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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旧土

唐捷,帮我从那儿离开。

他很热心。虽然很不正经,但充满勇气。

某个男性的声音响起:“啊,没错。”

是错觉嘛?这声音为什么有点耳熟呢。

但不可能,我现在不是离那儿很远很远嘛。果然是那段时间心里都产生阴影了。

唐捷,充满勇气,正气凛然。

唐捷是个好人?

“这得看什么才是你心目中的‘好人’哦。”

终于反应过来,确信真的有人在和自己说话,秦猛地惊醒,本能地弹起身子,结果一头撞到了结实的玻璃上。

“啊!”

痛得大叫一声,想要捂住磕着的脑门,却根本没有抬手的空间。稍微清醒一点,视野中的闪光忽然膨胀,燃烧,短暂的瞬间中直直地扎进了少女的双瞳。

咿咿咿!

耳畔传来某人慌乱的话语:“抱歉、等下!我现在就关掉它!”

片刻之后,几乎要撕裂她的思维的强光终于灭了下去。

面前束缚的玻璃盖徐徐展开,久违的新鲜空气伴随阵风扑面。揉着脑门,在一片幽光中坐起身,擦掉刚刚迸出的一点眼泪后,秦仰起头,环视着自己所处的地方。是间小房子,再往下一瞥,身底的东西,似乎是冬眠槽。

起初是角落的音响发出声音,随之眼前一面墙忽然几块砖闪烁,拼接成了一块小小屏幕,透过逐渐明亮的色彩,她看到一个握着话筒的青年,正左看右看,像是找着摄像头:“喂,喂,能听见吗?还记得我么?”

似是十分开朗的笑容,起初愣上片刻,随之在清晰的形象勾勒中,终于回想起之前几天看过的人中最多的是谁:“齐——”

“齐逅。”他搔着脑袋,似是抱歉道:“不好意思啦,跟你瞒了那么多事。”

然而第一时间想到的却不是倾泻愤怒,听着他的声音,一瞬间觉得自己是否应该想起某件重要的事。见她呆呆的样子,齐逅刚以为是出现什么问题,秦就猛地蹦出一句:“唐捷说的‘同伴’是不是你?”

并不是特别出乎意料的样子,齐逅虽然在那瞬间一震,不过还是咳嗽一声,微微点头以示确认,这似乎是不想给自己惹麻烦的样子。秦现在脑袋昏昏沉沉,为了不让她可能较真给自己找麻烦,齐逅抢先一步将话题继续下去:“要怪我也没关系。”

她当然没忘掉那段时间少有的交流就是和他做的,直到她出现之前。想到这儿,忽然又担忧起那女性的状况来,几下张口,却又想起自己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尴尬中,齐逅看出状况来,就问道:“怎么了?”

秦犹豫着回答:“那、那个……她现在怎么样了?”

这让对方一头雾水。无论怎么说,齐逅就是理解不了,这让人很奇怪,明明记得有几次齐逅应该看到过她的。难道是因为她一直缩在角落,齐逅从送餐口能看到的视野太狭窄么?

这么说来不明白状况似乎也是很正常的?有点遗憾,不过仍不打算放弃,于是她又问起自己离开之后那间禁闭室的状况。

听到“没有人”之后,她才彻底地愣住了。

齐逅有些不解,但自己合计一番,觉得她会这样表现可能是有一些原因,但现在并不重要。齐逅决定还是先放她出来,不过在这之前,他又额外增加一问:“有没有觉得身上哪块不是自己的了?”

这种摸不着头脑的问题自然得不到回答,不过既然没有立刻回答那就说明答案是“否”。

几点噼啪的蜂鸣,连带古董键盘的敲击声,如果门锁没有发出“滴滴”的话,秦根本不会发现它嵌着的那面墙离自己如此之近。电子门缓缓拉开,后面的光明投入阴暗世界,来回适应这种光照,让人很不舒服。

然而,开门的瞬间,她看到光辉映照的暗面站着一个人,片刻思维停滞,似曾相识的画面调动起记忆的时刻,门外之人轻轻向她挥手打了个招呼。

“你好啊。”不带什么特别的情绪。辉光下投出的阴影中,那副面庞十分模糊,但十分温柔,“跟我来吧。”

