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屋见他坐在书桌前拿着笔对着公文静静不动,待我进去之时他似乎慢了几拍才意识到,然后将笔放下了。很奇怪白玉恒居然不在,他不是早早就来了么。
“主上早,紫樱见白公子一大早就来了,居然没有打扰主上休息,好难得。”
“他就要离开晏城了。”
“哦,如此。”早知道多敲他几笔了。
“很失落?你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他抬眼朝我望来。
我愣了一会儿,满眼不解。
“改变什么主意?”
他停了一会儿,说道:“玉恒是白家十分受宠的小公子,若是跟了他,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比你现在在这做丫鬟可好多了。他多次向我要你,我知他甚深,他难得如此上心。”
我怔愣。连我都能看出白玉恒不是真心的,你知他甚深,却让我,从了他么……
“……紫樱不敢,紫樱只是个奴婢,配不上白家公子。”
“……若你是碍于身份,大可不必担忧,我可认……我可安排官家认你作妹妹,原本便是官商互利之事,并且据我所知,白家并不会顾虑身份。”据说白家主母也就是白玉恒的母亲原本就是一个大户人家里的丫鬟,确实他们家也不会在意这个。
我茫然低头,毕恭毕敬地作答。
“紫樱说过希望能报答主上的救命之恩留在主上身边服侍,并不想要离开。”
“不要再提你的救命之恩了,莫说你根本无需向我报答救命之恩,就算你需要,这三年也够了!”璟第一次如此情绪波动地生气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主上……”我有些惊慌,他直直地看着我,周身散发的寒气让我发抖。
“你到底想要什么?或者说,你到底是谁派来的?”他从书桌后站起来走到我面前直直地盯着我,冷冷淡淡地开口,可说出来的话似乎要在我身上戳几个洞。
“起初自愿当厨娘,却并没有向我下毒,或许是没有合适的机会?又去了商司,了解了玄夜庄上上下下的账目掌握了所有的信息,却隐忍不发。或许你是义父派来看我是不是听话的?但所有奚州派来的人似乎都和你不认识,你还毫不犹豫地弄走了义父委以重任的步云烟。现在你又变成了我的贴身侍婢,饮食起居都归你管,可以说安排个探子都轻而易举。但你要等到什么时候?前日午休我若不醒来,你可会动用握在手中的匕首?不管你的背后是谁,我不得不佩服你的忍耐力。你爱财如命但面对玉恒的诱惑却无动于衷,那就说明你待在玄夜庄还是有所求的,但我根本无法看穿你的目的,不得不说,你或是你背后之人的手段真是高明。”
我怔怔听完这一桩桩看似无懈可击的推理,喉咙哽咽一时说不出话来。心底寒凉,透过骨髓蔓延至四肢百骸。
从进庄到如今,他对我说的单句最多的话竟是在这种情景下。
“暗司动用了所有关系都查不到你的来历,你到底想要什么?是玄夜庄所有的机密,还是我的命?”冰冷的银色透着凉意彻骨的寒光。
“我到底要什么……”呢喃出口,胸腔内似有什么在厮磨着难以呼吸……
“三年了……没想到一直以来你都防备着我……我以为经过了那么长时间,我总会等到你相信我的那天……允我做厨娘,却从来不让我在你用膳的时候服侍……让我进商司,但即使做到商司司主也从来不曾告诉我秘密钱款的流向……就连上次山贼一事,也总避讳着我不让我知晓真实目的……果然你……从未相信过我……”
他眸色黯沉,眼里是我读不懂的晦暗深幽。
“你的一切都疑点重重让人如何相信?从最初你身上那块琥珀血玉开始,寻常人家不可能有此种稀缺之物。进了商司后更是,你似乎异常迅速地适应着,可以说有超乎常人的经商天赋,而且还一直试图寻找玄夜庄的私产。你身份不明,行为大胆怪异,此间一切都说明你不是一个普通人,如果你是个普通人,又怎么可能不接受玉恒而是心甘情愿地做一个侍婢。你异常小心谨慎,从不曾传递消息,是因为蛰伏的日子不够久还是根本无需传递……”
“所以你处处提防我,这三年多以来都只是在设计我么?”受不了打断了他,他眼神淡淡,我盯着他的眼睛竟好久半句解释的话都说不出口。
我要如何说我对你一见钟情,当厨娘是因为“要抓住一个男人的心要先抓住他的胃”,要如何说在商司混的好是因为自己有超越当下的商科知识,要如何说找隐形资产是因为想要了解兵司嫉妒你和兵司司主庄柔的不清不楚……
“我不知身上那块什么琥珀血玉哪里来的,我也知道我的身份不清不楚,我确实无法跟你解释这个……可我从来都不想害你或者背叛你!为什么从来不传递消息?因为我背后本就没有什么人,我自己就是主谋!而我所有一切谋划的目的只有一个,我所求的我想要的……就只有一个……”
你而已……
委屈排山倒海而来,眼眶瞬间肿胀,有什么扼住喉咙,额头发胀,险些站立不住。
“白公子再优秀又怎么样,我眼里心里都不是他!”
夺门而出。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种情况下表白,不,应该算是差点表白……心中郁结,眼中一片朦胧,挡住了视线,我漫无目的地一路跑一路跑,一直跑到一棵大榕树下,才发现自己回了原来流玉阁我寝屋外的的花园里。
四下无人,似乎所有的压力委屈都要喷泻而出,即将一发不可收拾……
可即使眼眶再怎么湿润,胸口再怎么疼痛,我却逼着自己半滴眼泪都不要落下来。
不值得的,紫樱,不值得为不在乎你的人哭……
紫樱……我一阵战栗,在这里太久了,连自己原来的名字都快要忘记了么?
