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黄桃分开后,苏默并没有瞎乱转悠,朝着药铺子走回去。
进了一趟山,耽搁大半月时间,老头子要的东西没有带回来,还差一点搭上条性命,只因为一个刚刚才认识的小姑娘,值不值当?
值!
苏默一点不感觉到后悔!
要说最开始只是因为那个叫做曹晋的家伙,之后的相处日子,苏默是真的心疼起了这个倔强小姑娘。
那天山道上,苏默看到小姑娘一个人时候的倔强,见了他之后的委屈,哭着说不要丢下她的无助,心里一根弦被莫名触动。
八九岁的小姑娘,正是应该在父母怀中撒娇承欢的年龄,她却早早背负起不应该有的负担,命运不会可怜她才九岁,但是也不介意让她看见一点曙光,正如苏默九岁那年遇上老头子,何其相似!
苏默算不得什么人物,也没有资格去做别人的贵人,他只是在黄桃最需要的时候,恰好有能力给她一个希望,这样就最好了。
每个人心里面都有一杆秤,用自己的方式衡量着世间的一切价值,一样米养百样人,苏默只是一个平平凡凡的少年人,要说真有不一样,那可能就是一份对人性的敬畏心。
正如他在老道士坟前所说,世间总是好人更多一些,既然他能遇到老道士、老头子他们,那黄桃就应该也能遇上同样的人,至于那个人是他苏默还是另外其他人,只要结果不变,又有什么区别。
走进药铺门,老头子嘴里砸吧着烟嘴儿,小学徒孙柴忙活着手里的事情,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一对衣衫粗朴的中年夫妇,男人脸色惨白,少了一条胳膊,白色绷带早就被血浆染透变黑,女人算不得漂亮,但是眼神很明亮,十分干净。
掺着男人剩下一条手臂,女人并没有一丝的惊慌与伤心,更多是一种说不上原因的宁静,苏默看得出来女人很爱那个男人,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
鱼尾巷住户不少,苏默全部都认识,每一个人也都能叫得出名字来,眼前这对夫妻却是生面孔,并不是鱼尾巷的人。
苏默想起那一场仙人之战,好几条街巷都受了池鱼之灾,死人数都超过半百,何况是伤残,看中年男人断掉的半条手臂,苏默估摸着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
师傅坐堂的时候,苏默从来不上去搭话,这是三味药铺有数的几条铁打规矩!
走到孙柴跟前,苏默取下背后竹篓,将剩下不多的白夏须茎交给他整理切分,小家伙看见苏默早就想叫他,只是不敢大声而已,现在苏默走了过来,理所当然的叫了声:“师兄。”
苏默笑眯眯的应了一声,接过小家伙手里的方子看一眼,取出一沓黄纸铺平展开,从后面的药匣子里分门抓药,不过秤的那种,看的小家伙一脸羡慕。
孙柴只是外门学徒,老头子从来没有吐口说要收了他,指不定哪天惹到老头子不高兴了,他就要卷铺盖扫地出门,长陵城里这类学徒海里去了,最后能熬出头的没有几个,多是混一门手艺不被饿死。
按理来说,孙柴那一句“师兄”其实是坏了规矩的,只是小家伙不懂得其中道理,老头子跟苏默又从不在意,也就随着他去了。
有时候苏默就忍不住去想,要是哪一天他不在了,好歹能有个替老头子抬棺带孝的人,不坏!
老人很快替男人换好伤药,朝着这边瞧过来一眼,苏默拦下刚要起身的孙柴,提着捆绑好了的药材自己送过去,很是狗腿的叫了声师傅。
老人没给好脸色,接过来药包放在桌面,淡淡说道:“温火慢煮,三碗水熬成半碗,早晚各一副,吃完了再过来拿。”
男人一句话不说,像是个闷葫芦,妇人接过药材后道了声谢,问清楚诊金,留下十颗崭新铜板,看了男人一眼,两人起身朝外面走去。
苏默送两人离开,刚一出门男人就松开女人的手,自己朝大路上走去,女人眉眼间有过丝许心疼,只是很快被她遮掩过去,仍不忘记朝着苏默道谢告别,随后跟在丈夫身后面,默默无言,一声不发。
苏默看的挺有意思,女人那份平静安然不是装出来的,发自内心,寻常女子可没有这样的气度。
男人同样不简单,寻常三境武夫断了一条手臂后,一月时间也不敢说行动自如,那个不知名姓的木讷男人却走的四平八稳,摇晃一下都没有,底子很深厚!
