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老伍长投来的目光，方觉慌忙摆手，“别看我，您老又不是不知道，我酒量实在见不得人。”
老伍长斜瞅着他，粗大的鼻孔伸缩了两下，像是在嗤之以鼻的鄙夷，“唬谁呢？别以为老子不知道，据说有次你小子喝多了，居然豪气干云地嚷嚷说这西北第一烈酒淡如白水，味道还不如马尿···这话是不是你说的？”
方觉明白所谓的‘风刀子’在西北的意义，更了解此酒在这些屯边驻守百战老卒们心目中的位置，要是贸然承认，光老伍长的怒火就够自己受得，当即连忙否认，头摇的跟个拨浪鼓似的，承认才出鬼了呢！
“这是谁讲的？是谣传、污蔑，我这么一个大好青年，怎会讲出那么有失水准的言辞，来抨击您老心中的最爱！您说是吧？”慷慨陈词的言语铿锵有力，却带着言之不尽的谄媚，方觉说着还巴结似的挤出个笑脸，一对眼瞳不见闲的转动不以，脑海中疾速回忆着，想想是那一次口不遮拦讲出的这话，又是那个混蛋无耻地出卖了自己。
“嘿嘿”把一切都尽收眼底的老伍长，两只阅尽沧桑的眼睛眯成了一道缝，突兀地问道：“你小子是不是喝过更烈更好的酒？当然，比风刀子美味的酒在物华天宝的关内神州比比皆是，可要单论浓烈，风刀子绝能稳占三魁···”抬手止住要辩解的方觉，老伍长继续说道：“你小子少来这套，老子打十八岁就从军来到这荒凉的西北边塞，一晃就是二十余年，这其中不敢说接触过全国各地的袍泽，也至少接触过好多地方，就连来自有‘冰城’之称的寒芷城的兄弟都带过不止一个二个，在那个有着漫长冬季，男女老少都冷到必须饮酒驱寒地方来的人，对风刀子都饮之色变，你一个关内来的小子，居然在那大放厥词大言不惭地说风刀子如何如何，要是不了解的人定会以为你小子喝多了在吹牛，可老子是谁？是打你第一天入伍就带着你的伍长，以我对你的了解，你小子绝不是一个信口开河的人，那么结果，就显而易见了···定是你小子喝过比风刀子更醇更烈的好酒！”
看着老伍长自信满满的神情，方觉一阵目瞪口呆的无言以对，想破头也想不到仅凭酒后失言的一句话，尽能让这个看似憨厚粗粝的汉子推敲出几乎八九不离十的结论，汗颜的同时又不得不佩服老伍长这份细腻的心思跟敏锐的洞察力，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接下来，老伍长的又一句无心之言，更是晴天霹雳，犹如五雷轰顶般炸响在耳际。
“你小子······是不是会酿酒？”老伍长用一种不急不缓的语调，轻轻问，“还是说你认识会酿如此美酒的人？”
“呃！”方觉有种没睡醒的感觉，感到脑袋有些发懵，更被今天言辞犀利的老伍长弄得有点颠覆了对他以往的认知。
他茫然的望着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孔，惊诧不以。
这种颠覆认知的速度又疾又快，来得太过突然，一下子有些难以接受，一旁的小九也紧紧盯着老伍长，明眸中有光芒闪烁，一支纤细手掌已经悄悄抓住了龙牙。
老伍长一笑，神情没有半分的做作，只是有些惆怅，有些黯然，对于小九暗生的戒备更是视而不见，只是自顾自的缓缓感慨说道：“从军二十二年了，历经生死，也看惯了生死，能安然活到今天，我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后悔，这二十二年里，我见过太多怀揣梦想与热血的年轻面孔，来到这片几乎被鲜血染尽的土地，为了美好的憧憬挥洒热血，最终，一个个都留在了这片被他们守护过的地方，再也回不了家，再也见不到想见的人，只为身后那片生他养他的沃土安乐永享，他们无怨无悔死战于此，化作一道道英魂，永镇国疆。曾经，我也想这样，这样做了就再也不会一次一次去经历生死离别···那种痛欲无痛的感觉了，也许是上天的眷顾，让我安然到现在，见证了一代一代像你们这样有朝气有理想年轻人的成长，我很欣慰，也很放心，这样我就能安逸的活我的下半辈子啦！”
