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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帝王的决绝

两人就这样对视了一会儿,玄奘终于放软身姿,低声道:“陛下想必知道,沙门的译场客居于弘福寺西侧的一个院落之中。除译经堂外,只有不到十间僧舍,僧侣们三四个人共居一室,室内陈设简单,除禅床文具外别无他物。辨机若是在床上放了什么不寻常的物件,绝不可能历经四年而不被发现的。”

李世民轻哼一声:“这话听起来有理,只是法师又何以肯定,不是有其他人在帮他隐瞒呢?”

“陛下是在说玄奘吗?”僧人注视着皇帝,语气依旧十分冷静,“玄奘也常去他的僧舍,从未见过有什么玉枕。对于这件事情,陛下真的一点儿都不疑惑吗?”

“有疑惑又如何?那偷儿指认的就是他的床铺。”

“偷儿说是从哪里偷的就是从哪里偷的吗?即便是当面搜查,还有可能提前栽赃,更不要说仅仅是一个偷儿的一面之辞了。倘若他说那只玉枕是从玄奘房中偷出的,那么玄奘是不是也说不清了呢?”

“但是辨机自己也承认了。”李世民目光如刃,深深凝视着眼前的高僧,“法师又何以肯定辨机是冤枉的呢?”

“沙门不是肯定,只是疑心。辨机与我师徒四载,我知道他的性情。况且在进入译场前他就已经是一位青年大德,从来不缺供养,见过的好东西也不算少。何至于为了一只玉枕而犯戒,自毁前程?”

“那可不一定。”皇帝的声音越发冰冷,“见财起意,也是人之常情。”

玄奘道:“沙门译场初建之时,陛下指定梁国公前来相助。那些来自全国各寺的硕学沙门,多数是梁国公为我征选。征选的条件极为严格,要求内外兼通、戒行无损。只有这样的人才有资格进入译场,参与译经。辨机是梁国公亲自举荐的,说明至少在房老居士眼中,他不是个有学无行之人。”

李世民冷笑一声,摇了摇头:“房卿虽然精细谨严,也未必没有看走眼的时候。”

“可是辨机只是一介文僧,就算有偷盗之心,也未必有这本事。”

李世民再度冷笑:“他的本事,法师未必都能知晓。”

玄奘感到无奈,只得顺着皇帝的话道:“好吧,就算是他偷的。可他既然有本事偷盗,难道就没本事出手吗?为何要在僧房里放上四年?等着被人赃俱获?”

李世民傲然道:“皇家之物,他要出手,怕也不易。”

“怎么不易?拆了卖便是。”

李世民呆了一下,突然笑了起来:“法师怎么会有这个经验的?”

“沙门当年西行求法,一路上见过的盗贼可不算少。”

“原来如此。不过朕不管辨机是怎么想的,这玉枕总归是到了他的床上,这便是证据确凿。”

玄奘道:“陛下,玉枕是否在辨机床上,仅仅是御史台从一名偷儿口中听说的,并不能算是证据确凿。”

李世民道:“那偷儿也算人证,玉枕便是物证,两证俱全,再加上辨机自己也承认了,怎么不能算是证据确凿?”

“但是沙门还有一事不明。”

“何事不明?”

玄奘道:“以常理推论,那偷儿要偷东西,什么地方不好去,为何专门跑到译经院来偷?若说弘福寺作为皇家道场还有些值钱的法器,可是译经院里除了佛经和文具还有什么?那些文具就算值一些钱,也是皇家之物。正如陛下所说,皇家之物便是偷了也无法出手。再说,辨机与我们共处四年,译场中人谁都不知他有什么宝枕,怎么一个偷儿反倒知道?还一偷一个准?”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皇帝不以为然地说道,“一个市井偷儿见识少,或许他只是碰巧摸到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玄奘双手合十,深深一揖:“陛下,沙门想见见那个偷儿。”

“一个微鄙的市井小贼而已,法师见他作甚?”

玄奘道:“沙门的译场并非谁都可以进去,有皇家千牛卫守护。一个微鄙的市井小贼如何进得去?陛下难道就一点儿都不生疑吗?”

