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年到来,朝廷下旨改元广明(即广明元年,880年)。转眼到了春末夏初,高骈的大军仍然泊在瓜洲渡口。人们仍在等待着那位用之先生所算的吉日。
这一日,太尉又在帅船上升帐了。顾云嘱咐崔致远揣好诗卷,与他一同入帐。崔致远急忙整衣肃容,亦步亦趋,紧随在顾云身后。
文武幕僚站定后,高骈在侍人的搀扶下,拄杖来在交椅前,转身坐下。只见他神情疏朗,面含笑容。捋了捋白须,环顾四众,开口道:
“前日愚侄高澞作有一首《瓜洲夜泊》,诗云:‘一夕瓜洲渡头宿,天风吹尽广陵尘。’我等在瓜洲已宿几月,却还未染那广陵之尘。”说完不禁自己开怀大笑,“诸君心意,我亦解之。老夫今日有佳音,可为各位释怀。昨夜用之先生差人传信至,言延和阁业已建成,而入城吉时便在明日亥时。”
众人听罢又喜又惑。喜的是终于可以进城了,惑的是,按这位先生所算吉时,大军当在夜间入城,不免让人哭笑不得。
高骈接着说道:“另外,昨日老夫已遣张璘将军赴天长镇受降,不日当亲解黄巢来扬州与诸君见。”
言罢,高骈传令命在帐中设宴,众人无不欣喜,纷纷携手入座。顾云安排崔致远在后排坐下,他还嘱咐,最好在酒宴酣时,献诗于席上,正可为太尉添兴。崔致远为此心中颇为紧张。身边落座之人他无一认识,正有些坐立不安之时,见到前排不远处毕师铎也在入席。两人互视一笑,毕师铎向他一抱拳,便转身坐下了。不知怎的,这曾是要劫杀他的贼人,如今见到,却颇感亲切。
酒宴尚未开始,弦歌却已奏响。整个船上,弦管纷繁、烛火通明,众人欢声笑语,好不热闹。高骈也怡然安坐,与近僚闲攀。
正此时,船舷处一阵骚动,等到众人注意到,早有一人大踏步急匆匆从甲板上闯入帐中,帐门侍卫慌忙高声宣道:“俞公楚将军求见!”
只见俞公楚一身锐甲,风尘仆仆,满身尽被江水打湿。他大步来在席前,单腿施礼:“末将俞公楚有急情相报,请太尉恕罪。”
高骈见此情也是一惊,急忙唤免礼,“俞将军可是从张璘将军处来?何事禀报,但言无妨。”
不想俞公楚却面有难色,欲言又止。高骈见他眼色,已知其意,便唤他上前。俞公楚解剑交于近侍,来到高骈近前,俯身低语。
只见高骈侧耳细听,面色由惊而白,惧忿交集,不可言状。俞公楚言罢侧立一旁。高骈此时却一语不发,木然呆坐。帐内更是一片肃静。过了半晌,却见高骈神情略为平静。他捋了捋长须,定了一下神,扭头对俞公楚说:
“俞将军,军情重大,须让诸公知晓,好与共商对策。宣告无妨。”
俞公楚听毕,拱手称是。他以手暗拭额头汗水,清清嗓子,高声说道:“昨日张璘将军领太尉之命,亲往天长镇受降。不想黄巢纳降书是假,设埋伏是真。张将军多有不备,全军皆没,他亦命丧贼手……”
满座惊得目瞪口呆,席间多有箸落杯倾。俞公楚接着言道:“巢贼此时正在南岸集结兵马,准备从采石戌渡江。”
众人听罢木然无语,多有面如土色者。片刻之后,方才醒悟,相顾而言:“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高骈以杖捶地,高声道:“诸公有何见识,且直言座上。如何只学得在这里叫苦不迭。相随老夫征战数载,何等场面未曾经过,此时竟还如此慌张,真岂有此理。”
大家随即沉默下来,但并无人上前出谋划策,多是暗自摇头叹息。
崔致远坐在后排,不知怎的,此时心情却比适才大家笑语欢声时要平静许多。他细看高骈,只见他神色虽算沉稳,眼光却有些呆滞,显然脑海中正思绪万千,不禁又替他悲伤。欢庆时满座皆是随声附和者,危难时众人却都哑口无言。
他正胡思乱想着,忽听席上有人起身,转头一看,却是毕师铎。只见毕师铎施礼道:“末将不才,有几言愿进于太尉。”随后他又向四座拱拱手,“毕某品性急躁,言有不当,愿为引玉。”
高骈挥挥手说道:“毕将军,勿虑过深。”
毕师铎随即言道:“在下初来乍到,虽然诸番事项尚不甚了了,但亦深知太尉位高权重。朝廷倚公为安危,剿贼之事多寄盼于太尉。如今贼数十万众,欲乘胜长驱,毕某之意,我军当急调兵力,据险要之地以击之。击之不及,亦当紧追之。张璘将军虽然捐躯,然兵家之事,多有胜败,当以大局为先。不可使巢贼逾长淮,否则难以控制,必为中原大患。”
毕师铎言罢,高骈并未说什么,双目低垂,略有所思。半晌才言道:“毕将军请坐。”
毕师铎见状又欲开口,但想了想,还是坐下不语了。
席间又是沉默。崔致远心中纳闷,毕师铎所言句句是理,这当是不争之策,不知高骈和满座之人在顾虑和犹豫什么。想必毕师铎也是看大家都沉默,憋不住才率先发言。他正想着,忽听身旁两人低语道:
“他说起来倒是轻松,如今诸道之兵皆已遣走,张璘的兵马又全军覆没,何以击剿黄巢。”
大家正窃窃私议,忽听高骈说道:“军情重大,然不足以乱我军心。巢贼性极狡诈,亦在我意料之中。然此贼命败当是早晚之事,诸君勿虑。张璘将军为国捐躯,忠烈无双,我辈深缅之。张将军家眷亦当厚待。鉴于此变,明日大军仍驻瓜洲。我只率文官幕僚入城。”
说罢他起身离开筵席,两旁的近僚也都急忙尾随而行。
崔致远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见顾云在向他挥手示意,他便急忙快步上前。这时顾云挤到高骈身侧作揖道:“禀太尉,月前入帐的前龙丘县尉崔致远新作有纪德之诗数首,乞进于大人,望……”
高骈扭头看了一眼顾云,他脸色颇为阴沉。抬手向近侍做了个手势,便一语未发,拄杖而去了。顾云急忙在身后称谢,随即让崔致远将诗卷交到了那名近侍的手中。
崔致远交走了诗卷,许久不敢抬头,只觉两颊红热。四周众人似乎都在用高骈那样的眼光看他。他心中暗怪顾云行事不看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