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河城一处偏僻的院子里,宋雍之黑着脸捏着杯茶,金银忍了许久还是破了功,噗嗤笑起来。
宋雍之威胁地瞪了金银一眼,一口喝了一杯茶,压下些火气,懒懒地趴在石桌上,“本公子乏了。”
他眼神扫过乌黑的指甲,顿时睡不着了,左看又看,“啧”地一声支着头看向西厢房,嘴角挂了抹玩味的笑。
金银默默偏开头,公子又想什么歪主意了……他有种不好的预感,那位余公子可不是吃素的。
昨日他们就被摆了一道,什么“看二位的穿着打扮,非富即贵,带个人进林河城非难事。”
“寻一处僻静的地方,按药方抓药,其余的随你们。在下仇家甚多,先前不过冰山一角,为了公子的性命,还请保证在下的安全。”
他担忧公子,便暂时饶了那人,雇了马车带人进城,忙前忙后抓药熬药,大补的汤水伺候着,到头来只问出名字,余欢。
“嗤,长得小白脸,名字也像个女人。”
“公子如何称呼。”
“金银。我家公子名宋一。”
“站无站样,坐无坐样,胸无点墨,懒散享乐,生而为男不如女。”
宋雍之嗤笑:“萍水相逢,你就敢断言?”
厉止戈直接无视了他,将二人拒之门外,仰面躺在床上,想要想些什么,却什么都不愿想。
余欢,余生欢喜,他不知道余生还有多久,多也多不到哪去,不做厉止戈的时候,愿余生有点欢喜。
厉止戈三日没有出房门,要不是里边偶有传出的药味,宋雍之还以为他死在里边了。
金银找遍林河城的大夫也解不了毒,只能确定是中毒了,这毒一点都不隐蔽,明晃晃地告诉你是剧毒,颇有种欠打的意味。
宋雍之闲得浑身不自在,金银要保护厉止戈,出不了院子,一个人出门又被金银拦着,怕惹出事端。
“去,敲门。”
“公子……”
金银左右为难,“要不您再睡会?钓会鱼?看看话本?”
“凭什么?”
“您就不怕余公子再给您下毒?”
“一种毒和两种毒有区别?他还能不给解药?”
金银受不了他板起的脸,无奈地敲了敲西厢房的门,见没有反应,对宋雍之摊摊手,收到一个敲到人出来的眼神。
厉止戈并不信任他们,一直在闭目养神,金银靠近的时候就睁开了眼,听着没完没了的敲门声,抿唇闭上眼。
金银敲了一天的门也不见人出来,求助似的看向宋雍之,宋雍之也没想到那人这般无趣,撇撇嘴道:“敲锣。”
他不好过,旁人也别想好过,何况人在屋子里躲着,怎么报复?
金银嘴角抽搐,在心里默默为厉止戈点了蜡。
厉止戈闭目听了一夜的敲锣声,索性一夜过去里头并没有夹杂杂音,平安无事。
第二日一早,金银打着哈欠就听房门开了,他突然惊醒,目里警惕闪过,要不是未察觉到杀气,剑已经出鞘了。
他竟丝毫没有察觉到人已经到了门边,是大意了,还是这位余公子……
金银抽出剑横在门口,“余公子还是先交出解药吧。”
这样的功夫,伤好了一走了之怎么办?
“余某的伤势十日好不了,况且以二位的身份,余某走不了。”
“我们是什么身份?”
“余某不知,但碧心草千金难求,七叶碧心草只太守府有,二位一次能拿出四株,身份比太守高。”
厉止戈为了试探二人,给出的药方包罗各种身份所能寻到的,金银就只是大略看了眼,并无异议,他就知道两人身份不简单。
看到那四株随意摆放的七叶碧心草就有了大略的估计,碧心草是林河特有的药草,十年一叶,七叶最佳,为贡品。
宋雍之懒散的眸子里掠过一缕精光,又被下了套,还一无所知,呵……
金银迟疑片刻,收了剑,“十日内不交出解药,余公子必死。”
厉止戈微微颔首,径直走向院子另一侧的石桌坐下。
有几年没见到这样顽劣的人了,要是被那群人看到,少不了一顿教训。
他不止身体老了,心也老了,意气风发的时候似乎就八岁的那几个月,看到这人的懒散和纨绔,竟有些羡慕。
“余公子坐那么远干什么?相逢即是缘分,不如聊聊?”宋雍之瘫在躺椅上,手上拿了把团扇扇风。
没有规矩可言的姿势偏偏让他做出雍容华贵的模样,炽热的阳光也赶不走他眼里的慵懒。
“不必。”
“何必这么冷淡?好歹我们救了你两命。”
厉止戈没有再搭理他,那点羡慕是一回事,不屑又是一回事。
宋雍之自然感受得到他的不屑,耸了耸肩,“余公子不如改叫余木头吧,余半仙也不错。”
说完自己细细品了品,“不错,不错。”
“公子不若改叫宋顽劣。”
“这名字不错,和本公子的气质极为相符。”
厉止戈轻轻摇了摇头,和一个纨绔计较什么,从怀里摸出那枚黑棋子,放在指尖摩挲。
宋雍之莫名觉得他身上凝了层寂寥,轻笑起来,“不知此为何物?”连问了几声都没有得到回复,才后知后觉这是被无视了?
