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雍之百无聊赖地翻了翻案桌上的公文,不一会就头疼欲裂,伏在案桌上,“去看看厉止戈干什么去了。”
金银迟疑了会,道:“公子是不是对厉将军太上心了?委实不像公子。”
“玩玩嘛,你不觉得挺好玩?”
“厉将军牵扯太大,万一京城那边知道……”
“知道能怎么样?”
“随便公子,反正属下说什么您也不会听。”金银撇撇嘴,头也不回地走了,自从遇见厉将军,什么都变了。
“厉将军骑马出去了,没让人跟随。”
宋雍之没有骨头一样支起身,睡眼朦胧地看了看外头的日光,“出去转转。”
“您不嫌热了?”
“找把伞给爷撑着。”
金银翻了个白眼,从那一堆杂物里翻出把纹饰惊悚的伞,“看着就瘆人,您这是什么眼光……”
“甚好。”宋雍之打了个哈欠,腰身微驼,丝毫不影响气质。
他眯着眼睛四下逛了逛,一个假笑迷了府里的下人,打听到关押姜弈的地方,慢悠悠踱了过去。
“您没事找他干什么?”
宋雍之愣了愣,找姜弈干什么?他怎么知道。
刚刚迷迷糊糊想到什么,一时忘了,随着心来了,那就是背叛厉止戈的人吧,和他有什么关系?“玩玩。”
“……”金银拍了拍额头,“是不是厉将军给您下的毒有后遗症?”
“嗯。”宋雍之摸了摸下巴,这倒是个好借口。
“去牵匹马。”
金银实在懒得猜他天马行空的思绪,认命地去牵了两匹马,“爷?”
宋雍之倚着墙,晃悠悠睁开眼,“不用跟着。”
金银眼睁睁看着他纵马而去,那方向……不就是厉将军离开的方向?
宋雍之在牧场深处的河边寻到了厉止戈,厉止戈仰面躺在河边,一手垫在脑后,一手横在额上,阴影遮着眼睛,嘴里叼了根草。
厉止戈抬手接过宋雍之扔来的酒,淡淡的酒香霎时入鼻。宋雍之一屁股坐在旁边,嫌弃地看了看头顶的烈日。
“烤条鱼?连点下酒菜都没有。”
厉止戈举着酒坛看了许久,才将视线转向他,漆黑的眸子里映着他慵懒的面容。厉止戈收回视线,端正地坐起来,仿佛刚刚那个人是宋雍之的错觉。
接下来的举动,让宋雍之不由自主笑了起来。厉止戈随手扔了把袖剑,正中河里一条游动的鱼,宋雍之见他纹丝不动,笑着去捡鱼。
那个笑无端地在厉止戈脑里散不去,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这些年见过的人,为生存,为利益,为种种而忙碌不息,只有这个人是例外。
许是最落魄的时候被瞧得多了,也许是人之将死,想对自己宽容些,又许是过了此事,这辈子再不会有多余的情绪,他想放纵一次。
厉止戈举起酒坛子喝了口,蹙起了眉,这酒淡如水,也就关内的人会碰,边境随随便便寻来些都是烈酒,烈到第一次喝心肺都要烧化了。
宋雍之带回了两条鱼,扔在厉止戈跟前,大少爷一般坐下,也拆了一坛,“这可是江南的桃李酿,在边境千金难求。”
“为何不去江南。”
“本公子的马没了,听说边境的马不错,就来瞧瞧,一路上着实无趣,正要去江南,不就遇上厉兄了吗?”
厉止戈熟练地生起火,烤上了鱼,“姜弈是我的挚友。”既是要放纵,拐弯抹角就没有必要了。
宋雍之笑了笑,他就欣赏厉止戈这点,应该说这个人他哪里都欣赏,除了有时的心慈手软。
“我的兵法、棋艺、杂学、音律,很多很多,都是姜弈教的,遇见姜弈是在来边境的路上,我们朝夕相伴了十四年。”
“就算没有破绽,他凭直觉就知道我在哪,我也猜得到他会来,本应是轰轰烈烈的场面,三言两语就落幕了。”
那时他心智尚不成熟,还扛不起守卫一国的重担,对前路迷惘无措。边境全是粗人,和京中的军营天差地别,他夜不能寐。
身边只有姜弈能给他些安宁,所以姜弈要走时,他开口留人了。姜弈通晓古今,对兵法多有研究,对他来说是先生一般的存在。
他自幼长在军营,将军府几年回不去一次,所学除了兵法就是武功,八岁时,十八般兵器已经娴熟,对其余的一窍不通。
幼时悄悄学过箫,因为箫可以藏在袖子里,不易被察觉。那日在训练时,娘翻了他的房间,搜了出来。
脸上火辣辣的疼时至今日还记得。“玩物丧志!娘是怎么教你的?你对得起厉家的列祖列宗,对得起你父亲?来人!上军法!”