回到地面上,算上前几天独自逃离,这是秦第二次站在安全的围墙哨塔之后了,而且这次不用再害怕被谁发现。这么久以来终于能再面对这种人来人往之地,甚至像模糊记忆中的繁华街市一样。

当然,她感觉上是很多,但随后就被告知现在只剩寥寥几十人了。倒是作为一个小据点,有时会有路过的人在此地休息,于是“商店、旅社”一应俱全。

“名字啊。英兰。”她回答起来没什么犹豫,但如果秦不问的话,她大概八百年都不会开口吧。虽然如此,能够重逢依旧是相当感动,连带又回想起丢下她独自逃脱时的样子。

虽然她当初并没表现出要一起走,可能只是因为自己走得太急,没有看清楚呢?这些想法浮出来后,感动逐渐被歉意所浸染,秦扭捏几下,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开了口:“那个,抱歉,当时我没法带你走。”

英兰并不在意这些的样子:“没关系。”

如果是秦在那种境况下被人抛弃,她大概会恨死对方。但得到那种回答后,她心里对英兰的歉意又更加深重,能被原谅,也更加感激。

不过放着齐逅屏幕后的那句“慢着”不管真的没问题么?

“他的岗离这不近,估计现在正满世界找你呢。”原来英兰根本就没事先通好气儿?惊愕万分,秦的这一反应让她嗤笑出声:“放心,他估计正愧疚着呢,就算你再跑出去也没关系。而且这儿本来也没多大,累不到哪儿去的。”

虽然听起来不太好,但出于长时间相处所构建的信任感,还是听了英兰的话。

“唐捷担心你身上出问题,所以拜托帮忙检查了一下。”英兰简单和她说明了一下状况。

有时会引来别人的目光,她对这种陌生的世界仍然怀着分畏惧,大多数人见她都很奇怪的样子,一定是因为自己就没在外边露过面吧。当然,即便知道这点,面对这种目光仍然浑身不自在,于是总会下意识地躲到英兰身后,她也并无所谓的样子。

“他跟你说过现在的情况么?”英兰突然被这么问,秦不知如何回答,她又改口道:“那他带你去了哪儿?”

秦支吾着:“我、我也不知道。”

这不是在说谎,就算只是稍微想想先前的经历,还有所见的事物都会头痛不已。她当然知道现在身边已经没有那刺鼻的虫血腐臭味儿了。可一旦记起来,就仍会反胃不止:“那个,我在这儿待几天了?”

“是说他送你回来的时候么。四天。当然唐捷也四天没回来了。”说到这儿,英兰忽然又作出了个满是嘲弄意味的微笑:“知道吗,他倒是很关心你呢。”

这简直又是在瞄着靶心打,看到她被一下噎住,英兰也适当点到为止,接着又续起前面那段话:“唐捷嘛,除了整天跑来跑去也不会做别的。不过别担心他,就算天塌了他也有办法保住自己。”

虽然将心思直接摆到明面上让她有些尴尬,这句话也有点无厘头,不过放到唐捷身上倒的确让人不怎么怀疑。思索一番,觉得有些道理,就稍微放下心来。

不过唐捷到底是什么人?

“要是我说他是个很有地位的重要人物你信么。”英兰的这句话还是有点说服力的,但比起这个,秦刚刚发现为什么自己的心思总是会被看出来呢?

“小孩的想法还想瞒住我嘛。”英兰不是很想立刻讲得太明白,之后,秦又几次真的怀着“不用说话也能把问题传达过去”的想法在脑内盘演一阵,然而这下英兰倒只是自顾自地讲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不再有什么正经反应了。

啊。会觉得这是真的简直是白痴行为。

刚想将话题继续下去,就听到身后仿佛有谁在叫自己的名字。起初以为是错觉,因为仅仅是听到了那三个音,但愣着驻足后,又顺势多走几步的英兰回头望,这时秦又第二次听到了那声音。

秦,凰……

咿咿咿!

