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渐微凉。
东皇越一个人在古老的宫殿间缓步走动。
夜里的神祭宫静谧安详,有的殿宇中还有灯光与人声,有的则在黑暗中默默伫立。
东皇越看着眼前的景象,内心渐渐平静下来。
“为何最近总做噩梦呢?”他再次扪心自问。虽然东皇越还未正式开始灵巫的修行,但从小耳濡目染,亦知梦境的意义。
对于常人而言,梦境不过是他们夜里胡思乱想的呓语。但对于灵巫来说,梦境却是他们看破现实的眼睛。
灵巫的梦常常有所征兆。
虽然东皇越并不认为他那些形容可怕的噩梦真的代表着灭世之灾,但梦里血淋淋的场景仍让他毛骨悚然。
要不要去找大宫祭谈谈?东皇越犹豫不决——深夜拜访未免过于失礼,若是打扰了大宫祭修行更是不妥。
“算了,明日再与大宫祭述说此事吧。”犹豫了一会儿,东皇越决定返回归阳楼。
就在这时,一个人出现在了他眼前。
“大宫祭!?”东皇越吃惊地说道,“您怎么在这里?”
“这里是老朽的住处啊。”大宫祭表情略无奈,他转头朝一边的石楼示意道,“白天时不是路过这里嘛,守阳楼,离你那归阳楼不远。”
“哦,”东皇越脸一红,施礼道,“是越失礼了。”
“无妨,”大宫祭摆摆手,疑惑道:“老朽见你在这边站了一会儿,似有事难以决断,可是宫里还有什么未有交代?若真有事,可唤那监事前来,速速吩咐了,莫要耽搁。”
“大宫祭误会了,宫里的事情已安排妥当,”东皇越稍一踯躅,道:“其实是越心里有些疑惑,想请大宫祭解惑。”
大宫祭听了,微微一笑,像是长辈看着晚辈一般说道:“那么何不进屋一叙?”
东皇越深施一礼,道:“叨扰了。”
两人进屋,入座。一壶茶沏上,茶雾袅袅,东皇越的内心也随之沉静下来。
“少君可知此茶?”大宫祭笑着问道。
“可是青茶?三年前由神祭宫流入民间,如今已风靡朝堂之上,士人大夫莫不以品青茶而自诩风流。”东皇越闻着茶香,回答道。
“确是如此。”大宫祭点点头,“神祭宫的几位祭师与山下的茶民交流后,改进了制茶的流序,口感便大有改善。”
“哦,”东皇越奇道,“宫中祭师竟懂得制茶?”
“很惊奇是不是?”大宫祭放下茶杯,悠然道:“我神祭宫自开国以来便自成立,上要敬奉祖神,下须体恤民生,故而宫中许多祭师懂得民生之技,且还时时改进。时至今日,金乌国民生之业,仍有许多技艺来自宫中。至于宫中一些可改善民生的新奇事物,也会适时流传出去。这是祖神爱民之意。”
东皇越端着茶杯,默然不语,若有所悟。
“少君可讲出心中困惑了。”大宫祭一边为填着茶水一边说道。
“是,”东皇越放下茶杯,迟疑道:“近日来,越时常做噩梦,梦里多是些极为可怕的景象,本以为不过是庸人自扰,但又闻灵巫之梦不可等闲视之,故而深有忧虑。只是梦境内容太过血腥荒唐,又无师长指导,实不知如何与人言说……”
大宫祭听了,表情郑重,说道:“少君不妨直言告之,吾虽老朽,或可相帮。”
东皇越便把梦中的情景详细说了一番,他这几个月曾多次做过灭世的噩梦,关于灾祸的场景描述的极为真实细腻,即便是大宫祭听了也有种身临其境之感。
不知不觉,东皇越说的口干舌燥,才听了下来,端起杯中茶水一饮而尽。水一入口,他便发觉已经凉透了。凉茶沁心,他却觉得心中暖洋洋的——经过这一番倾吐,让他心中畅意不少。在宫里时,他不敢把这些话告诉父君母后,又不便与阿嬷等人述说,心中实在憋闷,这些日子更显得有些郁郁寡欢,此时他尽述心中烦恼困惑,整个人都舒坦了不少。
大宫祭听了,没有开口,反而陷入了沉默。一时间,气氛凝重起来。
“大宫祭?”东皇越试着唤了一声。
“哦,抱歉。”大宫祭回过神来,歉然道:“少君的梦让老朽想起了一些事情。”
“哦。”东皇越一愣,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大宫祭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听他话锋一转,道:“少君的这些梦,倒是有些意思。不知少君这样做梦多久了?”