自那日他就绝了心思,前几年从京城寄来支箫,信里也旁击侧敲让他学点女工。
他看了一眼就不知扔哪了,从披甲出征的那天,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军中少有闲暇的时候,即使有,他不是在练武场就是在研究兵书,姜弈看不下去,拉着他四处闲逛,美其名曰熟悉边境地形。
他们一起看过日出日落,穿过连绵沙漠,在茫茫雪中跋涉,四时的花也见过不少,天上的飞鸟,云朵,不同力度的风。
和姜弈在一起的时候,眼里才看得进去东西,这些年对边境的印象,几乎都和姜弈有关。
他的棋艺是姜弈教的,其实他学得很快,只是不想那么快学会,装模作样又做不出,便十之八九的时间都在走神,眼睛却还看着姜弈,脑里想的也是姜弈。
姜弈于他来说,是这么多年唯一的救赎,是黑不透光的人生里唯一的光亮,自然也就慢慢住到心里了。
他对姜弈怀疑过,仍然是无保留地信任,这是他的私心。
面对姜弈的时候,他不想背负着枷锁,想以一个普通人的心情,虽然做不到,但想尽可能去做到一些。
所以他的信任带着盲目,真相揭露的时候痛是锥心的,无论如何想不到是姜弈,或者是不愿承认,但只能舍了私心。
那枚黑棋是姜弈亲手雕琢的,姜弈喜棋,喜欢到名字里都带着,平日离不开棋盘,遇到难解的棋,茶不思饭不想也要解开,他曾经羡慕过姜弈手里的棋子。
有一日他在战利品中寻到一块上等的墨玉,被姜弈看到了,便来了兴致,将其做成棋盘。
余下的料就刻成了棋子,那枚黑棋是姜弈最满意的,无论纹路还是形状。他是不懂,却暗中将它拾了起来,从不离身。
他这一生不得欢喜,喜欢什么人,或是成亲都是天方夜谭,遥不可及的事,那枚棋子就算是给这辈子一个交代,了却一桩遗憾。
或许他对姜弈并非真的喜欢,他并不明白常人的喜欢是什么样的心情,但那是他此生珍而重之的人,没有谁能重于姜弈。
“难不成厉兄是断袖,朝夕相处看上人家了?”宋雍之抿了口酒,调笑道。厉止戈抬了抬眼皮,不置一词。
宋雍之耸耸肩,也是傻了,厉止戈怎么可能是断袖?他无法想象厉止戈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的。
“厉兄想怎么处理?”
“姜弈于我亦师亦友,此事的后果我已承担。”
“私藏重犯,厉兄不好交代。”
“是他们要给我一个交代。”厉止戈眸里寒光乍现,仰头灌了坛酒,清冽的酒顺着下巴滑入领子里,留下一滩痕迹。
宋雍之看着看着就别开了眼,不自在地咽了几口酒,他觉得厉止戈的脖子比波烟楼的花魁还纤细,白到晃眼。
只是有道碍眼的疤痕,浅浅的,粉粉的,倒也不讨厌,看久了反而很顺眼。宋雍之蓦的撞进一双黑眸里,惊得酒都洒了些。
厉止戈淡漠地收回视线,“走了。”
“急什么?”
“这酒索然无味,带季公子去尝尝边境的酒。”
宋雍之想起上次的刀子酒,还未开坛酒味都能醉了人,呛得难受。可是看到厉止戈略带挑衅的眼神,脱口而出,“好啊。”
说完愣了愣,干咳一声,正要反悔就愣住了,他见过的人里,厉止戈不是最好看的,也不是最耐看的,哪里都不出众,但让人忽视不了。
可能是气势,是独属于厉止戈的魅力。可是他忽然发现,厉止戈的唇极好看,眼睛也极好看。
厉止戈笑的时候,唇角微翘,眼角略弯,很小的弧度但好看极了。宋雍之只看到了侧脸,那几个呼吸间就像被迷了心智一样。
“怎么?”
