看向那被打少妇,问道:“你夫君要打你,你不恨他吗?”那少妇急忙应道:“女侠见谅,是贱婢争宠在先,德行有亏,岂敢怪罪夫君?”她转而又问那年纪稍长的妇人:“你丈夫三心二意,对你不忠,你不想杀他吗?”那妇人骇然道:“大丈夫三妻四妾委实天经地义,妾身岂敢做这大逆不道、有悖伦德之事?”
木婉清这一连三问,夫妇三人均知她于世俗伦常一窍不通,又见她容貌脱俗,料想是什么隐世门派的弟子。那客店老板忍痛道:“姑娘想必是世外仙子,不知这世俗规矩,一如贱内所云,男人三妻四妾合纲契目,顽守一妻却反倒要遭人笑话了。”他见对面少女面色愈加不善,又道:“仙子若疑有假,大可盘问查证,这条街道上可有一夫对一妻的人家。”
木婉清见他语诚意挚,且性命堪虞,谅来不敢欺骗自己,猛地想到生父段正淳也是这般滥情不专,以致累及生母迁怒自己,母女二人以师徒相称十余年,不由得黯然神伤。那夫妇三人见她缄默无言,不敢多加打扰,二女自顾自给丈夫包扎止血。她见二妇对丈夫情意绵绵,蓦地里想到:倘若自己与那女子一道服侍郎君……念及此处,双颊抹上几分羞红,嗔道:“甚么劳什子的烂规矩!只许你们臭男人三妻四妾,不许我们女人七夫八郎……”说罢,当即还剑入鞘,返身回堂。
三人均知江湖人士行事怪诞,她所言虽是大悖常德,却也无胆出言顶撞。
天色渐沉,当天边升起那一轮银盘,木婉清业已不再执意于刺杀楚凌昭,她之所忿,不过是情郎心思不在自己身上,倒也不是非得杀了他不可。她知楚凌昭并非生父段正淳那般觊觎女子容貌的登徒子,定是那狐狸精女子施了甚么妖媚之术将他迷了去,是以心头恨意均已转至她身上,当下所谋却是如何杀了那女子。
是夜,月至中天,木婉清着上黑衣,蒙好面纱,潜行径往医馆。她悄行数步,黑夜里遥遥望见一团黑影如鬼魅般立在医馆门侧,但见对方身形小巧,脚步轻捷,一个纵身业已翻入屋里,这过程始终不发一丝声响,显是一位好手。她知这段时日楚凌昭声名渐恶,招人刺杀寻常已极,她虽忧心情郎安危,却也知道他武功了得,当下翻上左侧房檐,伏身观变。
过不多时,只见馆内翻出一人。黑夜里虽辨人不清,但木婉清瞧见对方身型婀娜,肩披长发,显非适才黑衣人,倒像是白日里那女子。但见她蹑手蹑脚,左右瞧望,似是找寻甚么。木婉清正待有所行动,倏然间噪声大作,火光闪动,顷刻之间医馆前已是聚集百多号人,而那少女则给一老僧擒拿在手。
噪声中,俱是声讨楚凌昭之音。
木婉清正暗自担心情郎,忽见他自一侧屋上跃下,其后又接连目睹他只身独斗“不”字辈老僧、引开众豪杰。她跟随众人追出片刻,已不见为首五人身影。她素知楚凌昭武功高强,自保无虞,值此时机杀掉那狐狸精方是正事,是以返身赶回医馆。
她行回院外,正好见到那“风流书生”谎言骗过门僮,她欲探实情,便即一个轻身翻入院中。
经此一事,木婉清遇袭晕去,再度醒来已是多日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