“住口!!”秦不自觉地大叫出来,与此同时英兰终于被这滑稽样貌逗得笑出了声。没时间管她,尴尬得脑门几乎要烧起来的秦猛一回身,立刻就看到某个不认识的人一边挥手,一边奔来的身影。

“唐捷养的狗来了啊。”英兰忽然说出了这么一句充满敌意的话,秦疑惑地回头去看,却发现她不见了。

有时候的确会觉得英兰神出鬼没的,一会儿的工夫,就再也寻不到踪影。

“哈啊,哈啊,抱歉,你还在生气吗?”气喘吁吁的人停在面前后,第一句话就是这个。起初没有反应过来她为什么要这样说,一会儿才猛然想起英兰的话。

“抱歉,齐逅通知我的时候我还在外边,所以没能接到你。记得我么?”一边指自己,一边狼狈地咧嘴笑着,对于这种自来熟的人,秦有点应付不来。

活泼的女孩说着,眨眨眼睛,大咧地伸出臂膀,作出要握手的样子。但秦不知所措,她没有去接。

“我是布怆,之前你被他们关着的时候,我们见过几次。”对方又解释具体是哪两个字。她看起来和名字的反差很大,光是字面的话,还会以为是个待人冷淡的家伙呢。

秦的这种心思猜起来很容易,似乎作过很多次类似的解释,她说这不是本名。当然也不是自己取的。

“啊、诶,是么?”秦只好这样支支吾吾地应和,期间还尴尬地左顾右盼。

“虽然知道你会怪我们……但是这种时候如果能暂时放下这些,就太感激了。”听了布怆前半句话,单纯觉得她是好心,后面却像是被强行塞了一嘴棉花。

秦没有立刻回答什么,于是布怆便以为她默认了。她没在这方面多花什么时间,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方方正正的东西,点亮屏幕,迅速地划拉点拨几下,径直将其向少女递了过来。

是一台手机。看到那台机器,她先是一时思维僵住,忽然想到:“欸、这个,是啊!!忘掉这东西了!”

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她会一下子兴奋,乃至接过的时候甚至举起来跳了几下。秦拿到机器,就想按照记忆中的方式操作,本是充满希望地以为能有什么好事,试了几下,才发现这东西有点怪怪的。

布怆终于知道她要做什么了:“想和谁联系?现在通往外边的只有唐捷一条线啦。有安全条例在,现在大功率通信都被屏蔽了,上次唐捷来的时候牵了条光缆,所以能和他住的地方联系而已。”

就像固定电话一样。秦听她这么解释,刚刚燃起的希望也被随之浇熄,顺便布怆又解释了一下何为“安全条例”:“因为虫子一直在监视着,大功率通信会引来它们的注意。虽然我觉得是没什么必要啦,但大家都遵守,所以还是也听话吧。”

秦还想给以前认识的人们打电话呢。

不过,像是要给她点鼓励,布怆说可以试着拨通唐捷的号码。虽然不确定他此刻能不能接到,试一试总是可以的吧。而且这看起来至少也能让她好受些。

但秦没有照做。垂头丧气地把东西交回去,沉默了一阵,布怆又干咳两声,把下一件事告诉了她:“还有,唐捷要给你看样东西来着。”

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会有需要自己这种人来过目的东西么?但还是稍微提起点精神,问了下具体情况,布怆则只是“你看了就知道”。

之后还不忘补上一句“很重要”,这又让她忐忑了起来。

于是被邀请着跟她一同前行。

一路上,认真观察之后,才发现和自己之前的错觉不一样,这儿实在算不上热闹。空房子有很多,但没多少人住,布怆说这儿刚刚开始建围墙时只划了一小圈铁丝,很多东西都不得不被留在外,后来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又一点点加长扩张,至于能将最外沿的所有建筑围起来,那已经是最近才做到的了。

以遥远之地某座荒芜的城为核心,四周散布着许多类似的小据点。以前有更多,分布地区更广,但在虫群雪崩般的扩张速度面前如同纸房子。幸好这儿至今都不在虫子前进的方向上,万一真有那天,大概大家也只能放弃此地,去寻找别的庇护所了吧。

以此为契机,秦又稍微问及了过往的历史,布怆便回答:“他没跟你说过么……可你就算问我我也没什么能回答的啊。因为那段时间的记录都查不到。”

这倒是出乎意料,布怆又进一步解释:“今天在这儿的人,都和你一样是经历过冬眠的。没有亲历过那段时间的人。”

