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刚刚还未跨进密室就能切身感触到，那里面杀意澎湃，气机如潮，波涛翻卷凶险万分的同时一种誓不屈服的战意也在涌动，惊鸿一瞥窥得的几人站位跟默契配合，再结合这两日偶尔醒转时留意到的种种细节，谭蜇推断，眼前的几名少年绝不是一般的江湖人那么简单。
几人言行举止跟一举一动，尽管肆意的粗鄙，但那无意间流露出的气质，却像落进尘埃里的明珠，怎么也掩饰不住自身的光华。
特别是这个看似不着调，却处处透着机灵的秀气少年，还有身后这个一直对自己十二分戒备的美丽少女，都浑身透着一种难言的雍容大气，这种气质仿佛天生来源于骨子中，不是刻意伪装，也不是蓄意做作。这点只要仔细观察，就能从他们遇事虽也慌乱，但总能以最快速度恢复从容不迫的眼睛中得出答案。
普通人不是做不到，只是在这个年纪里能做到这般的绝不是普通人。
要说有刻意，那么就是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掩藏这种异于常人的气质，似乎不愿别人发觉一般。
只是这种掩饰在久历江湖的谭蜇眼中，显得还略为稚嫩青涩，不够贯通自然。
场中唯一叫谭蜇看不透深浅的，其实还是这个面容硬朗眼神坚毅，从自己出现就一直面露笑意的少年。
从容淡然的神情，处变不惊的眼神，盈盈以对，像是对于自己的辗转往复，一种释然，一份等待。
也许这是错觉，但谭蛰很抵触，暗自观察的眼睛里瞳孔下意识缩了缩。
其实早在被救后数个时辰就已经悄然醒转的谭蜇，为了更好的恢复身体，不得不继续用昏迷来伪装自己，在这期间，经过刻意的留意，他竟然惊讶的发现这个叫方觉的少年具备着他见过所有优秀人物的条件，睿智、冷静、遇事不慌总能沉着应对，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洞察力，做事从不拘泥逾一成不变，有着一种异于表相的成熟跟稳重。
经过这两日的小心留意细心观察，谭蜇得出一个很中肯的结论，那就是这几个少年人没有一个易与之辈。
为此谭蜇心存忌惮。
因为看出了不简单，更在偶尔的只言片语间隐约猜出了一些这伙少年人的真实目的，谭蜇反复思量最终还是出于谨慎没有急于表明身份，而是处处小心翼翼，终于在今天早上等到机会，趁那俩个叫着丸子老鼠奇怪名字的少年疲惫不堪，大意懈怠之际，幡然出手脱身。
对于丸子老鼠的无厘头，方觉早已习以为常，出声打断两人的嬉闹，转而对谭蜇微笑着道：“谭兄弟去而复返，肯定有什么话对我们讲吧？在下姓方···”
谭蜇不敢托大，忙深施一礼，脸露真诚的感激道：“承蒙方兄弟与这位姑娘仗义相救，谭某才得以保全性命，大恩不言谢，以后只要有用的着在下的地方，只管言语，谭蜇不论身处何地，必当倾力相助。”
一肚子怨气无处发泄的丸子从铺地的草垫上拈起一根本要放进嘴里，却忽闻谭蜇如此讲，不禁一怔，一对好似女子般秀气好看的长眸里乍现出意味深长的神采来。
“自己一方可未曾提及是谁救了他，他却能准确无误地指出，嘿嘿，怕是他早就醒转过来，却迟迟隐忍不发，直到叫我们都放下所有戒备，才来这么一出，由此可见此人的心思之深···真不愧是老江湖···”
像是感受到了丸子目光的不善跟忿忿，谭蜇再次向其躬身施礼，歉声道：“谭某有愧，真是对不住两位小兄弟跟诸位，其实谭某也是有苦衷的，在这谭某再次给诸位陪不是···”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在纠结就显得太过计较。