这话倒是言之有理,李世民不禁皱眉道:“朕确实起过疑心,不过此事已经不重要了。据御史台说,那个小贼已经依律伏法,法师是见不到他的了。”

“伏法了?”玄奘深感震惊,“此事关系大唐皇室、宰相和佛门声誉,陛下难道也不问问吗?”

“朕还不想自找气受!”李世民突然发作起来,声音陡然提升,脸上也是怒意勃发,“你也知道此事关系到皇家声誉吗?你可知外面那些人都在议论什么?说这玉枕根本就不是辨机偷的,是公主送给他的!那帮该死的东西,就算高阳的性子不检点,也不能如此编排!”

君王一怒,整个大殿霎时间变得寂静无声,仿佛暴风雨前的气息,宁静而又压抑。

在这可怕的安静中,僧人冷静的声音再度响起:“清者自清,何惧人言?陛下身为大唐皇帝,完全可以向百姓们解释清楚。”

“解释清楚?”李世民一阵冷笑,“法师想得还真是简单啊,这种事情向来都是越抹越黑的,怎么可能解释清楚?”

说到这里,他又摇了摇头:“此事必定是有人在掀风做浪,散布谣言。朕若找出他来,绝不轻饶!只可惜眼下无法查实,一来我大唐从来就没有因言获罪这一说,二来高阳这两年也确实不太检点,不查还好,一旦查了只怕难以收拾。哼哼,此人还真是聪明!”

玄奘却不相信皇帝不知道这谣言是谁放出来的,只不过是出于各种原因不想深查罢了。

当然,查不查是皇帝的事,玄奘对此并不介意,他只想救自己的徒弟。

“陛下既然知道此事乃是有人构陷,那么辨机应当是无罪的。”

“朕没说他在这件事上有罪,朕说的是别的事情。”李世民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犹如刚刚褪火的铁块,散发着阴沉危险的气息。

玄奘知道此事不能再提了,他已经能够感觉到,皇帝的眼神犹如一把匕首,深深地插进他的心里。

无奈,还是得重新回到那个具体的案件上:“陛下指的是那个偷盗罪吗?沙门不太明白,御史台为何要将那个小贼匆匆忙忙地先行处置?”

“他们当然是有理由的,倒也不完全因为那偷儿身份卑微。”李世民平息了一下心情,冷冷地说道,“如今已是闰腊月,距离年节越来越近了。既然没多少时间可以耽搁,犯事的又只是个偷儿,御史台抓紧时间把他处决也在情理之中。”

玄奘明白了。依照《唐律》,处决犯人宜在秋冬季节,借天地肃杀之气行杀伐之事。即使偶有其它季节的,也决不允许在正月间杀人。

这样看来,那小偷被匆匆处置似乎不足为奇,但是,这里面是否还有其它杀人灭口的理由呢?

“法师还是不要再追问下去了。”皇帝的声音越发冰冷,“此事最重要的不是偷盗,而是辨机同房家的关系。他自己也已经承认,当初与房家过往甚密。这是事实,许多人都可以作证。”

“陛下此言何意?”玄奘不解地问道,“辨机既然能得梁国公推荐进入译场,自然与房家有些来往。豪门贵族供养出家人,邀其上门宣讲佛法,这些都是极正常的事情吧?”

“法师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若只是讲经说法,接受供养,又何至于会出这等事情?最重要的是——”

皇帝顿了一顿,眼角突然迸射出冷冽的寒光:“他与濮王和吴王都有交往!”

这一声厉喝出来,玄奘心中不禁冒出一股深深的寒意。

皇帝陛下终于说到此事了,这其实才是辨机遭遇飞来横祸的主要缘由吧?