老伍长的话里似乎话里有话，小九没有细细思量这段话中的具体含意，她只凭本心，感受到了老伍长那浑身弥漫的浓浓伤感与失落，明眸中的光芒在慢慢消减，但紧握龙牙的手还是没有放松。
她并不是不相信老伍长，只是刚刚老伍长嘴里吐露出的那段信息着实太过惊骇，足以震撼的小九做出本能的防备。
公子会酿酒的事情，迄今为止只限几人知晓，这几人中除了自己跟公子，另外三四人是绝不可能会出现在要塞的，老伍长仅凭一件事中的一句话，就能大致推敲出来，这份在战场上无数次经历生死，才得以练就的恐怖直觉，简直可怕！
大夏国不是没有底层士卒从军二十年的先例，但却凤毛麟角般少之又少，二十年的军旅生涯加上入伍前的年龄，个个都在三十好几以上，这在普通士卒中绝对可算上老资历，是真真正正的老卒。大夏国中军法有明确条文规定，普通士卒除非有特殊技能或贡献卓越，不然从军最高年限不得超过四十之龄。但这也不是就说国家准备把这些百战老卒弃之不用，像他们这些久历生死身经百战的老兵，对某些人来说可是无价之宝，求才若渴，比如军部的一些特殊部门，一些勋贵门庭，一些个地方驻军，甚至一些地方官府，更有甚者一些豪绅商贾等等，都会趋之若鹜毫不吝啬地为他们敞开大门。
方觉听得出，老伍长话里有萧索隐退之意，不禁诧异地问，“怎么，老伍长您要退伍？”
小九也是一怔，漆黑的双瞳里露出茫然。
老伍长没有讲话，像是嘴里很苦涩，但意思很明显。
方觉不淡定了，语速加快地又问，“我还以为要再等个一两年，怎么会这般快？”
老伍长长长吐出一口气，沉声道：“前天军衙就把批文送到我的手里，这次行动将会是我陪伴你们的最后一程，等这趟回来，我将卸下职务，办理一切相关事宜，准备准备争取在年前回家···呵呵，我记得上次回去过年，还是在五六年前···”
方觉出现刹那的失神，他认真想了想，片刻后，才肃声问道：“老伍长，你想走吗？”
老伍长黝黑粗粝的面颊上浮现一抹怅然若失的神色，“怎么会舍得走，二十二年的漫长时光，我把我人生中最好的时间都留在了这，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沙一山，都深深烙印在我的骨子里，这荒凉辽阔的西北大地就是我的第二故乡···要不是家乡还有老父需要赡养，早几年，我就把一家人都接到这边了···”
“您要是不想走，我就能把您留下来···”方觉脱口而出，冲动的神情不再是那个睿智沉稳的都尉，而是一个不舍长者远离的冲动少年。
老伍长摆摆手，笑容洒脱，“小子，我知道你家世不凡，做这样的事不过举手之劳，但我们是什么人?是军人！军令如山，这点你要牢牢记住。”
老伍长告诫的眼神里没有半点虚假，方觉重重点头。
老伍长拍了拍方觉的肩头，继续道：“再说，我也确实累了、乏了，想好好休息一下。我的大孙子上个月就满月了，家里一直在催问要取个什么名好，我一个大老粗哪能取好什么名字，就叫老大备上重礼去镇上的一位老秀才那，结果老先生给取了个文绉绉的名字，杨博文，你说我们一家祖上八代都是庄家汉，到临了，却给取个这样的名，还能指望他考个状元不成。”
老伍长嘴里絮絮叨叨说着嫌弃的话，可一对饱经风霜的眼睛里，却流露出全是满满的幸福跟期盼。
方觉也跟着在无声的笑。