宋雍之蓦然回神,对上厉止戈仿佛含笑的眼神,张了张口没有说话,沉默地上了马。
他看着前边厉止戈直挺挺的背影,懊恼地敲了敲头,半阖的桃花眼渐渐睁开,眼底一派清明,他该走了。
厉止戈带宋雍之去了大漠城一条偏僻的巷子,隔着很远宋雍之就闻到了浓烈的酒味。
宋雍之看着桌上满满当当的酒,嘴角抽了抽,厉止戈已经开了几坛,在他无语的视线下,咕咚喝了一坛。
两人一个喝,一个看,静默地只有酒水流动的声音,倒也和谐。眼看桌上已经堆了五六个酒坛,宋雍之才道:“酒大伤身。”
厉止戈顿了顿,这话姜弈也说过,从一杯即醉到千杯不倒,有多少苦楚只有姜弈知道几分。
“无碍。”
宋雍之没有再管,又不是孩子,况且他从未劝过酒,他们说熟,也不熟,开口都不知怎么开。
换做他那些狐朋狗友,一脚踢上去就完事了,但对厉止戈,他打不过,也做不出。
宋雍之不知道什么时候盯着厉止戈的唇出了神,沾了酒的唇润得发亮,时不时有酒渍在上边晕开,滑落。
他被酒坛落地的声音惊醒,后知后觉看清又多了几个空酒坛,他估计是被酒气熏醉了吧。
这酒有那么好喝?一看就知粗劣,比起京城的美酒,差远了。宋雍之莫名地倒了一杯,辛辣的酒在腹中燎起了场火,眼泪都咳了出来。
他向来恣意,品酒品的是意境,偶尔尝尝烈酒也不是这样的烈,他说不定真是余毒未清,毒坏了脑子。
宋雍之数酒坛子数得眼花,索性不数了,对面的人眼里清清明明,坐得端端正正,他看着看着突然鼻头一酸。
心里像蒙了层雾,将他的心绪搅得混乱,堵得难受,一连喝了几杯酒,咳得心肺疼才好些。
厉止戈看着宋雍之的惨状笑了笑,仰头又是一坛。宋雍之撑着头,面色微红,“厉兄第一次喝不也这般?”
都是京城出来的,他不信厉止戈八岁就能把烈酒当水喝。
“比你惨。”
“哦?”
“众目睽睽之下,几坛酒就倒了,如何镇住千军万马。”
宋雍之大概明白那时的场面,轻声笑了笑,“是惨,我敬厉兄一杯。”他敛了玩笑,双手举杯,一双桃花眼灿如星火。
厉止戈举起酒坛和他碰了碰,一饮而尽,黑眸里辨不出情绪,但宋雍之感觉得到里头的悲凉。
两人走时宋雍之已经摇摇晃晃了,眼神迷蒙,手搭在厉止戈肩上才没有摔倒。
厉止戈一手揽着他,捏了捏眉心,吹了会凉风混沌的脑子才清醒了些,捂着嘴低咳了声。
垂头的宋雍之没有看到厉止戈苍白近乎透明的脸色,仿佛死人一般,也看不到他嘴角和手心的血迹,被抹在黑色的衣上,了无痕迹。
厉止戈神色如常,多活几天少活几天,没有什么差别,他扶着软绵绵的宋雍之上了马,将其横在身前,一手按着。
宋雍之被颠得七荤八素,眼前发黑,毫无形象地吐了,吐完恢复了些神志,黑着脸瞪向厉止戈。
“厉兄可真行!”
厉止戈偏头不去看他,从衣服上割了块布递给他,“厉某粗枝大叶,只会杀人。”
宋雍之一口气堵在嗓子里,气急败坏地收拾了一番,翻身下马,身上一软险些摔倒,被厉止戈拽住才稳住身体。
他脸色又黑了几分,想他风流至今,何时这么狼狈过!厉止戈轻笑了声,低沉的声音融在夜色里,随风散开。
宋雍之傻了会,刚刚的尴尬也在这一笑里消之无影,“厉兄整日板着张脸,不如多笑笑,厉兄一笑,可抵千军。”
厉止戈慢条斯理地松了手,指了指身后的马,“既然醒了,就走吧。”
宋雍之眼疾手快抱住马身,开玩笑!让他自己骑,摔在哪睡一晚上都不知道,他也就清醒这一会,喝的时候忍忍就过去了,喝完后劲扛不住了。
“开个玩笑……厉兄心胸宽阔,何苦与我斤斤计较。”
厉止戈扯了扯嘴角,“厉某心胸狭隘,开不得玩笑。”
“那多无趣。”
“厉某要是有趣了,季公子该无趣了。”
宋雍之干笑了声,揉了揉头,“头晕,要是明日伤寒了,免不了再扰厉兄几日。”
厉止戈有些无奈,还是伸出手,把他拉上马。宋雍之得了便宜没再闹腾,也没精力了,昏昏沉沉,头痛欲裂。
夜间的风带着凉意,冻得宋雍之一哆嗦,无意识地往厉止戈身上靠,后来索性直接倚在他身上。
厉止戈僵了僵身体,推了几次都被缠上,盯着宋雍之看了会,作罢了。
风里夹了句带笑的轻语,“还道厉兄应是硬邦邦的,一身硌手的肉,怎么是软的?”
厉止戈忍住把他掀下马的冲动,淡淡道:“想去狼群转一圈?”
宋雍之低低笑了笑,止了声,到云青府的时候头重脚轻下了马,一轮明月悬在头顶,在俊美的脸上镀了层皎白的月光。
“厉兄的胸膛更软。”宋雍之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一身的重量压在等得焦急的金银身上,不省人事。
金银脚下一个趔趄,不敢看厉止戈,连忙带人回了房间。
厉止戈脸色阴沉,深吸了口气,弯腰咳了滩血,凝视着月亮许久,抬步去了关押姜弈的院子。
月光凉凉地洒在他身上,微风拂过,吹起衣角,本该是静谧柔和的,却只有满院子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