说到这儿,她叹了口气,一阵思索之后,又向她提了一个建议:“真想知道的话,不如等等唐捷他们吧。总有一天会挖出来的。”

秦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到“他”后面多了一个字。但布怆也没在这方面继续浪费时间,再后面就是简单地向她说明状况,简单陈述了下现在的当务之急,这次他也不再说更多关于唐捷的事了。

两人七转八折,片刻后,二人站到了营地中央那座冷冷清清的“方盒子”前。

这个东西的确算不得起眼,仅仅是一尊三米见方的凝土建筑罢了。说是盒子,也是因为看不出有什么窗户的样子,只有一扇嵌得意外平整的银白色门板,若是不认真看的话,还会以为是糊进墙壁中的镜子。

不过这并不是见它之后最明显的感觉。秦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还是之前布怆一句“很重要”渲染得自己开始不安。她觉得站在这东西面前,让自己有点不舒服。

布怆在门侧的键盘上按了一下,回头就看到秦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问:“有什么问题么?”

怎么说,难道要告诉她看到这东西就让自己想吐?任谁都会产生误会吧,可解释起来也很麻烦的样子。

本以为只是感官上的小事,正当纠结的时候,胃里的压力变得越来越大,秦也察觉似乎没这么简单。不适愈发强烈,当再也压不住的那一刻,她本能地弯腰伸手去捂,就等肚子里的东西全部涌出来。

最后什么都没发生,但这个反应却吓坏旁人:“还好吗?!”

连忙伸手阻止她靠近。秦不想突然呕她一身,不过并没拦住固执的布怆。

“我……没什么,好像只是心理作用。”秦呜咽着发出这几声,虽然很难受,但也为安然度过而心生庆幸,于是她又勉强给布怆回了个不那么扭曲的笑脸。

这时,方盒子的大门“叮”的一声打开了。展现于其后的是一间小小的电梯。

细微的滑轮声敲敲打打,忐忑地望着LED上不断降低的数字,进来之前完全想不到它能有这么深。这让秦又想起了先前和唐捷在地下的那段经历,加上似乎越来越沉重的心理反应,她觉得自己现在状态很糟。

布怆关心道:“现在也还不舒服?”

秦没法否认。布怆若有所思,一副权衡利弊的样子,一会儿,她忽然提出:“要不要听个故事,没准能转一下注意力呢。虽然不确定是不是真的,但某种程度上说也是‘历史’了。”

这么一说,秦又稍微有了点精神,布怆对此很满意,于是就继续道:“听说很久以前这里有个‘大英雄’来着。平日风流倜傥,关键时刻又能挺身而出。他的身体比钢铁还结实,力量能劈开大山。但大家都忘记他叫什么名字了。”

听着总觉得很不靠谱的样子。而且不知为什么,秦脑海里勾勒的是一个并不是完全讨人喜欢的家伙的形象。

“其实我也觉得很滑稽,因为这也太不靠谱了。”布怆虽然这样说,神情却不是她声称的那样。秦觉得她好像对此有些别的看法。

布怆又道:“不过呢,虽然很像是编出来的,我却对他有一丁点印象。不知道是不是做过类似的梦,还是在某些地方看过点东西,总之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并非觉得它是假的。”

她在努力回想似地,思考一会儿,又投降了:“嗯,大概我的记性也不是很好了吧。”

接着又是开朗的笑,“毕竟谁不希望这么个白马王子真的存在过呢。”

再后面的自嘲表示她对这个故事不甚在意的样子,秦听了,虽然不知道原因在何,思绪却一直被搅来搅去。单纯是因为自己现在压力很大吧?确认这点后,她又开始忧心忡忡地抬头去盯LED,读数最后顿在了一片乱码上,随着清脆的蜂鸣,大门开启,清凉的阵风扑面而来。

这不是在地底下么。先是愕然,随之视野中投入了一个坍塌的、庞大如金属残骸堆积的山的物体,在它之后,密布的线缆钢纹铺出了一张巨大的穹顶。

“很了不起吧?”布怆拍着她的肩膀,充满自豪道,“以前的人造出来的东西,放在现在根本想不出是怎么做的呢。来吧,看看唐捷指名给你瞧的东西。”

