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云关大城内，魔君秦舞主帐之中。魔君秦舞和他的“右臂”谢俊游相对，一言不发地地看着眼前的棋盘。两个人落子如飞，走的是极其快的棋，一人棋子落定另一人必须立即跟上，否则便算是推盘认输。
秦舞慢棋上和谢俊游的棋上功力相差太远，快棋上偶尔能以乱取胜，所以喜欢快棋。
不过谢俊游下棋从来都是讲究运筹帷幄，不愿意陪秦舞下快棋。
然而百里卿和七日之约后，谢俊游几乎是从不解甲地巡视各营，防备六郡和诸国的联军进攻，秦舞和他两个人除了下盘快棋，也是别无娱乐的方法了。
魔君秦舞知道机会难得，所以棋力比平时更加凶悍几分，他一步步紧逼过去，眼看这一局中盘就能奠定胜局，是他平生和谢俊游下棋从来不曾有过的胜局，魔君秦舞忍不住大喜。
谢俊游无奈，以他所想，快棋不是正道，不过他也知道魔君好胜，便也只有硬着头皮苦战。
“谢老头儿，想不到你也有今日！”秦舞大笑。
“王爷欺负我没有急智而已，若是一杯清茶走慢棋，我就不会连续犯下两手大错，这时候王爷的中盘早被我横破，一点实地都不剩下了。”谢俊游说道。
“慢棋胜也是胜，快棋胜也是胜，你这个智将啊，脑子却比别人满上半拍，遇事都是先想一想，也算你的弱点吧？”魔君秦舞还是喜气洋洋。
“不错，脑子慢也是弱点，不过，”谢俊游话语一转，“王爷的脑子比谢俊游慢才是对的一说。”
“你这话怎么说？”秦舞不解。
“武人争胜在刀剑一挥间，想都来不及，只能凭着平日苦练的敏锐。王爷决胜在一阵间，一个令旗挥下，是对是错，立刻就见分晓。诸侯决胜在十年间，十年时间，十次秋收，一代兵勇长成，就可以改变一个国家的国力。而皇帝决胜一生不过一个决策，错了便难以挽回。”谢俊游缓缓说道。
“一生一个决策？”秦舞皱眉，“怎么说？”
“譬如战国时候的秦始皇，也就是王爷的先祖第一代魔君，那是英雄罕见的皇帝。他两次西征，行军布阵的方略流传下来，便是今日的名将看了也要拍手叫好，烟江人被他打得节节败退，不愿意支持西征的诸侯也不得不捐助钱粮，堪称是谋略的高手。不过他一生犯了一个大错，所以两次西征下来，不但没有富国强民，而且搞得国库空虚以及最信赖的部将谋反，继承了魔君魂魄灵识的王爷应该是知道的。”
“什么大错？”魔君秦舞略有些不悦，他是魔君的直系后裔和灵魂诉诸，对于曾经的魔君历史颇有敬佩之心。
“根本不该西征。以大秦的国力，那时即便西梁城一阵获胜，也不代表可以一举攻占烟江都城并世代统一东西两陆。那时候烟江人还有一半的男丁可以上战场，而北方的四大突厥还未能抛开和烟江部的敌意。假设这些力量都涌到魔君皇帝面前，即便以他绝世的雄霸，大秦的诸侯倾家荡产，也不过是和烟江人拼到两败俱伤，最后若是获得西域，怕是不得不把烟江人赶尽杀绝，然而那样得来的土地又有什么用？得来的土地也不适合耕种，难不成大秦的子民能够去放牧么？”谢俊游摇头，在棋盘上缓缓落了一子，“一生征战，不过得一个霸王的虚名而已，尤其是两次西征，让启示之君诞生还劝说了百里姬如联合四大家族反抗魔君殿下。”
魔君秦舞听得入神，不禁扣着棋盘思索，“那么说，你看来西征不对？可若不西征，以当时烟江人的兵势强横，仗恃苍狼骑和骑兵皇帝之威，怀柔也未必能奏效啊。”
“当魔君皇帝之世，统一天下根本便是一个梦罢了，不必征战也不必怀柔，任他们自立好了，留待子孙将来征讨。以魔君皇帝的才具，当一个太平皇帝，国力由此强盛，不是问题。魔君皇帝错在他起初便要一统天下，后面的手段再精妙，目标还是错了，又有什么用？所以所谓皇帝，一生只要一个谋略，是做太平皇帝，是做霸主皇帝，还是缩头做乌龟皇帝，大可以想清楚了慢慢选，脑子慢不是错，动手快也没有用。”谢俊游一笑。
“好不容易当上皇帝，却要当太平皇帝，还说乌龟皇帝也是谋略，叫人怎么能甘心？”秦舞摇头。
“可若历代皇帝都是魔君皇帝，谁供给他粮草兵勇来打一场又一场的断尘关血战？”谢俊游比了一个手势，“接下来该王爷走了。”
魔君秦舞一看棋盘，愣了一下，他的手里本已捏好一粒棋子想清楚了应招，此时却怎么也下不去了。
谢俊游一子，不偏不倚的卡在他两块地盘间的要冲所在，秦舞开始没有留意这个位置，一下子被打得手忙脚乱。谢俊游一声不吭地看着他，看他搓手搓了良久，终于不甘心地把棋子重新攥回了手心。
“你是个老狐狸变的，”魔君秦舞指着谢俊游的鼻子大骂，“我可看出来了，你引我说话，就是要慢慢想这步棋。我被你骗了，我也要慢慢想来，这一盘输赢不算，你耍了诈术。”
谢俊游哈哈大笑，“王爷看出来了，不过谢俊游怎么也只是个智将而已，耍点诈术不伤大雅。而谢俊游希望王爷有帝王之智，慢慢想，谢俊游有耐心等。”