人人将我作玄夜庄的紫樱,我也不曾排斥,或主动或被动地忘了来这之前的年岁……从前觉得在他身边的日子比前二十四年的贝璎璐更有目标更有意义地活着,现在看来,这一切都似梦似幻,是我分不清的镜花水月罢了……
一个黑影从天而降,将自怨自艾的情绪全吓回去了。
“樱……紫樱,你怎么了?”萧坚眉头紧皱地看着我。
我眼眶通红地抬头看看树又看看他,“你……在树……在树上干什么?”
他愣了一下,犹豫了一会儿,答道:“没事。谁欺负你了?”
我平复了一下心情,想起刚才的委屈,忍不住眼眶又疼起来。
他看着我手足无措,焦急道:“你……你……发生什么事了?”
我摇头抵在他手臂上,他僵着不动也不再问我,我们就这样站了好久。
“我想……我想通了,一直以来,我把他当作我在这里的依靠和奋斗目标……只要看着他,我就不会那么想家,我就能忘记我到了很远的地方可能永远也回不去了。但其实不管在哪个世界,都没有谁离了谁活不下去,我太过于害怕自己意识到我回不去的现实,所以才把重心全放在了他身上,可能我自己也会想到有这么一天……这也是为什么我这么没安全感一直存钱的缘由吧……我定是没有那么喜欢他的……”我下了很大的决心,揉了揉肿胀的眼睛,看着萧坚,“谢谢你这一年来的陪伴,西京组也是,虽然你们都是主上的人……”
“我是你的人。”萧坚十分坚定不假思索地说出口,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随即似乎意识到这句话的暧昧,红着脸转开眼去。
瞬间有一丝丝尴尬,空气里有一丝丝安静……我假装咳了咳,指着夕阳说:“天色晚了,你先回去吧,我去老顽童那拿点消肿的药膏。”
“嗯……那你……没事了么……”
“我没事了,想开了就好了。去吧去吧。”我朝他挤出一个笑。
“那我陪你去找师叔。”
“不用了我想一个人走走。”
“……好吧。”
看着他的背影,我收了勉强上扬的嘴角。
“保重。”眼前又一片模糊。
没办法当着面说离别,就让他从别人口中得知吧。或许……是我太铁石心肠了吧……
我站在院子里看着住了三年的地方,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透露着熟悉的味道,给我很大的安全感。
当初就是在这颗大榕树下,风扬起他乌黑的发丝和满树的榕树叶,他银色面具下黝黑的眸子盯着我,拿出手上的琥珀血玉,薄唇微启,语调冷清。
“姑娘,这可是你的玉?”
一路慢慢逛着,看着熟悉又陌生的玄夜庄,经过很多熟悉又陌生的下人向我请安。似乎每一处都有他的影子……心痛不已……
回到流云殿已经快黄昏了,琳琅看到我急急奔上来,“小主,奴婢找你半天你去哪了快急死我了?你也不在书房伺候,这快到晚膳了,秦轩看你还未回去让我找到你快点过去呢。”
“你等会替我安排一下晚膳吧,哦不,以后也都由你来做,璟……主上的饮食起居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你就跟伺候我一样伺候他就好了。他……”我深吸口气,继续说到,“主上他没什么特殊的喜好,就早膳不要过于清淡因为他晨起要练功,午膳和晚膳就和平常一样时常换一些菜式就好了,荤素搭配均匀,茶的话春山龙井他喝的比较多,泡的时候记得要用温水,他不喜欢太甜腻的点心,就之前我教过胖大勺的山药绿茶饼可以偶尔做一些。其它生活习惯上的东西你伺候一段时间就知道了他也没那么挑我就不多说了,就是记住不管什么一定要保持干净。”
虽然我只当他贴身侍婢都还未满一个月,但生活习惯我早在当厨娘的时候就已经摸透。
“小……小主,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你难道不做主上的侍婢了么?可是你好不容易能天天待在主上身边了,这不是小主你想了好久的么?难道你要让你这些年的努力付之东流么?”琳琅急地一脸惊慌。
我拿出之前“收受贿赂”换取的银票揣到怀里,长叹一口气,“琳琅,不是所有人都能梦想成真的,表面看到的并不一定是内里,我所有的努力并不是在今天付之东流的,打从一开始,我做的一切就只是个笑话。”
我自嘲地摇摇头,“我的心思你是知道的,我以为除了你以外全玄夜庄的人也是知道的,但今天我算是明白了,或许在他们所有人眼里,我不过是一个别有用心的细作罢了。”
我把能装进包袱里的衣服都装进去了,琳琅一脸要哭的样子。
“小主!你这是要干什么你要去哪?你不要抛下奴婢……”
“琳琅,现在在玄夜庄已经没有人敢欺负你了,只要你好好服侍主上,总还有你的一席之地,天下之大,也总还有我的容身之所。”
“可是……可是小主你一个女子在外面多不安全……”
“你不要管我了,我有大把的银票我怕什么。”
“可是……”
“你赶紧去安排晚膳吧,我去老顽童那一趟。”
我看着镜子里自己肿胀的双眼,忍不了琳琅的依依不舍,拿起包袱急急出了门去。
不喜欢告别的情绪,再多待一会我可能会忍不住问琳琅要不要跟我一起走。然而我都不知道自己未来要怎么办,怎么可能带上她跟我一起居无定所呢。自己都不敢深思细想今后的生活,我怕我一犹豫就失去了迈出去的勇气。
然而在这里我一刻也不能多待了,一想到他质问我时的眼神口气,心就像要裂了一般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