“大概……三个月了,”东皇越侧头一想,忧心道:“最近一个月,噩梦越来越频繁。越时常在夜里惊醒,醒来后便不敢入眠,结果白日里也精神不佳……”
大宫祭点点头,道:“少君有灵巫之质,夜有所梦,不奇怪,但连续三月不断地噩梦,却并非好事。”
东皇越起身离座,一躬身,恳切道:“请大宫祭为我解惑。”
大宫祭摆摆手,道:“少君坐下吧。关于灵巫之事,老朽只能略微提点几句,希望于少君有所助益。”
“越洗耳恭听。”东皇越恭敬道。
“这世上的灵巫之起源,据说来自先天四圣中的巫圣。”大宫祭缓缓道:“巫圣重也,有教化众生之德。”
“巫圣有云:‘万物有灵,通灵者巫’。这世上的一切,上至大道,下至蝼蚁,都蕴含灵性。常人通五感,视、听、嗅、触、味,但巫者通第六感,即可以感知、沟通其他事物的灵性。然而万物之灵千差万别,最上道灵不可言知,其次神灵威仪无穷,其余则等而下之。由于道灵不可言知,故自古以来,巫者皆以能沟通神灵为荣。不过天生不均,巫者资质亦有高下之别,即使经过长年修行,可沟通神灵者,百中无一。至于另外极少数天赋异禀者,天生就能感受神灵气息,他们是巫圣的宠儿,被称作灵巫。”大宫祭言语谆谆,东皇越也听地入了神。
“《灵巫经》中把巫者的第六感称作灵识,即感知灵性的能力。由于灵巫的灵识格外敏锐,甚至能够感受到神的灵性,所以其五感也常被神灵影响。这种影响在灵巫睡眠时尤为明显,因为此时灵巫的心神开放,很容易就被吸引到神灵的感知中。所以,有些灵巫总是会做一些奇怪的梦,其实那是他们的心神透过神灵的感知所看到和感受到的。但神灵的感知太过浩大,远远超过凡俗的承受力,所以灵巫在做这样的梦时,往往也在无形中大量消耗了自身的精力。这样的情形,与少君的描述格外相似啊。”说到这里,大宫祭略有感慨,端起杯来喝了口茶。
东皇越默然片刻,问道:“不知这种情况可有法解决?”
“有。”大宫祭很肯定地回答道:“其实这些都是少君将来要修行的内容,每一位灵巫基本都有这样的苦恼,他们必须要经过修行,完全控制住自己的灵识和心神,才能成为合格的灵巫。”
“原来如此……”东皇越吁了口气,内心却对日后的修行有了一些期盼。
仿佛看出了东皇越的想法,只听大宫祭呵呵一笑,道:“本来担心少君提前一年来神祭宫,灵识方面会有所勉强,如今看来,却正是时候。也罢,今夜老朽便为少君讲述冥想之法。此法乃当年宫中的前辈与朝阳道脉的仙长一同演算堪定的,专为巫者修行而用,对于控制灵识极有助力,少君当用心学习。”
当下东皇越精神一振,恭敬道:“多谢大宫祭,越必不负大宫祭之望。”
于是,东皇越在神祭宫的修行,就在这个夜晚正式开始了。
时光如水,悄然流逝。春秋繁替,夏冬往复,又是一年轮回。
东皇越坐在水潭边结束了今日的冥想,正静静出神。半年前,他就已经摆脱了噩梦的纠缠,但修行的生活却越来越像噩梦。每日冥想、诵经、祷祝、法文、仪礼等十余节课让他疲于奔命,消耗了大量心神,每日睡眠的时间从未超过三个对时。随之而来的还有收获,他每日都能感觉到自己的成长,虽然细微,却是积少成多,聚沙成山。时至今日,他已经有自信成为一名真正的灵巫。
“明日,”他心中盘算,“我将第一次进行神降仪式的祷祝,而且要在祭神台上进行,须再做些准备才行。前日收到母后的来信还未回,等会还要写信……”
晨光渐曜,东皇越知是到了早膳的时间,旋即起身,朝着归阳楼走去。一路上,鸟语花香,行人散漫,他笑着同几位相熟的祭师招呼,内心充盈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的快乐。