“这盘输了我不服，你刚才说的魔君皇帝典故，我有五分服你。”魔君秦舞说到这里，继续低头下去瞪着棋盘思索。
一名死士悄无声息地入账，半跪下，“魔君殿下，谢都统，城外起了大雾。”
“大雾！？”谢俊游微微思索，“秋末初冬时节，起雾不稀罕，而且三十万大军围城，每日每夜燃烧木柴，飞灰扬尘，逢着多水的天气更加容易起雾。”
“是！”死士起身要离去，却有些犹豫，“可是……”
“好大的雾！好大的雾！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雾！”帐帘被人掀起，谢墨大步而入，一叠声都是抱怨，“真是他妈妈的见鬼的天气！”
“真是那么大的雾？”谢俊游愣了一下，他刚从城上回来不久，本以为雾气不可能太浓，而他看谢墨的话里，是极为罕见的天气。
“城门那边对面不见人，下城的时候我差点撞在井栏上，邪门了。”谢墨说。
“真有大雾？”魔君秦舞浓眉一挑，“棋盘按着别动，我们出去看看。”
三人并着肩出帐。
一出帐，谢俊游就愣住了，大帐周围还只是淡淡的雾气飘浮着，而当他望向断云关面南的城墙时，他看见浓密的雾气像是一道水帘，正从高耸入云的城墙上方下降，仿佛一道无比宽阔的瀑布。
城墙上近万人的守军完全看不见身影，只有他们手里的火把还能看见，周围笼着一圈温暖的光晕。
“什么时候来的这雾？”魔君秦舞皱着眉眺望。
“刚才，一个瞬息的功夫，就被风吹到城墙边了。”谢墨双手抄在一起说道。
“果真是好重的雾气。”谢俊游低声说。
“当然重，用得着你说，长着眼的都能看出来。”谢墨不屑。
“我是说沉重的重，”谢俊游深深吸了一口气说，“一般的雾气轻而上扬，谢蛮子，你几曾看见雾气这样水帘一样往下挂的？”然后他忽然转向魔君秦舞说，“倒是闻不见什么特殊的味道，不像是敌军在用秘道的毒瘴。但是……怎么看都不是寻常的天气。”
“殿下，大雾弥漫，我们不如出城突袭！”谢墨道，他把雾气为何那么重的话题抛在了脑后，跃跃欲试。
“百里卿和在干什么？”魔君秦舞忽然问。
“从城上看，似乎有很多火堆点燃，大概也是被雾气困住了，正好暴露了他们的位置！”谢墨道。
“那是百里卿和在说他已经有了准备，”魔君秦舞微微点头，“确实是名将之材，谢墨，我要是给你一万五千不死魔骑军，现在让你出城一阵好杀，你愿意不愿意？”
“属下定当不负魔君殿下的期待！”谢墨大喜。
“那你打不打火把？”魔君秦舞又问。
谢墨一愣，“火把？”
魔君秦舞在他膝盖弯里轻轻踢了一脚，冷笑说，“你打火把，敌军一阵箭雨就射得你阵形溃乱，你不打火把，骑兵奔驰，难保后面的不撞上前面的，还没冲到百里卿和面前，就溃不成军了。谢俊游说我是个不懂脑子的武夫，我还得多谢你，有了你这不动脑子的，我才不是魔君秦舞最不动脑子的武夫。”
谢墨腿劲极为扎实，一顿就站住了，他抓了抓头，脸色难堪地说，“殿下又消遣我……”
魔君秦舞背手准备回帐，随手点着谢俊游，“本想在棋盘上消遣他，结果被他消遣了，如今不消遣你，就只有生闷气的份儿了。”
此时秦舞听见身后传来骏马雄浑的嘶吼，他吃了一惊，猛地转身。
军中主帐前的拴马桩上，魔君秦舞的那匹炭火马抖动长鬃对空嘶鸣，而后它强挣着缰绳，面向西南方，两只前蹄踏的，狮子般雄踞，分明是极为警觉也极为不安的样子。
几乎就在同时，断云关各处均有战马的长嘶传来，只是远不及炭火马的高亢。
谢俊游也看见了，浑身微微发冷。
“这样……”魔君秦舞沉吟，“那就不是普通的雾了，大概是那些人来了吧？”
谢墨紧蹙着眉头，不说话。
“谢俊游，你带死士营，备马，准备开城迎接！”秦舞低声道。
“是！”
“慢！”魔君秦舞一挥手止住谢俊游，“谢墨去，谢俊游，你留下来继续和我下棋。”
他依然说着下棋，脸上却已经没有了游戏的轻松，像是被冰封起来那样冷森森的没有表情。
“是！”谢墨应了。
“要礼敬！不可轻易！”秦舞补了一句。
“是！”谢墨按着刀，疾步离去。
魔君秦舞转身和谢俊游回帐，谢俊游谨慎地跟在他身后。然而秦舞忽地站住，转头冷冷地和谢俊游对视之后说，“我们还要下一盘棋，要下得足够雍容，等那个人进帐来看。我要让那个人看看，我秦舞不会因为他来帮我便喜形于色，我不拒绝他，但是若是他指望我为了天下向他俯首贴耳，未免小看了秦舞。我凭着刀，一样可以取得天下！”
“不过……”魔君忽然沉默了下来，他看着谢俊游和四周的将士，“如果他愿意助我们初阵，即便是真的要我的命，我也会给他，龙渊的主人和乌鲨、龙啸的主人已经出现了，这个天下真的不再属于我秦舞的了。俊游，挑四个信得过的斥候，去辰冕城给叶恺送信，让他早做准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