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这个往昔定是欢声笑语萦绕的草原部落营地还有一段距离时，一片惨烈之极的气息，伴随着浓郁到几乎化不开的血腥迎面钻入鼻腔，让人仿佛置身鲜血的汪洋，同样的尸横遍野，但跟身后的战场是两个概念。
战场上厮杀生灭，残酷中又带着些许的公平性，为国为民，大义所趋，虽死犹生，无怨无悔。
可这样对手无寸铁的平民举起屠刀，进行杀戮，作为一名军人是最不耻的行为。
夜风拂过，血腥味愈发浓烈，几欲呛人作呕。
方圆里许的营地里，除了战马牛羊，还有个别四下奔走的大夏兵卒，活着的原住民在方觉目前看来十不存一，那一处处还在尽情释放最后一丝明亮的破败帐篷外，是遍地的残肢断臂与尸体，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小孩的···
一具具曾经鲜活的生命印记此刻早已湮灭死寂，他们就这样全无声息的静静躺在这片蕴育滋养过他们的土地上，再没有了以往的祈盼。
被大小不一的身体铺满的地面上，一绺一绺猩红血水，蔓延汇聚，流向那汪大湖，把偌大的湖面都染红了小半。
方觉踩着被血水稀松的土地步入营地，士卒们正在把一具具原住民的尸体搬运堆积到一处，一会放把火，让这些枉死的人们重新回到他们所信奉的大地母亲的怀抱当中去。
对于这样的惨剧，方觉心底说不上是同情还是怜悯，最多的还是漠然，也许有人会说方觉冷血，但要是当你纵观过那段几乎是被汉家子民用血泪谱写成的浩瀚历史，你就会毫不犹豫的摒弃掉这可笑的怜悯与同情。历史是不会同情弱者的，只有成为真正的强者，你才会不被人肆意凌辱践踏。
内敛是方觉的性格，他不会刻意表现出对于异族的憎恶，但也绝不会去姑息那些永远也养不熟的狼。对待这些永远不知道感恩的畜生，你唯一的手段就是比它强硬，比它凶悍，直到把它打怕，打得见到你就要摇尾乞怜，俯首称臣。
当然，有人会说异族也是人类的一类，他们当中也有好人，
对此，方觉嗤之以鼻，他是个纯粹的军人，在军人的眼里没有好人坏人之分，只有敌人与袍泽之别。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这是自古相传的谚语，是古时的先贤们用事实经验加血泪教训总结下来的真言，岂会有误！
同情与怜悯只在方觉的心头存在了几个呼吸的工夫，就被他强制掩压下去，毕竟方觉还做不到心漠如石，但他不会执意去安抚这些亡魂，因为这就是生存的代价。
蓦然，方觉扫到一个地方，让他的双瞳之中迸射出一道冷冽之意。
一直跟在身旁的老伍长感到他的气机变化，不由皱起了眉头，若有所思的也朝那个方向望去。
留心观察着四周的老鼠早就看到愈行愈近的方觉跟老伍长等几人，他贴在丸子的耳边低语了几句，丸子立马回身张望，一旁的石山也跟着转身。
当看见方觉面无表情，但眼神异常冰冷，两人快速对视了一眼，都生出一份隐隐的担心来。
丸子暗自咬了咬牙，刚要迈步上前，却被老伍长以眼神制止了。
茫然看去，只见后者在朝他微微摇头。
回想起自己这位兄弟的秉性，丸子不由暗中叹了一口气，朝身后无奈的看了一眼，眼神中有理解，也有同情。
“大人！”见方觉跟老伍长来到近前，石山跟老鼠双双上前抱拳见礼。
老伍长点头示意。
方觉把目光在三人身上，仔细打量了一下，才开口问道：“都没事吧？”
丸子不做回答，只一脸傲然，意思很明显，杀区区狼族，如斩草芥，那会有事。
被老伍长狠狠瞪了一眼，他才稍稍收敛，不过那种骄傲却怎么也消减不了。
“头，没事···”
“啪！”的一声，老鼠的话还没讲完，就被丸子直接在后脑勺上来了一巴掌，“你还好意思说，那会要不是我眼疾手快，你小子还能这样活蹦乱跳的站在这？”
挨了一下的老鼠丝毫不气恼，嬉嬉一笑，抱着脑袋对丸子直言不讳的恭维道：“要不您咋是俺老大呢！对吧，老大！”
丸子浑身飘飘然，发出冷哼的鼻孔朝天，一副理所当然。
一个二个还能耍贫逗趣，那就证明没啥大事。
方觉哑然一笑，脸上寒意，消融了少许，他不再理会二人，越过身体，上前一步。
突然，人影一晃，一具铁塔般的敦厚身躯义无反顾的挡在了方觉的面前。
“大胆，石山你要做什么？”老伍长眼神一寒，大声喝道。
丸子没有讲话，他跟老鼠一左一右几乎是下意识的立在了方觉身侧，手掌按在了适才刚刚擦拭干净的战刀刀柄上，一对秀气眼眸里危险的光芒吞吐不定，直直地盯向对面的石山。
一直像影子一样跟着方觉的小九，不知何时站在了石山的背后，凤目里尽是最近的攻击位置。
方觉微微昂首，漠然的看着挡在面前的这个草原憨厚汉子，只轻轻吐出两字，“让开。”
石山黝黑的脸膛上明显有挣扎，可最终还是未挪分毫，很是苦涩的张了张嘴唇，神情凄苦，语音几近哀求的喊了句，“大人···”
方觉不为所动，只是眼瞳极深处快过刹那的锋芒一闪而逝，先前有些消融的冰寒又开始重新凝聚，“同样的话，我不会说两遍！”
这已经是最后通牒般的警告，丸子心中暗自焦急，连忙劝解道：“老石，快让开，我可不想刚刚还一起并肩战斗的袍泽，这会兵戎相见。”