李世民口中的濮王就是当年的魏王泰,因谋嫡之事被贬至均州,改封为顺阳王,贞观二十一年又改封濮王。

而吴王则是皇帝的庶长子李恪。

唐初刑罚较为宽松,特别是在贞观年间,极少判人死刑。玄奘当年抗旨出关都没招来太大麻烦,便是一例。

寻常百姓犯罪,多数情况下都以流徙为主,且时间不长。必须判死刑的也都要经过反复查验。

贞观四年,全国岁断死刑二十九人;贞观五年十二月,李世民下诏死刑犯必须经过“三履奏”,即三次奏请方可判决。这是对人命的审慎。

但是有时候李世民也极为自负,比如贞观十九年征辽前夕,命房玄龄留守京中便宜从事。有人密告房玄龄谋反,房玄龄命驿官将此信传送至皇帝的行宫,李世民二话没说就判了此人腰斩,又亲下玺书责备房玄龄不自信,称以后再有这等事情,自己看着办!

此事体现的是大唐皇帝对一代名相房玄龄的信任,而非对谋反的态度。事实上,在涉及谋反、疑似谋反以及皇储党争等问题上,李世民通常都表现得极为果决,甚至残酷,誓要将危险消灭在萌芽状态中。

贞观十六年,太子李承乾与魏王李泰围绕着储君之位展开争夺,李承乾因私行不检而屡屡曝出丑闻,令李世民失望不已。而聪颖多才的魏王泰则深受皇帝的赏识,夺嫡呼声一直居高不下。李承乾最后不得不铤而走险,企图通过政变来夺取帝位,可是未及动手就被发觉,李承乾旋即被贬为庶民,流放黔州。很多参与此事的将军和重臣被判斩刑。

太子出局后,李泰自然就成了储君的不二人选,他不仅本人聪明干练,深得李世民欢心,其背后还拥有一个实力强劲的政治集团,包括当时的宰相刘洎、岑文本,以及一帮元勋子弟,如杜如晦之弟杜楚客、柴绍之子柴令武,以及房玄龄之子房遗爱。

可是,就在朝野上下都认定魏王入主东宫已是板上钉钉之事时,年仅十六岁的晋王治却突然闯入人们的视野,支持他的人,就是当时出任司徒的长孙无忌!

据说,李承乾谋反之事败露后,李世民亲自审问,李承乾指控李泰谋储,他悲愤地说道:“儿臣贵为太子,还有何求?只因被四弟算计,才不得不与朝臣谋求自保之术。万万没有想到又被小人教唆,引我犯上作乱。今日父皇要是立四弟为太子,就是跳进他的圈套了。”

此语虽有泄愤之嫌,却引起了李世民的警觉。他知道李泰一直都有谋嫡的野心,如果真的立他为太子,就相当于为藩王夺嫡开了个恶例,让后人以为皇位是可以谋求的,以后皇位的交接势必面临一次又一次的血腥。

为了保持稳定,李世民最终痛下决心,将李承乾和李泰双双废黜,改立晋王治为太子。

然而他终究还是有些担心,这个只有十六岁,性情绵软的儿子日后真的能撑起大唐的江山吗?

于是在立了李治大半年后,他突然找长孙无忌商议道:“你劝朕立稚奴为太子,但是稚奴仁懦,恐不能守住社稷。吴王恪英武果敢很像朕,朕想立他为太子,你觉得如何?”

长孙无忌当即反对道:“陛下不可。太子仁慈厚道,是可以守成的君主。况且储君的位置如此重要,怎么可以轻易变动?”

李恪是庶长子,本不被父皇所关注,但他毕竟是个成年的儿子。李世民想要改立李恪,说好听点儿是出于对李治的不放心而一时兴起,并未加以深思熟虑;但若是往深里想,还有可能是为了转移群臣的注意力,让他们不要把视线集中在被贬的李承乾和李泰身上,宁愿牺牲李恪也要保住三个嫡子。

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在被长孙无忌一席话说服后,李世民便不再动易储的念头。然而,他的这番看似无意的话却成功地将无辜的李恪放在了火山口上,并且事后也没有采取任何补救和保护的措施。

