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后,这年是唐乾符六年(879年)。
冬十月的一天夜里,浙西衢州龙丘县的人们无法安然入睡。十六年前曾出现的怪声今夜又回荡在夜空中,这声音时而如轰鸣的雷霆,时而似隐隐的呻吟,或怒或怨,使得这初冬的寒夜更让人觉得凄冷。颤栗的梦境中唤醒的是一个遥远的神话。
次日清晨,崔致远起床时,并不似往日那样仓促。一来他昨夜被那怪声扰得没有睡好,再者此时他心意已决,自然也就从容起来。穿上圆领青袍,扎好短脚罗巾,临出门前戴上那顶扬州毡帽。他缓步向县衙走去。
初冬时节,浙西一带却还不见凋零萧疏。远山的竹林依稀在清晨的薄雾间,朦朦胧胧、影影绰绰。县城里高低起伏的石板路、错落有致的马头墙,相映成趣。
一年多来,崔致远已把这条石板路走得很熟悉了。起起伏伏的坊间小路正如他此时的心境。
十二岁那年,他离开远在新罗的家,泛舟来到中土。寓居长安六年,闭门苦读。天道酬勤,十八岁他便考中进士,未使家乡父老失望。然而金榜题名却并未换来少年得志。按制,进士中第仅仅得一出身,朝廷迟迟未授官职,他仍然是一介布衣。随后三年间,浪迹于洛阳、山东,四处寻求荐举的机会,无亲无故,如乞儿无异。他曾经感叹道:
海内谁怜海外人,问津何处是通津。
本求食禄非求利,只为荣亲不为身。
终于一年多前,在当年科考的座主(主考官)裴缵大人的荐举下,得到了这龙丘县尉一职。龙丘县地处偏僻,县尉仅是个从九品的低级官职,正是所谓“尘吏末尉”。他日日与那些俗吏混迹,处理县里的治安税务等细碎事务。稀稀落落一年下来,自己只觉得饱食终日、碌碌无为。思忖良久,终觉在此处抛掷光阴不是长久之计。昨日记起,明年朝廷宏词科开选。一夜辗转之后下定决心,不如辞了这鄙乡俗职,再去长安应试,未必觅不得更好的机会。
既已做此决定,他顿感心头释然,神清气爽。就连这早已熟悉的景色,也觉得豁然亲切,依依有不舍之情。他寻思道,辞别此地之后,还要再寻附近有风景的处所游玩一番,日后想是没有再来的缘分了。附近衢江边那双女丘,时时听人提到,却还未曾去过。
龙丘县衙的前庭内,一班吏卒公人早已到齐,凑在一起议论纷纷。庭院两侧几个碗口粗的柱子上三三两两绑着些人。这些人有老有少,有的衣衫破落,有的还算整齐。经过一夜的露宿,此时这些人都纷纷叫苦,唤着“官人”讨热水喝。
这一年是唐僖宗乾符六年,黄巢起义已然五年。两年前起义军转战江南,曾经兵扫衢州,并由此下福州、奔广州。占领广州后,黄巢本想久驻岭南,于是向朝廷讨要广州节度使一职,以表归顺。然而唐廷不许,黄巢怨愤不平。偏这一年广州瘟疫流行,军中病死十有三四。不得已黄巢整顿兵马又挥师北还,一路杀到江陵,所向披靡,僵尸遍野。入秋之后他又剑锋东指,巡江要杀向江南。
消息传来,人们自是惴惴不安,两年前的梦魇未散,此时官府更是惶惶不可终日。几日来,龙丘县的衙役捕快们无日不被县令催迫着四下里巡拿“疑贼”。一班公人们自不敢怠慢,市坊乡间凡有眼生之人,不由分说,一并拿下。都先捆在衙内前庭,待次日审了再说。可怜这些人,多是外乡人,不管官衙怎么审,先挨一夜冻是免不了的。
崔致远进衙后,得知县令大人尚未升厅。他来到衙堂的廊下,坐在衙吏为他备好的交椅上,寻思道,待我忙完今日这番公事后,即向县令大人婉言乞辞。
衙吏们在他面前摆好小桌和纸墨,只待他先为这些疑贼嫌犯问录姓名乡籍等。一个老衙吏摆好笔砚后正待离去,崔致远欠身唤道:
“老哥问一声。”
“大人请讲。”
“适才你们议论的可是昨夜那阵怪声?”
“正是,大人想必也听到了。”
“是啊,那是什么声响?可是雷鸣?”
“不是雷鸣,是龙鸣!”
“龙鸣?难道是龙的叫声?”
“正是。”
崔致远看看这老汉的表情笑了起来:“老哥此话可有凭据?”
“大人不知,此地人十几年前也听到过这声音。庭下那班小子想是记不得那时的事了。”他指了指刚才和他议论的那些年轻的衙吏,“当时人们也不知是什么声音,可日后便有人在江里看见了龙。”
崔致远知道这江指的是城旁的衢水。他仍然不够严肃的笑容没有逃过老衙吏的眼睛。
“大人若还不信,可去双女丘上看看那口深窟。十几年前丘上并没有此窟,正是那夜声响之后,石开窟现。”
崔致远敛身坐正,“真有此事?我早听人说起过双女丘的深窟,不想它还有这么个出身。”
“正是。那窟口小腹大,深过丈许,昏黑阴森,神鬼莫测,岂不正是个龙穴。想必昨夜之声,正是那龙回故所。”
崔致远问道:“老哥,那双女丘的声名是不是正来自于此?”