丸子大度的一挥手，慷慨说道：“算了，大家都是率性洒脱的江湖儿女，没必要凡事斤斤计较，都有身不由己的时候，本少爷也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原谅你了。”
“呃”谭蜇愣住，旋即哭笑不得的表示感激，再深施一礼。
方觉莞尔。
他像是早就看透，没有点然的惊讶意外，只是在双瞳深处饱含了少许的玩味，笑吟吟的道：“举手之劳的事，谭兄弟不必太过挂怀。大家本是同根同宗又身在乡外，理应守望相助相互扶持才对，怎会见死不救，换了别人也定会如此，一切都是缘分。”
江湖阅历何其丰富的谭蜇那能没注意到自己话语间的错漏，更是从方觉的眼神里看出了几许使然，不禁大感尴尬，苍白的脸色一阵燥热，慌忙解释道：“其实方兄弟跟这位姑娘相救在下的当时，谭某还有少许意识，只是在被方兄弟背起的时候，在下就彻底的昏迷了过去。这几日谭某断断续续苏醒过几次，可陌生的环境，加上颇重的伤势，让在下不由不谨慎对待，我知道诸位对在下没有恶意，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些事不得不防，无礼得罪之处，还望方兄弟跟诸位能够不要介怀，谭蜇在此给大家赔礼啦···”
谭蜇说着对着几人恭敬的又是一一作礼。
方觉笑着摆手，“不妨事，了解。”
此人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起码坦然面对自己的错误，敢于承认。
这点上，方觉还是很欣赏的。
行走在刀光血影尔虞我诈的诡谲江湖，谁没有一点生存之道的保命伎俩。
见方觉是真的不再计较，谭蜇才算是把提着的心放下。
本来就是自己做的不地道，在怎么说也是救命大恩，人家怎么做也不算过分。
冰释前嫌，众人在方觉的招呼下，纷纷坐下。
见那名持弓的异族少年有意无意地坐在门洞一旁，自己的背后，谭蜇心中苦笑了一下，也不以为意，开口重新介绍道：“在下谭蜇，出身关内江湖，因结仇与一大势力，不得以才流落至此。承蒙几位搭救，谭蜇真是感激不尽···”
“好啦！不要在谢了，再谢就能把花给谢没喽。”丸子微抬眼帘斜睥着道。
“啊！···花？···”谭蜇一下子懵了，没反应过来。
“哈哈，没什么，他就爱讲笑，谭兄弟别在意。”方觉横了丸子一眼，说道。
丸子却是有恃无恐，张开嘴无声的抽了两下，算是笑过。
方觉倒了杯水放在他面前，也给自己的碗里斟满，喝了一口才笑着道：“谭兄，在这般客气下去，就真是太见外了，大家江湖儿女飘泊流离萍水相逢，相逢就是缘，毋须客套，请···”
谭蜇捧起水碗，凝视袅袅的热气腾散，沉吟着，犹豫不决的样子像是有什么话又难以启齿。
方觉淡然一笑，道:“谭兄有话但讲无妨。”
谭蜇并没有立即开口，而是迟疑了片刻，才缓缓试探性地问道：“方兄弟，冒昧地问一句···几位可是来自大夏？”
陡然，小小的密室气氛犹如凝固。
一道道冷冽的目光带着杀机直射过来，刮的谭蜇浑身生痛。
谭蜇急忙摆动那支腾出来的手臂，“几位不要误会，在下并无恶意，只是事关重大，谭蜇冒死也要确认一下。”
方觉环顾左右。
激荡不息的杀机，稍稍收敛，渐渐隐去。
望着一脸看似平静，但一对不停闪烁的眼神却轻易暴露出此刻内心有多不平静的谭蜇，方觉似笑非笑地问道：“不知道谭兄此话是何意？这个判断从何而出？我们几人是来至关内，可直接判定我们从大夏而来，是否略显牵强过于武断？”
方觉嘴上这样说着，但是心底隐隐有种期待。
满室的杀机无形无迹隐没于平静的表象下，可谭蜇却再清楚不过，所有的气机牵引都锁定在自己一身，稍有不慎，自己必会身殒在当下。