这场皇储之争表面上看并未伤筋动骨,皇子们均未被杀。但是朝臣间的角力却是惊心动魄,比如长孙无忌与房玄龄这两个重臣之间就产生了敌意。

房玄龄的长子房遗直是太子一党,次子房遗爱却与魏王是发小,关系密切。遗爱的妻子高阳公主自幼又与吴王交好。房家在皇储之事上可谓复杂至极。

虽然没有证据表明房玄龄本人加入了哪个阵营,但在长孙无忌拥立晋王的时候,房玄龄显然也没有站在晋王这一边。

事实上在房玄龄生命的最后两年,李世民对他的信任已经大打折扣。为了大唐未来的稳定,他选择信任舅兄长孙无忌。

另一位驸马都尉薛万彻的遭遇同样令玄奘感到深深的寒意——

薛万彻是大唐名将,从贞观初年开始,平定东突厥、平定吐谷浑、北击薛延陀、东征高句丽,一系列重大战役中,都曾出生入死、屡建战功。历任右卫大将军、代州都督、右武卫大将军等军中要职。

然而就在今年,玄奘却听说这位大将军屡屡被人上书弹劾,理由是恃才傲物,盛气凌人。李世民为表示信任,将状告他的书信烧毁。可是没过多久,他的副将裴行方又控告他在军中“仗气凌物”,并有“怨望”之语。

何谓怨望之语?是牢骚话吗?是对朝廷有怨言吗?一切都不得而知。然而就是这么一件没名堂的事,竟弄得满朝文武同仇敌忾。就连英国公李绩都说,薛万彻身为一个将军和先皇女婿,竟敢发怨望之言,实在是“罪不容诛”!李世民据此将他免官,流放象州。

薛万彻也是魏王心腹,他如今的遭遇是否与皇储之事有关?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同样支持魏王的房遗爱日后的命运怕是也不会太好。

可是所有这些破事与辨机何干?仅仅是因为他与房家有些交往,就要将这个出家人搅进这趟浑水中来吗?

“陛下。”玄奘谨慎地说道,“濮王与房家二公子遗爱乃是幼少之交。辨机既然曾去房宅诵经讲佛,见过濮王也在情理之中。难不成陛下以为他参与了皇子们的夺嫡之争?”

“法师又怎知他没有参与?”皇帝的目光凛冽如冰,冷冷地反问道,“他可不止与他们相识,还应邀进入过青雀的文学馆,参与过《括地志》的编撰。这交情可是非同一般哪。”

讲到此处,李世民禁不住冷哼一声,一字一句地说道:“朕最痛恨有人掀风作浪,搅弄朕的家事!”

这些话几乎是从皇帝的牙缝里挤出来的,虽语调低沉,却令人遍体生寒。

玄奘不禁暗自叹息,心说这分明是你自己教子无方,将帝王之术用在了子女身上,弄得诸子相争、朝臣结党,又怎能怪得了别人?

往远了说,当年的玄武门之变开了个很坏的先例,给人一种帝王之位可以通过各种手段来谋取的心理暗示。加上李世民自己在储君问题上始终摇摆不定,逾制宠信魏王泰,致使群臣分别去攀附太子和魏王,最终造成二王双废,险些演变成第二次玄武门事变。

为争夺储位而闹得兄弟反目、大打出手,这都快成李家的传统了,又岂是旁人搅弄得了的?

当然,这些话玄奘是没有办法说出口的,他只能尽量将自己的弟子摘出来:“陛下,辨机于地理方面颇有见地,所以玄奘才要他做《大唐西域记》的主笔人。他当年会被魏王笼络,参与编撰《括地志》,想来也是凭着这项才能。这是简单的学术之事,与储位之争何干?”

李世民面色阴沉,却未接话。

玄奘淡淡一笑,心平气和地说道:“沙门听说,那《括地志》甚是浩大,仅凭魏王一人之力如何能成?必是要广延宾客,收集图籍,倾力修撰,方可著成。难道陛下以为,所有的编撰者都参与了谋嫡之争不成?”

“但也不能断定他没有参与。”李世民冷冷地说道,“毕竟在进入译场之前,辨机常去房府也是实情。况且他还是道岳法师的弟子,而道岳乃是普光寺上座,同样是前东宫之人。哼,一个出家人,竟然也学着脚踩几条船!”

