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湾睁开眼，感觉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她回忆了一下刚才梦见的事物，印象很是模糊。
似乎是在都城，有两个孩子和自己住在一起，其余的她都记不清了，连那两个孩子的容貌也记不清。
也许是最近操劳过度。
现在已是傍晚，君湾起身看着一旁熟睡的黎泽，想了想还是没有叫醒他，而是从营帐中走出来，独自一人往高地走。
青雁山往西的络唐关地势高，但大多是平原，这里是九晔城西边一个重要的要塞。
西北气候干旱，没有多少树，放眼望去全是半人高的野草。
“你不是在睡么，怎么也来这里了？”坐在废墟上，君湾吹着风，淡淡出声。
“醒来时恰好看见你从营帐出去，便跟过来了。”黎泽从她身旁的废墟里走了出起来，这警觉性真是是太强了，这都能发现，他本想悄悄吓她一下。
“今天可是映月节，你不回去吗？”黎泽在她一旁坐下，望着周围无数的墓碑，问道。
“你呢？你本可以请假回去和家人聚聚，为什么选择留了下来？”君湾没回她答，而是反问了他。
“哈，我母亲有弟弟和两个妹妹陪着，我回去做什么？他们巴不得我在戍边待得久一点，这样就不用准备我的粮食了。”黎泽自嘲地笑了笑，“再过个几年，我弟弟也要像我一样被她撵出去。留在这里可比在家中忍受那女人的怪脾气好多了，不提她了，你呢，你为什么不回去看看？”
黎泽知道她是孤儿，但是这么多年的相处，他也清楚君湾很喜欢九晔都城。
常常看着她望着都城的方向发呆，她也是十分想念都城的。
君湾站了起来，走到一块墓碑旁，拿着自己带来的酒倒了一点在墓碑上，然后自己喝了一杯。
她说道：“回去没有意义，我是对都城十分想念，但映月是和家人团聚的节，我的家人们都在这里——”
她转过头，清澈明亮的眼睛望着他，“我当然是在留在这里。”
她背后是墨蓝色的夜空，满天繁星以及远处万盏被燃放的天灯。
黎泽不禁看得有些痴迷，他没有回避君湾的目光，而是正视她，笑道：“那我算不算你的家人呢？”
“你这是明知故问，想套我话呢？”君湾说道。
是谁今天还跟她睡一块儿的？
“没有，我哪里敢套你话。”黎泽勾唇笑道，“君湾，你——”
他话未落，只听“咻——”的一声，远处的高空上出现了一束烟花，二人望去，脸色骤然突变。
这是紧急召集信号。
那时君湾年仅二十三岁，在那一年映月节当天，异族朝络唐关发起突袭。
尽管戍边军反应很迅速，但还是让异族突袭成功。
黎泽跟随破阵营前往络唐关边境，而君湾则是率领飞鹰营在敌后突袭。
敌人在与络唐关相隔一百三十里地的北宛驻扎。
君湾抵达北宛时，北宛不足千人，她这才反应过来，异族将全部兵力都派去了络唐关边境。
真是疯了……他们是笃定能拿下络唐关吗？
君湾在北宛埋了一块能抵消魔力的石头，然后立即撤兵回络唐关。
磁石埋在那里，就算异族退回北宛也无法使用魔法将自己的伤势恢复。
这场在映月节当晚发生的恶战，战火点亮了整个黑暗的天际，盖过了远处九晔城百姓们点燃的万盏天灯，一直到第二日清晨才结束。
双方死伤惨重，异族没能攻破络唐关，撤回至北宛时无法使用魔力，只能彻底撤出九晔城边境。
而络唐关军也元气大伤，大将战死四位，还有两位下落不明。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此役络唐关军战死五万人。
君湾回到络唐关关中，看着被带回来救治的士兵，到处寻找，却没有看到黎泽的身影。
“杨青，黎泽人呢？”君湾看到刚刚从边境收拾残局回来的杨青，着急问道。
杨青也很奇怪：“泽哥没回来？不对，泽哥在荒西谷那里，那边的搜寻队还未归来……”说罢，她脸色变了，难不成……
君湾立即架着马从络唐关冲了出去，杨青根本来不及阻止她，“关外还有异族的人，你单枪匹马出去会有危险，快回来！”
君湾哪里听得进她的话？一个人骑着马直接出关了。
“杨将军，您这是……”正在看守马匹的将士看见杨青着急地过来牵马，还带着销枪，呐呐出声。
“传我命令，派一队人再去一趟边境搜索，看到活的士兵务必带回来救治！”杨青说罢，也骑着马离开了络唐关。
君湾，黎泽，你们两个可千万不要有事。
络唐关边境尸横遍野，硝烟弥漫，空气中散发着一股令人难以呼吸的味道。
杨青没有跟她在一块，她到达了另一处，却发现还留有不少受伤的士兵在这，只能先放弃去找君湾。
君湾不停地在用手一具一具尸体地挖，眼泪不停地流着，她在害怕。
她第一次这么害怕。
