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道几乎横跨了半个大陆的连绵山脉跃然出现在眼际时，洋溢的欢声雀跃一下子就充斥满这支离家盼归的队伍，连带着马儿也感受到了主人的那份愉悦，步伐都变得愈发轻盈迅捷起来。
方觉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草木芬芳的清新，又缓缓吐出，眼神中的冷冽在不知不觉间柔和了几分，遥望着依稀可见的那道巍峨犹如天门的雄浑大关，他嘴角微微勾起···终于又回来啦！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身后撵了上来，老伍长似乎早已经习惯了这种归途，一张遍布着岁月痕迹的脸上无悲无喜，但若仔细观察，还是不难从他那双满是沧桑的眼眸深处，发现一抹隐隐的忧虑。
方觉眼眸回转，笑意恬淡，温声道：“都安排妥当了！”
老伍长头点的有些沉重，嗓音不自觉的压低道：“小觉，你这样安排是不是太过冒失？赤蝎毕竟是一方匪患，这样擅自私下俘尔又放，如果上面得悉，定会责难，甚至军法难容，我明白你惜赤蝎之才，想在这风云涌动之际在大漠安插一颗钉子，可这样做实在是太过冒险，如果他匪性不改，桀骜难驯，不等于放虎归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
老伍长一番的语重心长，让方觉心中无处不盎然着暖意。
他认真的静静听完老伍长忧心忡忡的劝解，才缓缓开口道：“贸然放走赤蝎跟他手下的二百骑，是风险很大，但也是无奈之举，从目前零碎的谍报信息汇总来看，我们不难猜测，现在的整个形势处在什么阶段，狼族、西域、大漠沙匪连成一片，他们煞费苦心弄来这么大的手笔，针对的，不要想，必然是咱们大夏，这股力量咱们虽不惧，但也不能小觑。”
“我也明白，在这种宏观大局里，赤蝎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只当是预防一下，放步闲棋在哪，有效果当然最好，要是没有也无关紧要···”方觉说到这，若有所思的沉吟少顷，转而又接着道：“现在是腾不开手，等以后有了机会，这些癣疥之疾岂能叫他们肆意妄为下去···嘿嘿，沙匪！”
老伍长从方觉的话中听到浓浓的杀意，不过并不反对，他常年戍边，沙患的危害那可不是听闻过一次二次了，如若细细理理，恐怕罄竹都难书，所以不出声，就表示赞同，这是两人一贯的默契。
没停了多久，方觉眼眸突然一亮，像是恍悟了什么，两道长长剑眉不知不觉间就凝结到了一起。
老伍长没有贸然打扰，他看得出方觉在思考什么到了紧要关头。
“这样的一盘大棋中···不知西楚充扮了什么样的角色···”方觉意味深长的轻轻呢喃道。
“西楚！~”老伍长却听得清亮讶然失声，“不能吧？这几十年大夏、西楚相处融洽，商贸往来，开放互市，联姻访使，所有一切友好的方式尽数用尽，除了国祚不同，几乎都快亲为一家了啊！?···”眼睛瞪得老大的老伍长难以置信的复述着这些年来，表面上两国友好的种种证明。
方觉不置可否，只是笑意森森，“呵~友好！”
老伍长毕竟只是普通的底层士卒，被表面迹象所迷惑，有这样的认识理所当然，也情有可原。
方觉相信，有这般想法的绝不止老伍长一人，就算国内的一些中层，甚至个别高层也被这种粉饰的太平给陶醉蒙蔽，断断不会接受这类妄加猜测的激进言论，反而会觉得这样的结论太过危言耸听。
可方觉不是那种居安不思危的人，摈去那种宏观的论调和野兽般敏锐的直觉，就单单纵观古今历史，国与国之间就根本不存在那种单纯的情谊可言，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阴谋利益纠缠。
毗邻的两国就像是两只硕大的凶兽，安静的相处只是在为下一刻吞噬对方做准备。
大夏西楚必有一战，这点方觉无比坚信。
至于会何时开战，只是时间问题。
像在这种不用出力，没有任何损失，还能坐收渔人之利的前提下，方觉相信西楚必会何乐而不为的参上一脚。
方觉轻笑，笑意中充满讥讽，“您老相信两国会这样永远友好睦邻下去？”
老伍长怔住，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经历过太多血与火的老卒，见惯了尔虞我诈，当面笑背后刀的情景，为了一些可笑的蝇头小利就可抛弃得之不易的友情，甚至亲情，就更不要提那些大到如江如海，能使人罔顾良知，昧起良心的利益了。