“呵呵”老伍长收拾了一下像是瞬间回到那个无比留恋宁静小山村的思绪，感触地接着又道：“过完年，我也就四十了，还不算老对吧？回到家乡总得寻思一门营生，像我这样在沙场上厮混了半生的杀才，再回去侍弄地里的庄家，恐怕粮食都种不出来喽···”
老伍长一直对视着方觉的双瞳，诚恳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和无奈，“所以，我舔着这张老脸，来求你···”
“什么求不求的···”方觉打断老伍长的话，沉声道：“我跟您之间根本就谈不上‘求’字！当年，我们三个什么也不懂的菜鸟，能有幸分到你的麾下，跟着您一起共同经历无数次的生死与共，是我们的幸运跟荣幸，您更是毫无保留地把您在战场上的一切技能传授给我们，才能让我们几个安然走到了今天，可以说，要不是遇见这样无私的您，我们几个此刻还能不能安然站在这里都难说，所以，我们之间没有‘求’字！有事您说话，能帮的，必须帮，不能帮的，就是您不讲，也得帮！”
老伍长默默凝视着眼前这张还略显青涩的郑重面颊，极力克制着眼眶里的湿润。
一个把一生中最灿烂时光都无私奉献给国家的可敬老兵，一个在方觉认知中从未低下头去求过任何人是汉子，为了回乡后，不拖累家人，不惜低下了坚强的头颅，去乞求一份为了活计的营生，方觉怎会不明白，怎能不郑重。
老伍长把眼底深处的那抹悸动深深掩藏，又在方觉肩头拍了拍，这次拍的很重，“哈哈，好，老子没有看错人，军队能交到像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手里，老子也终于能放心回家安享余生，含饴弄孙了，哈哈···”
老伍长开怀大笑着，看得出，他是真的很开心。
有些话不用讲明，彼此心中有就行了，时机到了，一切自然都会水到渠成。
方觉苦着脸揉着被拍痛的地方，抱怨地道：“老伍长，您就不能轻点？”
困扰自己多日，始终难以启齿的问题，忽然迎刃而解，叫老伍长压抑在心头的郁结也随之烟消云散，心情说不出的舒畅，听见方觉的叫苦不迭，不禁鄙视地斜睨了他一眼，“装什么装，你小子的体格我还不知道？”
方觉顿时一脸尴尬。
他把询问的目光朝小九投去，意思像是在问，“我装的不像？”
小九轻抿着嘴唇，忍住笑，摇摇头。
“呵呵···”方觉挠挠头，用一声干笑来掩饰自己的失败。
这时老伍长踏前一步，与方觉并肩齐站，两代军人，一老一少，矗立山顶，同时举目眺望远方···
晚霞中，山川锦绣，天地壮丽，大好河山尽在眼中，使身为军人的他们油生出一种无数代军人共同期望守护这片天地的冲动。
这种无声的冲动，萦绕在心间，流淌在血液中，是一种志向，是一种誓言，虽死无憾！
良久以后，晚霞落尽，夜幕悄然而至，浩瀚的苍穹上开始有繁星闪烁。
山岗上有风轻拂，略显微凉。
沉默了许久的老伍长缓缓开口道：“这次的任务不简单，要当心。”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讲的很是突兀，但其中蕴含的信息之准确，让方觉都一时有些错愕。
“怎么，不信？”老伍长浓眉一挑，反问道。
方觉赶紧摇头，疑惑不解之意不言而喻。
“嘿嘿”老伍长冷笑两声，故作高深地道：“你小子还是嫩了些，这种感觉可不是上几次阵杀几次敌，混几年军伍就能练就的···”说完双手一背，转身施施然就走了。
被丢在原地愣在当场的方觉看着一派高手风范大步离去的背影，眨巴着一双狐疑的眼瞳，呢喃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那···寂寞高手的原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