玄奘被皇帝的逻辑震得七荤八素,半晌才缓过神来。

“陛下,道岳法师当年也是玄奘之师,莫非您认为玄奘也是前东宫之人吗?”

“法师自然不是。普光寺修建之时,法师已经离开了大唐。你回来时,道岳也已圆寂多年。”

玄奘分辨道:“道岳法师这个普光寺上座的职位难道不是陛下金口钦定的吗?他一个出家人,奉陛下之命住持一座皇家寺院,为当时的皇太子祈福,这分明是对陛下的尊崇,怎能因此就说他是前太子之人?况且,道岳法师入主普光寺时,辨机并未随之同去,而是奉命徙往会昌寺,与前东宫哪有半分的联系?”

“那么他与房府的关系又该如何解释呢?”皇帝冷冷地问道。

玄奘合十道:“陛下,辨机是个出家人,出入房府是应邀讲经说法做佛事的,这对一个僧人而言不是什么新鲜事吧?”

“当然不是什么新鲜事。”李世民鄙夷地说道,“当年高祖起兵之时,就有高僧法雅应邀上门讲经说法;朕做秦王之时,也有道士僧侣上门驱鬼镇妖做佛事。哼,讲经说法做佛事?这还真是个掩人耳目的好理由啊!”

玄奘苦笑:“陛下,以佛事为由而行幸进之实的僧人自然有,但不会是多数,岂可将此罪名随意安放在一个比丘身上?”

“朕自然不是随意安放的。可是自古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况且一个前途无量的青年名僧,经常出入勋贵之家,原本就不可能是纯粹的佛事。现在唯一可以确定的便是,法师不是这类人。别的,就不好说了。”

玄奘的心凉了半截,看这样子,皇帝竟是一口咬定辨机参与了皇储之争。

这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自从立了晋王为太子后,出于各种不放心,李世民开始主动为其清除障碍,以确保权力的顺利交接。

比如,那个因私养假子而被皇帝以意图谋反罪诛杀的张亮。

张亮当年也与魏王泰有过从,同时他又是侯君集的部下,而侯君集又是前东宫的人。当李泰与李承乾相争时,张亮便告发侯君集参与谋反,致使侯君集被杀;而张亮后来也被李世民诛杀。那时新太子刚刚册立不久,正是李世民对这个年少的儿子最为担忧的时候。李道裕认为张亮“反刑未具”,然而李世民还是“盛怒”之下杀了张亮。

玄奘了解自己的弟子,辨机年轻识浅,虽然于佛法和地理方面颇有见地,却不懂世间之事。与房家和魏王的交往想必使他有了一些不清净的把柄,只不过这些把柄还不足以致他死命。毕竟,谋反是重罪,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定的。于是只能在其它方面增补罪行。侯君集、张亮、薛万彻皆是如此,他们的那些“作死”行为来得如此及时,难道辨机也逃脱不了吗?

玄奘感觉自己的后背在冒冷汗,他竭力稳住心神,替弟子辩解道:“陛下,辨机十五岁进入佛门,其本性天真质朴与世无争,是个书生式的比丘。他是没有胆量也没有心思参与皇家之事的!”

“法师不也是年少出家吗?”李世民一脸玩味地看着他,“而且同样是个书生式的比丘,朕看法师的胆量就大得很呢!”

玄奘被噎了一下,随即又请求道:“陛下,此事涉及沙门弟子的性命和声誉,沙门真的不能不过问。”

听了这话,李世民倒笑了,一步一步地踱到玄奘面前:“法师如何过问呢?这件事朕已经尽力将法师给摘了出来,如今看来,倒是朕多事了。”

玄奘怔怔地看着皇帝。

李世民随手将一份奏章递到玄奘手上:“这是昨日御史台送来的,法师自己看看吧。”

玄奘孤疑地接过奏章,却见上面说,由于此案涉及前左仆射梁国公,而梁国公又与三藏译场交往甚密,再加上辨机是三藏弟子,因而希望能够得到陛下允许,向三藏法师询问一些具体情况。

“这没有问题啊。”玄奘淡淡地说道,“沙门正想与他们当面对质。”

李世民无奈地摇了摇头:“法师还是想得太简单了。朕知道你辩才无碍,但御史台并不是个能发挥辩才的地方,朕也不愿让法师平白受到他们的凌辱。”

“陛下——”

李世民摆了摆手:“此事朕已明确回绝了他们。法师从西域回国不过四载,一直在弘福寺内译经著书。译场外常年有朕的千牛卫把持。法师每天都在做些什么,到哪里去,与什么人交往,一举一动,都在朕的眼皮底下,有什么好问的!”