看着他轻快而平稳的背影,几位祭师禁不住感叹:“这位皇子殿下真是修行种子,资质上没的说,关键是性子勤良,这半年来,已俨然有巫祝的样子,宛是我神祭宫中人了。”
“那是,天生的灵巫,冥冥中一线天人牵引,你我怎能比?”另一人笑着说道。
“也是……”,旁边的人一听,尽皆摇头失笑。
东皇越回到归阳楼,用过早膳,便去向朝阳殿,开始一天的课程。
还未至朝阳殿,东皇越便远远看见一位身姿绰约的华发女子在殿门外等候,暗道一声“惭愧”,连忙赶了过去。
至殿门外,东皇越朝那女子躬身一礼道:“百里师姐安好,越惭愧,劳师姐在此等候。”
这女子身着一袭素袍,面容娴静,眉心一抹鲜红印记,形似火焰,与领口的一缕红纹相应。这时听她答道:“师弟无需客气,我也是刚到。师父需冥想静思,为明日做准备。今日便由我为师弟再讲述些祭祀的细节,师弟若有疑惑,也可询问。”
东皇越点点头,答应道:“好。”说罢,两人朝殿内走去。
朝阳殿是神祭宫三大殿之一,为祭师们早课之处,殿内布置堂皇大气,上首为讲仪台,下为六列十二排桌椅,均以桐木制,古色古香。此时早课已结束,殿中空荡,两人坐定后,百里仪开始同东皇越讲述灵巫祭祀事宜。
“想必之前师父已同师弟你讲过,祭祀分大、中、小三种,大祭为国祭,一年一次,在岁末。中祭为宫祭,一年两次,在两季之末。小祭为民祭,每月一次,在月末。其余散祭,按需而行,不统一定论。师弟你这次参加祭祀,既是神祭宫中祭之一,也是灵巫首次祭祀,意义甚大。灵巫不同于一般祭师,但祭祀的步骤并无不同,这些日子师弟学习的如何?”百里仪严肃问道。
“都已熟记在心。”东皇越沉声道,言毕,他又面露苦笑,“但还是紧张。”
“此乃人之常情。”百里仪微笑道,“今日我们再从头演练一遍。”
“好。”东皇越随即起身。
直到日暮,东皇越才疲惫地从朝阳殿中走出。一整天的练习,务必使每个步骤都准确无误,即使是经过练气的身体也有些吃不消。
最后,百里仪终于点了点头,颔首道:“虽然还不尽善尽美,但也称得上熟练了。”
东皇越松了口气,略带满足地走向归阳楼。一进房间,他把自己丢在床上,打算就此沉沉睡去。
“不行,还没有冥想。”他挣扎着坐起来,屏息凝神,默运口诀,行气九周天,御神三玄返,乃至一元定。约两刻后,冥想结束,东皇越自觉精神恢复了些,便起身洗漱,洗漱后,才又躺下。
“明日要晨起而祭,到现在也不过三个对时了,抓紧休息吧。”东皇越暗暗算了下时间,“虽然三个对时不长,但我如今已不再做噩梦,配合神祭宫特殊的睡眠法,恢复精力绰绰有余了。”
“今日忙的头昏脑涨,都忘了给母后回信……”他忽然想起这事来,但此时睡意袭来,东皇越也抵挡不住,“罢了,过了明日再回吧,望她与父皇安好……”
这般想着,他渐渐沉入了梦乡。
大火焚焚,万物成灰。千万种尖叫交织在一起,组成宏大的悲曲,萦绕在这片火狱的上空。
东皇越睁开眼,额上是细密的冷汗。
“刚才是……做噩梦了!?”没等他回过神,屋内的座钟响了起来。
辰时将近,祭祀要开始了。
东皇越一激灵,整个人清醒过来,迅速穿上衣服,朝屋外走去。
出了院子,他急匆匆向朝阳殿走去。然而没走出几步,他便发觉有些异常。
路上除他之外竟无一人。
“难道我迟到了?”东皇越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脚步不由加快几分,又走出几十步,他渐觉出不对来,“此间怎如此安静,仿佛不似有生气。”
