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在唐时虽然相当繁盛,时称“骈樯二十里,开肆三万室”,但相比起扬州来,则仍逊色不少。时人都知道“扬一益二”的说法,即除去长安、洛阳这样的政治性大都市外,扬州排第一,益州(成都)排第二。即便像紫香这样从小在道观中长大的小姑娘,也知道扬州铜镜。那时候男子需有一顶扬州毡帽,而每个女人则都渴望自己的妆台上有一面扬州铜镜。曾有一个传说,一位少女,妙龄而亡,生前未曾实现拥有扬州铜镜的梦想,她去世后却有人看见她的阴魂化为人形在扬州街市上寻买铜镜。小小的镜子可以映射出扬州的魅力,它花红酒绿、浪漫不羁,正是当时世人心中的“人间天堂”。
破旧的小船又载上三人,由柳浦进上塘河入大运河。运河自杭州至润州京口(镇江)段,在隋代称江南河,唐时称官河,沟通了长江和钱塘江两大水系。到京口后,渡江便是扬州了。
重聚虽然欢喜,而这欢喜似乎只属于崔致远和紫香。玄露开始刻意的独处,她一般只在船头,目光很少回视。只是默默地望着水天间的前方。
对于前方,三人却都隐含着淡淡的忧伤,是对于前途的未知,是对于那难以避免的分离的预知。也许就在扬州,到时姐妹俩将沿长江西去,因为玄露要去洪州的铁柱观,而崔致远将由扬州顺运河继续北上,为了一个未知的前程。人生就似被命运驱赶的流光。
他这几日心里又揣量着另一件事:到了杭州,想起了好友顾云,因为顾云是杭州人。当年他俩同年登第,但也随即各奔前程,几年来四处漂泊,便断了音信。只在两年前他拜访当年科考座主(主考官)裴缵大人时,从他那得知顾云已进了高骈的幕府。而如今据说,高骈已转任为淮南节度使、都统诸道兵马,镇守扬州。不知此时顾云是否在扬州,崔致远心中暗想。
朝廷任命高骈驻守扬州,正是让他统率大军来阻击黄巢。如今黄巢正顺江而下,人们推测一场大战在所难免,这也正是没有商船愿意北上的原因。对此他们三人虽然有所耳闻,却并不太放在心上。毕竟除了前行——向着未明的目标前行,他们不知自己的归止应是何处。
沿官河向扬子江,一路经过嘉兴、苏州、常州,正是如诗如梦的江南。景色虽然优美秀婉,却多了一份清冷。
一路漂泊,一路向北。初冬时节已然过去,船上一日更比一日寒冷。小船孤独地行驶在寂静的官河上,寒意由四面毫无遮拦地袭来。因为他们身上盘缠都已不多,不够住店,所以每日只在舟中度日。如此捱到润州时,紫香病倒了。
其实在杭州重逢那夜之后,紫香便开始咳嗽,但一路上她并未在意,渐渐地越来越重。到了润州,找郎中抓了药,仍在船上煎熬。玄露和崔致远轮流照看她。
紫香的话语不似前时那样多了,喝完崔致远手中的药汤,便攥着他的一只手,微笑地默默看着他。她面色苍白、身体发热,支撑了一会儿便又迷迷糊糊睡过去了,嘴角却仍含着笑意。
崔致远看她睡着了,眼泪便抑制不住地落下来。我该用什么回报她的微笑呢?上天是否对我眷顾?它让我此生遇见这样的姑娘,可似乎又预言了我终生的落魄。
舱外,满目萧瑟,水天一色。崔致远走出船舱,放眼眺望,见前方潮平水阔、漫无边际。坐在船头的玄露自言自语道:
“前方可是……”
“扬子江,不错,应该到了。”
小船漂漂荡荡,在不知不觉中已随波进了江。他此时心绪便如那江水般浩淼澎湃,却也似波潮一样起伏万千。
此时夜色已至,四处一片茫茫。他与玄露心里也一片茫然,不知该往何处泊舟。但见远处江心屹立一座小山,夜色中遥望如雄狮卧江。旁边还有两座小岛,似两尊石阙分立左右。
“想必那就是焦山了,因它状似狮子,又称‘小狮子山’,那两个小岛便应该是‘海门’和‘夷山’了。”崔致远推断道。
于是小船转向西行,他指着前面江边一处三面环水的半岛:
“那应该就是京口北固山了。”
行至北固山下,见山势陡峭,雄浑壮丽。此时又可遥见金焦二山,金山在西,焦山位东,两山隐约于大江之中,称作“东西浮玉”;北固山峙立江滨,雄踞其中。虽在夜色中,仍可领略这京口三山的壮阔。崔致远心想:“无怪此间号称‘天下第一江山’。”
小舟继续行驶,绕过北固山,他指着江滨对玄露说:
“再往前应该是云台山了,山下似乎有一个金陵渡口可以泊船。”他想起了张祜的那首《题金陵渡》:
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
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洲。
“是啊,那江对岸便应该是瓜洲了,瓜洲正是扬州的门户。”他不禁向江北岸眺望,盼想着能望见那两三星火。可是奇怪的是,不要说远岸江北茫茫一片,不见光亮,就连近处这三山一带也是漆黑寂静,毫无生气。
他眺望了半天,只见到江面上空空荡荡。心中讶异之间,又漂了一会儿,遥遥地望见江心有个朦胧的黑影,却似艘大船。他俩便摆橹向黑影驶去,渐渐看清果然是一艘巨大的苍舶。船长有二十丈,高近十丈。不过此时却落帆抛锚,静静地停在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