说到这里,他玩味地看了玄奘一眼:“法师当年提出,要朕派人为你守门。朕当时便说,这实为保身之举,此言不虚吧?”

玄奘沉默了一下,心寒之余也颇为感激,合十道:“沙门玄奘,多谢陛下圣恩。只是辨机这些年来也在玄奘的译场之中,由于译事繁忙,又要助我撰写《大唐西域记》,几乎足不出户。想来陛下也知道他是没有逾矩之举的。”

李世民鹰目微沉,摇头道:“辨机与法师不同。就算这四年来他没有逾矩,也不能说四年前的事情就可以放任不究了。毕竟他与房家,与青雀、吴王的交往都是真的。”

“有交往并不意味着他做了什么。”玄奘争辩道,“人活在这个世上,彼此间总会产生交往。陛下,仅凭‘交往’二字不能定罪!”

李世民深深地看他一眼:“就算他未参与皇储之争,偷盗皇家玉枕却是证据确凿的,御史台的案宗上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可是那玉枕并非当面搜出,而是小偷指认。这种情况是不能作为偷盗证据的。”

“但是辨机自己也承认了。”李世民又回到了这句话上。

玄奘心中一痛,凄然道:“陛下也知道御史台的审讯手段,辨机只是个单纯的义学沙门,如何能够抵挡?”

“哦?”李世民略带戏谑地看着他,“照法师这么说,本人承认也不能算是证据了?那么依法师之意,如何才能定罪呢?”

玄奘合十道:“陛下明鉴,要定一个人的罪,必须要有确凿无疑的证据,否则很容易伤及无辜。”

“什么叫确凿无疑的证据?是像法师当年私渡出关时那样吗?”皇帝一脸嘲弄地问道。

玄奘垂下眼帘,低声道:“正是。”

李世民笑了:“朕不治法师私渡之罪,是相信法师心地纯净,于我大唐有益无害。至于辨机……”

他忍不住冷哼一声:“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是,放任危险的存在,有时会伤害更多的无辜。”

“陛下何以会有这样的想法?辨机只是个义学比丘,哪里看出是个危险的人了?这分明是有人在暗中操纵,陷害辨机,抹黑佛门!”

“他若真的清净,旁人也陷害不了他吧。”李世民慢慢踱到窗前,出了一会儿神,回过头,见玄奘仍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不禁叹了口气,“法师聪慧过人,又辩才无碍。那辨机若是有你的三分机敏,也不至于自陷死地了。”

“辨机本性天真质朴,就算有什么不清净的地方,也是罪不至死。”玄奘突然跪下,庄重地行了个大礼,“沙门玄奘恳请陛下慈悲,饶他一命。”

他知道,自古以来储位之争都是皇家最敏感的话题,有如逆鳞一般不可触碰。在这种事上,越是擦边的无关紧要的人物越容易成为牺牲品。所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便是如此。

事已至此,他也不想再徒劳地多做辩解了,只盼能救辨机一命。

李世民缓缓摇头:“朕昨日已经下令,腰斩辨机。”

什么?玄奘仿佛被雷击中,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还是那个在玉华山上表示要诚心接受佛法的皇帝吗?就这样动动嘴皮子,就如此轻易地决定了一条生命的去留!

“陛下!”他几乎喊了出来,“辨机并非罪不可赦!他只是个义学比丘,从来不曾害过人,也无意参与到皇储之争中去。他不会对陛下的江山构成任何防碍!陛下,您何至如此?!”