“黎泽！黎泽你在哪里！”她呼喊着，但除了风声，什么回音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君湾双手满是干涸的血迹，她仍然还在翻找。
忽然，她看到了云城，她顿时像发了疯一样去扒开那上边的两个人，这才看到了奄奄一息的黎泽。
云城是黎泽的陌刀。
“你怎么样了，听得到我说话吗？黎泽？黎泽？”君湾扶起他，问道。
“咳咳……你竟然找得到我，还以为……老子今天就要完蛋了……嘿……”黎泽的声音十分沙哑，好在君湾随身带了水囊，给黎泽喝下后，他稍微好受了些。
不行，他撑不了多久，必须赶快带他回去救治。
君湾收起了云城，放到镯子中，背起他朝战马走去，这时，远处走来了三个人。
三个身着黑色衣服，戴着帽子和面具，君湾根本分辨不出他们是人类还是异族。
唯有他们衣服上印有的银色的鸟是他们最鲜明的特征了。
不知是敌是友，君湾取出断弦对准了他们，冷声道：“你们是谁？”
那三个人看到她手中的断弦时都顿住了，随后其中的一人说道：“女将军，将这张弓交给我们，我们保证不为难你和你的战友。”
“你们是谁？”对方的目标是断弦，这让君湾对他们更加防备。
“跟她客气什么？一个女人而已，直接动手就是！”他们话落瞬间，君湾已经松开了弦，三支无形的箭朝他们射去。
“啊！”其中的一人惨叫了一声，另外两人却是一头雾水，“你叫什么？”
“这女人动的手脚，她的箭……是无形的！”那个人喊道，想动用魔力给自己疗伤，却发现半点魔法都使不出来。
三箭命中，只有一人有反应，竟然有两个人是人类！
君湾立刻收回断弦，取出云城朝他们进攻，决不能在这里再消耗时间了！
黎泽睁开眼，看着君湾上去和另外两人搏斗，而一旁中箭的异族趁她不备，悄悄地朝自己过来。
“君湾！你——”又是同样的话，但是黎泽的情况很不乐观。
“黎泽！”君湾回过头来将云城朝那异族掷去，一刀穿过他的身体，那个异族当场毙命。
而另外两个人被她打的很狼狈，他们也没想到这个女人竟然这么强，他们只怕是没办法活着回去了。不行，必须夺得一把斩魔刀！
硬抗绝对不行了，他们二人都中了数刀，只怕快坚持不住了，只剩一个办法了——
“以我们之命，在这里定契——”他们二人拿出一段枯枝，目光落在君湾的手镯上，“待这张弓的持有者死后，它将会被传送到主人手中！”
背后发出一道紫光，君湾听到了他们的话，她猛然回头，只见紫色的通天光柱将他们二人吞噬，随后变成了一道魔法阵，钻入自己的手镯中。
君湾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取出断弦，只见弓身上面出现了一个魔法阵。
“幸好是断弦，这要是云城，只怕要落在他们手里了。”黎泽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君湾顾不得那么多，将两把斩魔刀都收了起来，带着黎泽回络唐关。
“你撑着点，还有二十里，马上就到关口了！”君湾骑着马，让他靠在自己背后。
黎泽却在这时开口：“哎，你可要好好……看住你的断弦，一旦你走了……它还没有下一任主人……断弦可就没了。”
“他们想都别想拿我的弓！”君湾咬牙切齿道。
再快点，再快点就到络唐关了。
“哎……我有些困，先睡一会，你到了记得给我放好我的云城……”黎泽想抱紧她，但是双手已经不听使唤了。
此役黎泽杀敌数千人，全身受创五十三处，受重创四处，能撑到君湾来，全凭那一股意念在坚持。
可是他有点坚持不住了，看到她没事，他就放心了……
“不准睡，黎泽你听到没有，不准睡！你告诉我，你昨天在牧场要说的话，你告诉我！”君湾慌了，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出来，她拽紧马绳，祈祷赶紧抵达络唐关。
黎泽意识越来越模糊，最后只听到耳旁呼啸的风声和马蹄声，还有……她的哭声。
“别哭，你最讨厌哭了，你的坏脾气要改改，否则除了我以外，谁敢要你呀……”黎泽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满足的笑容。
“你知道没人要我，你就给我活着！我不许你睡觉，给我醒着！你还没告诉我……你还没告诉我你要说的话！你——”君湾只觉得后背一轻，黎泽直接从马上坠落，她立刻勒紧缰绳停了下来。
“黎泽？黎泽！”她一个不注意，差点也从马上摔了下来，她仓皇地跑向黎泽，不停地喊着他的名字。
可是黎泽再也没有回应她。
苍白的俊颜上，带着一抹微笑。
纵使君湾再怎么呼叫，他都没有动静，就如他说的话一样，他困了，先睡一会。
君湾泪如雨下，紧紧地抱着他，“你不许睡，你告诉我你要说的话……”