念头一落,只听一阵雷声轰然而鸣,电闪霹雳间,昏沉的天空上突然亮起一道橙黄色的弧光,挡住了天空中肆虐的闪电。
“不好,是护宫大阵,快去正阳殿。”东皇越一凛,旋即朝另一个方向奔去。
正阳殿乃神祭宫“三大殿”之首,除了一年的大祭和中祭之外,平素极少开放,但此时护宫大阵开放,表明神祭宫面临威胁,所有人肯定都已经去了那里。
少倾,东皇越赶到正阳殿外,之间殿门大开,隐约见到里面有众多人影。东皇越进入殿内,但见众位祭师和弟子分两侧站立,急忙选了个空位站了过去。大宫祭站在上首,身侧侍立着百里仪,身后则是祖神神像和列位先贤的牌位。他面容严肃,看了一眼进来的东皇越,开口道:“想必各位祭师都应该有所感应了吧。”
领首的几位祭师相互看了一眼,点头道:“回禀首祭,我等都在梦中见到了异象。”
众人一时都窃窃私语,东皇越听了却一阵释然。“没想到这次所有祭师都收到了梦魇影响,那我做了噩梦倒也不出奇了。”他悄悄松了口气,但一想到这种异象后面所代表的征兆,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祖神传梦警示,是有大噩。”大宫祭沉声道:“吾等为祖神祭师,更要尽己所能,以助吾神!”
众人闻声,皆称是。
大宫祭点点头,目光落在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缓声道:“即刻起祭,以助吾神!”
一声令下,众人都行动起来。东皇越也跟着百里仪去准备祭祀用的器具,因气氛沉重,一时间谁也无心言语。
半刻后,众人集结在正阳殿前。大宫祭居首,百里仪和东皇越紧随其后,剩下众人跟着一同前往祭台。
至台下,众人立定。大宫祭示意东皇越跟上,两人拾级而上,登上九丈高台。
其实,天地昏沉,阴风阵阵。又有无数电蛇飞舞,不时啃噬一下结界,发出“滋滋”之声。
东皇越心中颤颤,只听大宫祭沉声道:“莫慌。”闻得此声,东皇越强自镇定下来。两人遂将器具摆在祭台上,准备焚香叩拜。
就在大宫祭插第一柱香时,一声狂雷在东皇越耳边炸响,恍惚间,他仿佛又看到了火狱中的场景。
一种大恐怖油然升起。
“不好。”大宫祭面色惨白。东皇越定睛一看,只见那柱香,断了。紧接着,东皇越突然感到内心某种巨大的依靠消失了,就仿佛,天塌了一般。
“祖神……”大宫祭喃喃道。还没等东皇越听见他说了什么,一道霹雳在他眼前闪过,把大宫祭笼罩其中。
东皇越坐倒在地,抬头看到天空中的结界已被撕扯开,雷霆裹着天火,狂暴地降临。
一时间,地动山摇,无人幸免。东皇越看向百里仪,只见她嘴唇微张,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天火吞噬。
“不不……,这不是真的……”东皇越颤抖着,他茫然望向四周,熟悉的建筑都已成了断垣残壁。天火肆虐,一声声嚎叫传入他的耳中。
噩梦,原来是真的。
这一刻,他记起来了。
“在火狱降临的那一天,神陨落了,他的国崩坏了,他的民被火狱里的恶魔吞食殆尽,那一声声嚎叫就是末日的号角。从此,世界将不得安宁。”东皇越低声说道,他看向那落下无数雷火的破碎的天空,和隐匿在时空裂缝中的恶魔。
最后,他对着那个身影露出了苍白的微笑:“你好,终于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