转身回屋,苏默娴熟的替老人捏着腿,三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孙柴是不敢,苏默是心虚,老头子忙着抽烟,没空。
一袋烟功夫过去,老人突然坐直了身子,问道:“东西呢?”
苏默一挠头,打定主意装傻充愣,“山上遇到些事情,没找齐全。”
老人冷笑一声,也不发脾气,“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药材,酒呢?”
“酒?什么酒?师傅想喝酒了吗?等我这就买去!”
还没等苏默站起身子,老人烟杆已经搭在他肩膀上,像是一座山岳沉重,任凭苏默如何发力卸劲,那杆烟枪就是纹丝不动,老人手臂同样一下不抖。
僵持了片刻,苏默不得不低头认输,老人笑着说道:“怎么?这么快就放弃了?”
撇了撇嘴角,苏默没有说话,天知道眼前这个半截身子埋进黄土的老头子有多么大能耐,以他现在的体魄就是进山撞上成年虎豹也都能一肩挑翻了,可是在老人手底下就跟三岁稚童一样,简直没了天理!
胜负已分,老人也不做那仗武欺人的事情,笑眯眯问道:“是不是拿我的酒送人去了?说说看,师傅掂掂那人够没够资格?”
“不够资格还能咋地?人都没了!你还想刨坟挖尸去?”
不等老人开口,年轻人自语说道:“采药峰上一个没什么名气的老道士,人很好。”
停顿一下,苏默继续说了一句:“跟你一样。”
老人眼睛眯了眯,砸吧一口烟嘴儿。
“刨坟挖尸这种缺德事情,还是留给别人去做吧,好不容易过上几年清闲日子……”
老人欲言又止,最终摇了摇头。
“师傅,我在山里面杀了人!”苏默突然蹦出来一句话。
沉默片刻,老人皱眉问道:“害怕了?”
点了点头,苏默道:“是有一点。”
“害怕什么,杀人偿命?”
惨笑一声,苏默摇头道:“我怕自己以后还要杀人,而且杀的理直气壮,连今天这一点愧疚都不剩下半分!”
显然是没有想到苏默给出这般答案,姓陆名树的沧桑老人头一回放下手里烟杆,两条眉毛都快要挤到了一起。
“苏默!”
十年以来,陆树第一次直呼“苏默”这个他从没有叫过的名字。
年轻人有些不适应,小声应了一句。
老人正襟危坐,如猛虎据山林,“世上从来没有谁生来就该死,也没有谁生来就是给人杀的,酒色财利,爱恨情仇,是非恩怨,忠奸善恶……”
指着年轻人心口,老人平静问道:“在你心里面,那人该不该死?或者来说,你觉得自己有没有资格剥夺他的性命权利?”
犹豫一下,年轻人答道:“他该不该死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我不杀他,他就要杀我!”
哈哈一笑,老人爽朗说道:“杀人者,人恒杀之。保全性命出手杀人不能说对,但也绝非全错,人家要杀你,你还要傻乎乎讲什么是非黑白,忠奸对错,死了也是活该。师父除了替你收尸以外,什么都做不了!”
“苏默,世间事总有万般无奈,岂能尽如人心,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有些事情由不得你选,也根本没得选,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在逆流之中把持住一颗本心始终不变,明不明白?”
“听不太懂!”年轻人老实说道。
老人笑了笑,“那就对了,师傅一辈子悟出来的这么点儿道理,要是被你一下子就听了透彻,那才叫真没了天理!”
躺倒下去,老人眼睛迷糊糊的,“以后记住了,无论做人还是做事,总得留有一两分敬畏心,心有所畏,行有所止,不是什么坏事情。”
“心有所畏,行有所止?”
苏默挠了挠头,许先生说过有些道理是从书本上学不到的,看来这就是了,年轻人偷偷瞥了一眼平淡无奇的沧桑老人。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