汗水，就仿佛是在瞬间淌出，打湿了上下里衣，更在额前两鬓渗出。
谭蜇不敢妄动分毫，那怕是轻轻抬袖拭去脸颊的汗珠。
强迫自己镇定着。
自打十八岁那年志高意满出师浪迹江湖后，有七八年了吧，久历凶险见惯危难，腥风血雨可以说是司空见惯，可没有一次像这回这样身处无解的险地，几乎只要有一个小小细微的疏忽，自己就可以肯定绝不会再见到明天的太阳。
死亡的威胁，这么直接，这么接近。
由不得谭蜇不心悸。
干笑了两声，像是在强行驱散笼罩在心头的阴霾，把那碗热茶全部灌进一下子干渴难耐的嘴里，饮罢，才缓缓说道：“几位的衣着相貌都毫无破绽，并无法直接分辨出几位具体的出处，但你，还有这两位···”谭蜇说着用眼神示意地点了一下方觉、小九、丸子三人，继续道：“你们三位的口音虽然改变了许多，但个别的吐字仔细留意还是能分辨出带有纯正的大夏神都口音。”
听见如此一讲，方觉心中不禁一怔。
看来最平常的东西，当真也是最容易忽略的所在。
自己三人从小就生活在神都，这种口音几乎是与生俱来，虽说这一年多天地河川的到处游历，多少有些改变，但却更改不了其根本的本质。
被人听出理所当然，可这种细微的差别得有多明锐的洞察力才行？
方觉心中诧异，表面上不动声色，也没有打断谭蜇话语的意思。
谭蜇见几人神情都是波澜不惊，更没有开口否认，就继续接着道：“在下从小就有种特殊的习性，就是对各种声音能过耳而不忘，更碰巧的是在浪迹江湖的几年里，神都···谭某曾在那里待过一段不短的岁月···”
方觉笑的很自嘲。
原来是他乡遇故知，遇见了半个不算老乡的老乡。
“谭兄竟有此等绝艺，真是让觉大开眼界，不过谭兄刚刚自己都讲了，你在神都待过，难道我们三人就不能在那待过？”
谭蜇这会也彻底放松了下来，死生有命，富贵在天，都不是自己所能操控的，所以一切随他。
他也在笑，有些得意，也透着一丝狡黠。
“之前只是猜测，刚刚我回来的时候，却是得到证实···”
“噢，愿闻其详。”方觉满是好奇。
谭蜇拿起水壶为方觉添满，也为自己的碗里倒满，一边做这些，一边说道：“刚刚我走进来的时候，只是很短暂的一瞥，却睹见了一物，见到此物后，我才算真正笃定···几位来至大夏，而非别国。”
听着他这么一说，方觉快速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似乎了然。
能揭示几人身份的东西，也唯有那件了。
谭蜇把握在右手的粗瓷水碗，转至左手，忽地伸出一指，点向老鼠的右腕处，道：“我没看错的话，小兄弟这里应该有一具手弩吧？”
老鼠赫然动容，被点到的右腕下意识的倏地握紧。
谭蜇对着老鼠报以歉意微笑，接着道：“这种手弩全天下别国不能说没有，但是能做到如此精良小巧又具杀伤力，更制式列装军队的，恐怕天下除了大夏外，再也找不出第二家吧？所以几位的身份不言而喻···”
丸子听着谭蜇准确无误地猜出他们的身份，不由瞪大了眼睛，就在刚刚他也就差那么一点，把自己配制的手弩给亮出来。
因为，这种可以连射三矢的军工改良手弩，才是近战里无上杀器。
在密室这个面积里，不管处在何地，以手弩十步内穿透三层皮甲的暴发力，中者必毙。
丸子拍了拍对谭蜇怒目而视的老鼠，以示安慰，嘴上却是不输阵的反驳道：“就那短短的一瞬，你就下如此的推断，是否太过牵强？这里是几国边境，匪祸兵患丛生，我们为了自保，难道不能从黑市上买来一用吗？”