他从未这样激动过,一时竟说岔了气,忍不住呛咳起来。

李世民没有想到玄奘的反应竟会如此激烈,在他的印象里,这是个安静的高僧,对生死一向看得很淡,似乎这世间已经没有什么事能在他的心中激起波澜,如今这个样子完全出乎他的预料。

他不禁有些动容,走上前轻轻搀扶起玄奘:“法师啊,都说出家人四大皆空,你又是个得道高僧,深知因果不悖,又何必如此呢?看来,法师境界未臻空明,终究还是无法求得解脱啊。”

玄奘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压低声音,悲凄地祈求道:“陛下,请恕沙门一时失态。这件事到目前为止,都只是以偷盗罪论处的。那么依照唐律,偷盗罪不至死。还望陛下以法明断。”

一阵沉默后,皇帝轻声说道:“辨机是偷盗皇家之物,与寻常偷盗罪不同。何况法师你应该知道,此事不仅限于此,还有其它方面的原因。”

“什么原因?难道他会谋反吗?”玄奘忍不住问道。

李世民脸色一变:“请法师慎言!此事原不该由法师来问。”

玄奘惨然一笑,声音中透着无尽的伤痛与悲凉:“若是辨机有谋反的证据,又何至于被莫名其妙地扣上一顶偷盗的罪状,外加私通的传言?沙门实在想不明白,辨机只是个义学比丘,究竟有什么值得构陷的地方?”

“法师就不要再管这件事了!”皇帝脸上的怒气已经难以掩饰,“你那时身处境外,并不知情,还是不要多说话的好。说多了当心将自己和译场也牵连进去。”

听到这冰冷的话语,玄奘犹如身堕冰窟,刺骨的寒意直透心底。

皇帝这话的意思分明是说,倘若再为辨机求情,不仅可能牵连到自己,甚至还有可能将整个译场都卷进去。

他只能放软身姿,低声哀求道:“辨机年轻识浅,还望陛下慈悲,念在他曾殚精竭虑,为陛下写成《大唐西域记》的份上,给他一次机会,帮他度过这场劫难吧。”

听到这苦苦的哀求,李世民也不禁有些动容,他叹了口气,神色放缓了许多:“朕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法师居然还不死心。其实这个辨机并非从法师出家,只不过是临时被选入译场的助译比丘。他虽尊法师为师,但是严格说起来,似乎并不能算是法师的弟子吧?”

“不,他既称我为师,我便当他是我的弟子了。还请陛下慈悲……”

李世民轻轻摇头,面上虽有些悲悯之色,语气却十分坚决,并无丝毫转圜的余地:“朕身为天子,敕令已下,岂可随意更改?”

听到这句话,玄奘便知没有了半分希望,他怔怔地看着皇帝的眼睛,只觉得那双漠视生命的眼眸中透出凛凛的杀气,铺天盖地,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帝王之意不可逆转啊!

眼前又浮现出那个文采风流的青年比丘——渊博的佛学、出众的仪容,一脸孺慕地望着自己,轻轻叫着“师父”……然而这张生机勃勃的面孔突然间就蒙上了一层血色,变成了狰狞恐怖的两截尸体!

玄奘的心绞得厉害,眼前的世界霎时间变得漆黑一团,只觉得喉头发甜、五内翻滚。他闭上眼睛,竭尽全力地忍耐着,终究还是没能忍住,“扑”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李世民惊呆了,赶紧扶着僧人坐下,顺手试了一下额上的温度,只觉得滚烫惊人,连忙冲内侍喝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叫尚药司奉御!”

玄奘接连吐出好几口血沫,紧接着便是连续不断的呛咳,只咳得撕心裂肺,全身颤抖,好半天缓不过气来。

皇帝将手搭在他的身上,温言劝慰道:“法师身体不适,还是不要太过激动的好。朕可以向你保证,这件事绝不会牵连到弘福寺译场。朕推行佛法、积攒功德之心,也不会因此事而有丝毫的变更。”

玄奘费力地摇了摇头,他很想对皇帝说,如果没有慈悲之心,推行佛法又有什么用呢?至于积攒功德,更是天大的笑话!

然而此刻的他胸闷气短,咳喘不宁,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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