手无寸铁的石山，把两只粗大的手掌攥得青筋如虬龙般鼓现，他嗓音嘶哑道：“大人，请您原谅他一回。”
方觉斜睨着他，“军令如山，言出法随，岂是儿戏！”
“我愿用我俩的所有军功相抵···”石山在做最后的坚持。
方觉冷笑。
“石叔，你让开吧！···大人，错全在我，勃勃愿意接受一切处···罚···”勃勃最后一个字还未读全，就忽见一道黑影被抡起，在下一霎被丢了出去···
“嘭”的一声巨大闷响，敦实如铁塔一般健壮的石山被甩到了一丈开外，重重的砸在了地上。
本能的一声呻吟喊出，石山翻身爬起，黝黑的脸上潮红涌现，他强压下那口上翻的气血，愣愣的看着一丈外那个瘦弱的少年，无以复加的满眼震骇与心悸。
从族灭到现今回归，近二十年的颠沛流离，经历种种，杀过人，也被人追杀过的事就不提了，此外，他还做过强盗、镖师、护院等高危职业，见识跟阅历都不泛泛，更亲身经历过诸多生死一线的险局。刚刚自己根本没来得及看清少年的动作，就已经被丢了出去，那种心底最无力的感触叫他惶然生惧，近在咫尺的危险让他后脊梁上的寒毛到现在还在竖着。
就算这二十年当中最危险的那次，也没适才这个少年降临注加在自己身上的压迫大，那一瞬间，自己仿佛不是在面对一个人，而是在面对一头来至洪荒的巨兽，狂野而霸绝。
忌惮一经生出，就不会轻易被驱离。
二十几年来，被深深掩藏在内心深处的那抹狼性被激发，石山的眼芒里闪出一道青幽光，他直直盯着方觉，鼻息在不知间加重了几分，夜风带着寒意拂过大地，也拂过他的后背，脊梁上的寒毛没有捋顺，而是愈发蓬松，突然，一缕死亡威胁形成的峭寒顺着汗渍生成的轨迹爬上心头，流进骨子里，石山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望向那道身影的瞳孔开始收缩，慢慢的一种无形的感觉笼罩心头，使他缓缓低下了头颅。
方觉静静的站在那里，浑然不像动过手的样子，目光冷寂的盯着眼前那道还在轻轻抽泣的背影，一双清澄的眸子明灭不定。
他不是那种刚愎自用的人，对待属下，从来都是任何人都有申辩的机会。
他在等勃勃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
在石山轰然坠地发出那声压抑的呻吟时，丸子感同身受的咧咧嘴，一股凉气倒灌心肺，真的很痛！这种待遇他曾经有幸享受过，那绝对是有了第一次，再不想有第二次的感受。他望向石山的眼神里充满同情，同时，捏了一把汗的神经也稍稍有些放松，石山还能立即爬起来，足以证明方觉已经手下留情。
老伍长冷冷瞥了一眼一丈外木立在那的石山，目光冷冽，没有怒气，只有杀意。
这里是铁血战场，战场之上，藐视上官，不遵将令者，杀---无赦！
泪水不由自主的从眼眶中缓缓滑落，勃勃都已经快要忘记上次落泪是什么时候了，是最亲近的奶奶离开世间的那一天？还是像今日被灭族的那一刻？勃勃真的记不清了，只有一道深深的伤痕清晰的铭刻在内心深处，不断渗着血，永远也得不到愈合。
他忍住悲伤，不出声，却忍不住痛彻心扉的眼泪流下，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抽泣，不让他再大声。
这个命运多舛的草原少年颤颤巍巍探出一手，忽然，像是发现手掌之上沾满了还未干枯的血迹，他木然的环顾左右，想要找寻一件什么稍作擦拭，却看见周围全是残尸与血水，他下意识收回手臂，开始在自己的铁甲上蹭抹，用力很大，不一会，旧的血渍未曾去除，新的血迹又很快出现，良久后，他再次木然的抬起手向前伸去···
他的面前，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孩童静静的躺在那里，一对大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睁着，只是里面再没有一丝一毫的神采流动，勃勃轻柔地为他抚上双睛，嘴角蠕动，却没有丁点声音发出。
场中时间冷凄无声，溢满悲楚。
方觉突然转身，踏出一步的步伐又停下，“此行你的军功皆没，留给那些再也回不了家的手足们，如若不够，以后军功补到够为止！”
没有提名唤姓，但大家都知道他讲的是谁。
勃勃张口想要应‘诺’，可发觉自己嗓眼干涩难耐，沙哑的几乎失声，怎么也发不出声来。
方觉讲完话，就要离开，倏地，一声低浅细微的痛苦呻吟，突兀的传入耳中，他快速回身，几个健步就冲到那声呻吟发出之地。
血液浸泡着泥土，散发出一种让人闻之欲呕的刺鼻腥稠气，方觉扒开二名狼骑和一名牧民的尸体，最下面还躺着一个腹面向下的牧民，方觉赶紧把人翻过身来，是一个头戴毡帽胡须灰白却被血渍染成褐色的清癯老人。
用手探了探老人的脖颈脉搏，还有微弱脉动，他连忙把老人挪到一片空地处，对跟在自己身边的丸子使了个眼色，丸子顿时心领神会的转身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