“这种情形也不是没有可能···”谭蜇虽这样说着，但却摇着头又道：“这种各国都明令禁止民间流通的国之利器，黑市上虽然有卖，不过大多粗制滥造手工不精，不是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要么因为体积庞大，不利随身便携。就算是从大夏军方流漏出那么一件两件，可其价值怕也是能超千金，就更别提几位能人手一件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话还没讲完，就被丸子一个健步窜出，腕处精巧轻便的弩箭稍稍显露的锋利箭尖，直直指在太阳穴。
方觉对这一幕，视若无睹，笑吟吟的看着，似乎也在等着一个合理的解释。
“自己人···”谭蜇苦笑着，忙不迭回答，“我也是大夏人，只因在国内得罪权贵，不得以才流落至此，这是实话。”
方觉耸耸肩，“我信你，但这还不够···”
丸子狞笑着，手轻轻一送，尖锐的箭头已隐隐刺进皮肤。
森寒的凉意刺激谭蜇太阳穴那里的肌肤顿时生出一粒粒的小颗粒。
丸子眼神森然，抬起的手臂五指已经慢慢在扣紧。
谭蜇的头颅不敢妄动，但紧挨头颅的机匣内发条传出的吱吱轻响声，却能清晰听闻，眼角的余光不受控制的朝那边瞟去，心神慌乱间脸色大变。
“这位小兄弟别冲动···”惊呼的同时，豆大的汗珠再次从额间不断冒出。
丸子不为所动，行动依旧。
谭蜇亡魂皆冒，感觉一道彻骨的寒意从脊髓骨直窜后脑勺，叫自己的脑袋生出一阵阵眩晕。
当下，谭蜇再也想不起什么，心底只余下一个念头，活命。
“别动···”一声暴喝，丸子大声制止了谭蜇伸手入怀的举动。
谭蜇被吓的一哆嗦。
一粒殷红的血珠顿时被锋利的箭头刺破肌肤而滚落出来。
尖锐抵触，使谭蜇不由得不稍稍歪头来躲避刺痛。
他艰难地转视目光看向方觉，脸上挤出的一缕笑容比哭好看不到哪去，慌忙解释道：“这里有我不告而别，去又复返的真正原因···”
接到方觉的授意，丸子从谭蜇的怀中摸出一个布包，递了过来。
方觉接过打开，里面是用一层油纸牢牢包裹好的扁平物件，拆开后，露出来的东西是十几张银票跟几封书信。
银票张张都是大面额，粗略的看了一下，最小的一张也是五千两，十几张算下来怕是有十万余两之巨，这不禁叫方觉暗暗咋舌。
方觉可是出生在大夏的顶级豪门，从小锦衣玉食不缺银钱，也从未把黄白之物放在眼里。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外加上这一两年的特殊经历，不管是游历天下，还是应招踏入军伍，才真正了解芸芸众生的疾苦与不易，这都和手中的这几页薄薄纸片息息相关紧密相联。打个比方，十两纹银可以叫国内一个五口之家，安安稳稳地生活三个月不成问题。就算现在方觉身处边军副都尉之职，一个月的俸银也不过四两多点，十数万银子都可以供一军一年的军需了，一军那可是实实在在一万五千人马的人吃马嚼。
初见到所蕴涵巨大能量的这十几张薄薄的纸片，哪怕见惯一切的方觉也出现一阵短暂的愣神，只不过这种感觉如流星般一闪即逝。
方觉把注意力着重放在那几封看着不出奇的书信上，如果不出意外，拓桑衮衮为之疯狂的原因必是此物。
几面信封上的字迹明显不是出之一人之手，好在也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字迹，都是汉家之学。
看到这，方觉不由替千年前霸绝天下的秦皇喝了一声彩。
对那个波澜壮阔雄绝千年的时代，心生向往···
率土之滨，皆是王土，兵戈所指，莫敢不从！
这是何其的豪迈，何等的雄绝！
一千年前，那个有着大大版图，强横到无边的帝国，是这块大陆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帝国，没有之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