将心比心，随便推演一番，管中窥豹就能一目了然。
在如此巨大丰厚的利益驱动下，不要说人与人之间难舍那份贪婪，就是两国也恐怕不会袖手旁观无动于衷。
光论战略眼光，老伍长是不及方觉看的长远，但并不代表一个在边陲混迹了十数年，看惯了风起云涌的四战老卒平庸，这些年的经历让他比谁都清楚，在利益的驱使下，人性是怎样的丑陋无情。
见老伍长脸色凝重的不做声，方觉又缓缓开口道：“假如···”方觉把这俩字吐的很重，“西楚也妄自加入这股力量，一旦战争爆发动起手来，咱们大夏将会面临两线、甚至三线同时作战的局面，对于我们来说这将会是最不利的···”
正在若有所思的老伍长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场景，一个激灵，脸色一下子变得异常难看。
方觉莞尔一笑，看似轻松，可谁又能看出这抹微笑下到底隐藏了多少对现实的预测，笑完，方觉缓缓又道：“当然，这个观点，只是我个人的一个猜测，但也不能否认，他成为事实的可能！”
老伍长深深呼出一口憋在心口许久的浊气，双手不由自主的紧紧攥起，这种猜测不是杞人忧天，倘若到时结盟的狼族跟西域在这边取得丰硕成果，使战事陷入胶着，时间就将会成为大夏面临的最大考验，因为越是拖延越是对大夏除外所有人有利，当大夏真正陷入那种无法扭转的沼泽时期时，老伍长相信，不仅西楚，恐怕周边一向对大夏恭顺俯首的几国也会像野狗一般毫不犹豫的扑食过来。
方觉并不知道此刻老伍长的心绪波动如此强烈，只是以为在自己‘危言耸听’的讲述下，有几分难安而已，当即一转话风，改口道：“看得出赤蝎是个有野心的人，只要有这份野心，就不会甘愿平庸，我放他部二百余人，另让谭蜇率领百十名投诚的沙匪相随，再予他五百匹优等战马相赠，付出的一切并不求他回报什么，更不会叫他冒什么风险，只是让他在我需要的时刻掣肘一下大漠沙匪，呵呵，这对他来说异常简单，不是吗？···”方觉说到这很诡异的笑了笑，接着又道：“驰骋大漠多年，上有像一座大山压顶的沙千里在，下有无数互不服拥的群狼环布，仅凭着一点傲气跟才情支撑着自己与虎谋皮周旋不断，他心中必有一口怨气，却迟迟不甘也不敢发出，抑郁多年，现在···我给他勇气，叫这个明面上还是匪身的家伙，身后站着一支可以叫他傲世群伦的所在，可以堂堂正正的挺起腰杆，可以让他有不再低下骄傲头颅直视所有人的机会···这个对他来说百利而无一害的交易，我实在想不出他有什么理由来拒绝，起码，在我们大夏还未处于劣势的时候，不会！”
老伍长怔怔的望着这张年轻，还略显青涩的脸庞，听着他平缓中带着铿锵的自信，看着他那双无比坚定的眼睛，一时间，有些失神。
这才是一个刚满十六岁的少年！
分析的丝丝入扣，紧抓人心。
老伍长心中平地起惊雷，波澜骤起。
他诧异，是因为发现，以往还是小瞧了这个无时无刻不再成长的少年。
这样的思维和眼光，还有如此卓越不凡的心智，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家族才能蕴育出如此这般超绝的后辈！
老伍长不敢想象，也想象不出。
只有一股油然的欣慰与庆幸升腾心头。
思绪飘远的方觉并未发现老伍长的异样，稍稍停顿，像是整理了一下措辞，继续又道：“二十年的平静时光，带来了歌舞升平的安逸，也同时带来了无法扼制的野望，关外异族亡我汉家之心已逾千年，从上古开始到大秦，再到现如今的漫漫历史长河中，异族多少次的祸乱神州？嘿嘿，恐怕谁也讲不清，作为一名汉家儿郎，抵御外辱，捍卫家园，责无旁贷，哪怕马革裹尸战死沙场！哪怕流尽最后一滴血，咽下最后一口气！”
讲完这以后，方觉久久未在说话。
老伍长也是良久不语。
但俩人彼此仿佛都能感受到对方心海中的澎湃豪情在激荡在起啸。
方觉忽然一笑，带着点自嘲的意味道：“当然，这些豪言壮语，这些粗浅谋划，对于整个战局来说，就犹如沧海一粟，不值一提。毕竟多大的头，戴多大的帽子，现在的咱们只要管好、做好自己的本质事项，努力尽职就好。”
“必须努力！”老伍长言浅意深的坚定话语，不容置辩。
“嘿嘿”方觉讪笑不语。
定下的目标很宏大，但真正实施起来，恐怕却难如登天。
方觉没说，但内心早已下了朝这条路不懈进取的决心。
因为有努力，才有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