“大人有所不知,这丘本不叫双女丘,而是叫龙丘。此地叫龙丘县正是因此丘而名。只不过后来因为县名、丘名相混不便,人们才改那丘叫双女丘。”
“那双女丘之名又从何而来呢?”
“说来有番典故。想那丘旁渔村,也是十几年前,有一外来厝居的女子,未婚而孕。村人耻其所为,逐出村去。女子在产下一胎两女后便血绝而亡。恰那时,从西边龙虎山上来了位张真人,据说是为降龙而来。他见这一对女婴可怜,便收了带回龙虎山了。并将其亡母葬在丘上,立碑刻文而去。从此人们便唤这龙丘为双女丘。”
老衙吏言罢拜揖而去,崔致远听得神驰,意犹未尽。忽听身侧不远处有人问:
“老汉所言,不知大人信否?”
崔致远转身一看,却是一个捆着的囚犯。不知何时,衙吏们早把他押来,在廊下候着了。想必他把刚才的谈话听得清切。他三十岁上下,面容苍白清瘦。
崔致远打量他一番,却不恼他无礼,想了想说道:
“子曰:‘敬鬼神而远之’。鬼神之事,大可存而听之。”
“大人可知,夫子亦云:‘鬼神其洋洋乎,如其上下,如其左右,不可度思。’”
崔致远颇为惊异,囚犯之口竟出此语。
“想必你也知龙丘之事。”
“大人,方才老汉所言只是‘双女丘’一名所来,小的不才,却也听得先前‘龙丘’一名的来历。”
“愿闻其详。”
“大人可听说过‘许真君降龙’的故事。”
“所言可是许逊?”
“正是。离今五百年前,当时世有‘十二真君’,许真人位列其首。世逢天下大乱,先有‘八王之乱’,后有‘五胡乱华’,国无宁日。许真人弃人事,觅神道。悟得人间之祸,皆因阴阳五行不顺;阴阳五行不顺,乃是神鬼之气相扰。于是真人发大愿、施法力,约请十二位真君,寻遍四海六合,降伏了二十四条散游人间为祸的蛟龙。为防蛟龙再遗祸人间,据传十二位真君在一地偏人稀之处,凿深窟并以铁链巨石镇锁游龙。因此事关天机,故真君羽化登仙后,世人便不知这藏龙所在了。十几年前此处窟开龙现,始有人言此龙丘便是当年许真君镇龙之处。”
崔致远觉得这人口齿伶俐,言谈间眼中透着灵气,不像是一般的贩夫走卒。于是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只见他面白清瘦、细眉长眼,几缕短须更显他面容憔悴,看起来像个落第的书生。不过身上却是素短打扮,还扎着绑腿,又像个游商。
“你是哪里人?来此处做何?”
那人一听,急忙“扑通”跪下:
“大人在上,小的名叫吕冲,江西人士,以贩茶为业。本想去浙东收买越州茶,路过此地,不想被官人们拿了。请大人替小的做主,小的并非作奸犯科之人,从来守法顺良。请大人明鉴,放了小的吧。”
“看你言谈举止,并非商人模样啊。”
吕冲顿了一下,抬眼看了一下崔致远:“想是大人眼睛里高抬了小的,觉得小的长相清秀些,说话流畅些,便把小的认作读书人了。实不相瞒,小的早年是爱读些诗书,只是家境贫寒,不敢心存功名之志,只得早早以游贩江湖,供养家小为正务。”
崔致远听罢,眼盯着他,寻思了一会儿,抬手招了招下边的衙吏,示意把他带走。吕冲急忙又磕了几个头,然后才站起来。他正待转身离去,忽听崔致远问道:
“那龙虎山的张真人来此处降龙,可有此事?”
吕冲又顿了一下,略一思考,说道:“老衙吏所说的十几年前的张真人当是龙虎山天师府第二十代天师张谌,据传此人神通广大、法力无边。曾否来此处降龙,小的不知。小的在江西时,曾听闻他已于去年岁百而终。”
崔致远微微笑道:“看来江西才是藏龙卧虎之地。”
摆摆手让他下去了。随后他叫来当班的捕头,说道:“此人与我在长安曾有一面之缘,是个老实本分之人,家中世代贩茶。放他去罢。”
随后,崔致远匆匆录了满庭院“疑贼”的姓名乡籍年甲。他转身询问衙吏:
“大人怎么还不来升堂?”
“回县尉大人,县宰大人从昨日起似乎就在张罗礼品之事。”
“礼品?”
“是送往扬州的贺礼。”
崔致远随即明白,县令大人是在为新任的淮南节度使准备贺礼。唐僖宗乾符六年,冬十月,朝廷以镇海节度使高骈为淮南节度使,镇扬州,充盐铁转运使,为诸道行营兵马都统,专掌讨灭黄巢。这位县令大人自称是高骈的故吏门生,故时常派人往高骈处走动。
崔致远于是又展开纸墨,提笔开始写他的辞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