往后的四天里厉止戈除了熬药就坐在那,腰背挺直,没有弯过,任宋雍之怎么整幺蛾子都没有得到一分回应。
金银看着宋雍之挫败的神情,幸灾乐祸,公子这次真是碰上钉子了,还没见过谁能受得了公子的骚扰。
乐归乐,公子身份尊贵,即使没有禀明身份,也不该被人这样无视,谁也没有资格。
“余公子会下棋?”
厉止戈见是金银,过了片刻才开口,“不会。”
“我观余公子整日玩棋子,想来略通,不如陪我家公子玩玩?”
宋雍之无聊至极把宅子里里外外翻了一遍,找到本棋谱,正心不在焉地摆弄,听到这话,来了些兴致。
“余某只会舞枪弄剑。”
“余公子谦虚了,请。”
厉止戈收好棋子,坐在宋雍之对面。宋雍之目带不屑,“识时务者为俊杰。”
厉止戈看都不看他,执了枚黑子,宋雍之自讨没趣,懒懒地落了枚白子。
不到盏茶的时间厉止戈就败了,淡淡地道:“满意了?”
“自然。”宋雍之不紧不慢喝了口茶,“胸无点墨用来形容你再合适不过。”
厉止戈瞟了他一眼,被他的洋洋得意灼了眼,转身往屋子走去,“余某给公子赔罪,公子不必事事计较,大人不记小人过。”
这副身子一闲下来就废了,乃至心思都迟暮了,只有忙忙碌碌的时候才是健全的。
宋雍之越发无趣,本以为找了个乐子,哪知这人如潭死水一样,古板没有朝气,比那群老迂腐还无趣。
“本公子因你在这闷了七天,你就一走了之?”
“先招惹的是宋公子。”
“要不是本公子,你早死在荒山野岭了。”
“是吗。”
厉止戈走了两步就停了下来,金银抱臂堵在房门口。厉止戈略有无奈,折身回去坐下。
“余公子是干什么的?本公子总得知道自己惹了什么人吧?”
“不会牵连你们。”
“本公子如何信你?”
“随意。”
“不如把你那毒给我点玩玩?”
厉止戈抬了抬眼,“给不了。”
“打个赌如何?再来盘棋,我让你二十子,你输了把毒给我。”
“宋公子输了?”
“本公子不再烦你。”
厉止戈点了点头,抬手下了二十子,宋雍之抬了抬宛若无骨的身体,耷拉着眼皮下了一子,眸子里盈满困乏。
厉止戈上一盘只是随意落子,和不会棋的幼儿一样,他实际会一点棋,是那个人教的。
他看了看棋盘,头一次认真看了眼宋雍之,从他们初见至今,他才看清宋雍之的模样。
面容白皙如玉,眉如湿墨,一双慵懒的桃花眼半阖着,带着细碎的笑意,鼻挺直,唇若桃瓣。
一身紫色的锦缎衣,用金线绣着错落的竹纹,乌发散散地束在紫玉冠里,额前还垂了几缕,即使怎么看都不成样子,却掩不住贵气。
“怎么?本公子知道自己天人之姿,余公子入迷了?”
厉止戈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略加犹豫取出个小小的瓷瓶。
“还以为余公子要耍赖。”宋雍之拿起瓷瓶仔细看了看,“爽快。”
厉止戈看着棋盘,输的真是惨。
“舞文弄墨着实为难了公子。”宋雍之倚在椅子上,噙着一抹轻笑,“不服气再来几局?”
“好。”
宋雍之明显愣了下,很快道:“你还有赌资?”
“要什么。”
“就问公子从何而来。”
厉止戈以二十子作为答复。
“承认。”
“边境。”
宋雍之用鼻音“嗯”了声,“往何处去。”
厉止戈没有停顿地摆了二十子,“京城。”
“还来?”
“嗯。”
“唔……你可见过比本公子还俊美之人?”
厉止戈顿了顿指尖,“未曾。”
“本公子可是风流倜傥,玉树临风?”
“是。”
“本公子可是棋艺无双?”
“是。”
“本公子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否。”
“本公子学富五车,满腹经纶。”
“……”
宋雍之夸自己脸不红心不跳,昏昏欲睡,几次下错子,却一次未败,几十把过后,突然扔了手里的棋子。
“没人说你万般无趣?”
厉止戈抬抬眼皮又垂下,“有趣不是顺了你的意?我观公子自娱自乐甚好,比说书唱戏的有趣。”
宋雍之被噎了好一会,索性闭目养神。金银捂着嘴偷笑,被他一个眼神警告得收了笑。
厉止戈取出那枚棋子,看也没看就弹进池塘里,在池面上留下几圈涟漪。
“日后不要后悔,把账算到宋某头上。”
厉止戈收回视线,“不会。”他看了眼满是疤痕和茧子的手,眼里有什么散了去。
他这辈子只会打打杀杀,琴棋书画,和他不配。
厉止戈没有看到宋雍之睁开眼看了他几瞬,将他的神情收入眼中。
宋雍之暗恼,分明是他看乐子,怎么又被这人利用了?
后来有一日宋雍之忽然想起今日,那双如释重负,萧索却又带了轻快的眼睛,突然就看懂了,醋意冲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