睡着了，就再也醒不来了！
“君湾！黎泽！”耳畔传来杨青等人着急的呼喊声，君湾抬起头，身体晃了晃，带着黎泽一同倒了下去。
她一直没感觉到，自己已经力竭了。
“婆婆！婆婆！”一声童稚的声音，将君湾从梦中惊醒，她睁开眼看到小翼，这才发觉是一场梦。
小翼发现她眼睛有泪，连忙伸手过去给她擦拭，“婆婆，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没事、没事，不是噩梦，只是梦见了故人。”君湾笑道。
“婆婆要和我们去看放灯吗？”君哲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换了一身衣裳，整个人看上去优雅了许多。
“不了，在这里也能看到，你带小翼去吧。”君婆婆说这，自己坐在躺椅上，看着一旁的紫云木。
每年映月节婆婆都会在树下休息，看来今年也不会例外。
“那婆婆，我们走啦！”小翼挥了挥手，和君湾道别。
君哲自被君湾领养起，就看到庭院中的紫云木下有块墓碑，他小时候就问过那是谁的，君婆婆只说是一个重要的人，没有告诉他到底是谁。
他只知道那个墓碑底下沉眠的人对婆婆很重要，所以每年映月节的夜晚，婆婆都会坐在那里独自喝茶，也会在那里自言自语，说的话他听不懂，似乎是一种方言。
君哲和小翼走了有一阵了，算算时间，到了放天灯的时候了。
每年君湾准备的天灯都是一个模样，是戍边的样式，工艺很复杂，会做这个灯的人已经不多了。
她的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这盏灯笼会像自己一样老去，而它的制法也会像黎泽一样，被世人渐渐遗忘。
这半生，她仿佛是大梦一场。
君湾放完灯后回到墓碑去，伸手去摩挲墓碑，上面没有雕刻任何名字。
一眨眼，五十年就过去了。
她猜了五十年，还是猜不出黎泽那一晚要对自己说的话。
以前常常觉得异族和妖寿命很长，着实令人羡慕，可是在黎泽走后，这五十中，每一年她都觉是那么的漫长。
她这才醒悟，人类的这一生，并不比异族短暂。
“黎泽，可是我现在又觉得时间不够了，我是不是很贪心？”君湾温柔着注视着天上燃放起来的天灯，缓缓说道。
“我现在又觉得时间太少了，我想看那两个孩子好好长大。”她叹了口气。
谁都无法知晓自己寿命的尽头。
“在我剩下的时间里，我会好好看那两个孩子长大，你也会和我一起看着吧？”她笑了笑。
回应她的，是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
“抱歉，我们来晚了。”君哲带着小翼到了一处地方，跳跃到最高处。
放眼望去，整个九晔城一览无余。
“没事，我们也是刚到。”朔雾说道。他身旁的是君哲的另外几位战友，一看到小翼眼睛就亮了起来，“是君哲的妹妹吗？好可爱啊，你多大了？”
“瞧瞧你们的德性！是谁刚刚才说无聊死的？”朔雾切了一声，松开了自己手中的灯。
“好了，你们这样子像变态一样，别吓到小翼了。”君哲说道，抱起小翼，示意她点燃天灯。
“好嘛，我就是喜欢可爱的小孩子而已。”战友撇嘴道。
小翼听得在一旁嘿嘿笑，这几个哥哥可真有意思。
很快，她就被面前的景色给吸引了——这里是君哲他们几人发现的秘密之地，在这栋楼的最高处能够一览九晔城家家户户放出天灯时壮观的场景。
尤其是这里能看到万年，万年树那里的灯是最多的，乍一看，整个树正散发着淡紫色和淡黄色的光芒，这是小翼从未看到过的壮阔美景，不似她在族中时那些精心布置的美景，这里只不过是一棵树、天灯，以及带着祝福和希望燃放天灯的人们。
九晔城，她真的爱上了这里，即便自己不能使用魔力，也无法展翅飞翔，但又如何？她现在过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自由。
这个地方普通人很难到达，除非是习武之人，而且要轻功掌控得很好才行。
“哇——！”小翼惊叹地看着，“好多漂亮的灯，上面还有画和字！”
万家灯火一同齐放，点亮了黑暗的夜空，一盏又一盏，徐徐升上天。
“今年的映月节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君哲说道。
“可是有灯，灯也很好看！”小翼转过头看着他，弯着眼睛笑道。
是的，至少还有灯。
璀璨如繁星，温暖如骄阳。
夜色下，六个人的身影显得飘忽而又渺小，但都像自己燃放的灯一样，独特又美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