“称得上从坟里刨出来的哦。”

她在前领路,秦则看得有些呆滞。

就算站得这么远,那庞大之物也几乎占据了全部的视野。远比迄今为止见过的任何人类的造物都巨大,浑身漆黑,仿若从世界某处剪下来的影子。那、那是扭曲的四肢吗,再往上又是看不出形状的躯干,没有能够明显辨识的特征,于是下意识以为也该有的头部却看不清在何方。

曾经是有一套完整的甲壳的样子,但如今附在上面的深色装甲板支离破碎,满是被击穿的疏漏,大部分钢筋骨骼都赤条条地暴露在外,一根根电缆盘绕如同人类的血管。即便是动作扭曲地瘫痪在地,都充斥着一种奇特的压迫感,让她有些呼吸困难。

“这个是唐捷弄来的一台工程机器人。”

“这个是机动兵器。”

两人同时开口,布怆说完那话之后,方才一愣,问道:“机动什么?”

机动……机动什么来着?

赤Qi……?

两人全都傻在那儿了。秦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搭错,忽然蹦出了那么一句,布怆苦思冥想,联系自己听到的那几个字,终于像是明白了什么:“兵器,不是啦。唐捷说这只是台工程机器人。”

但为什么看到它的第一感觉却不是如此呢?尽管疑惑,但解释为自己想象的方向也完全说得过去。于是最后接受了布怆的说法。

而她看着秦这些反应,却隐隐有了点别的猜测:“要再靠近些看看么?”

这并非单纯是想让她看得更清楚。秦有些恍惚,被这一唤,才反应过来可以走得更近,布怆点头鼓励一下,她就笨拙地翻越围成一圈的栅栏,翻到了里面。

她站在钢铁的山堆前,仰头观望一会儿,像是找了条能轻松踩着的路,三两下就跳了上去,不费什么力气就爬上了机械人的头部。

站在那儿,又向下眺望,像是并非初次看到这台机械,她很熟练地在钢铁和线缆交错中找到了被掩住的胸腔位置。在那儿,秦不知在想什么,甚至用柔弱的臂膀努力搬了几下,当然纹丝不动。

她的一切动作都被看在眼里。不止是觉得被布怆一个人看着,好像还有一道从别处投来的视线,环视一周,什么都看不到,第二周,第三周,这次与角落某个反光的小点三目相接。

摄像头微微转动,当秦的目光定格在它身上,机械的动作随之凝固下来。

那是什么?

正当站在那儿愣愣地望着它时,底下的布怆忽然接到了一个信号。

屏幕那边,青年脸上多了几张创可贴,然而完全没影响他那轻浮不羁的性格:“布怆还没跟我说,不过我已经知道你去看它了哦。要问怎么做到的,当然是我全知全能嘛。”

“如何,见了之后有什么感想?”这充满唐捷个人风格的遣词方式,现在秦也渐渐习惯、没准还有点喜欢上了。至少听起来他一直都能将所有事情掌握在手。

对于这件事,比起按部就班照唐捷的计划来,她觉得有些事情自己还是比较想知道的。于是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侧面进入:“为什么,你会想给我看这个东西呢?”

一边问,女孩儿又一边转头,望向那沉寂无声的庞大机械。像是预料到她会这样说,唐捷只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反问道:“难道你亲眼看了之后还不明白吗?”

她想不明白自己现在是怎样个境遇。

“那个东西,”她指的当然还是唐捷带回的机器人,“是从哪儿弄来的?”

毕竟它的存在是如此特殊,第一眼看到,就觉得似曾相识。

见秦对此有兴趣,唐捷的眉毛又重新扬起来,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道:“说了你估计不信,是我——”

“从坟里刨出来的么?”秦适时插嘴一句。

话音一出,屏幕两边同时沉默了下去。片刻,唐捷一副兴致被踩灭的语气道:“原来她和你说过了啊。”

看到他这个反应,秦心底猛然涌出阵歉意,随之居然迅速转化成某种怪异的成就感。但他也没怎么消沉,片刻,又重新仰起头来,咧嘴得意:“怎样,我是不是很厉害?”

秦却说:“你是怎么想到去刨别人坟的。”

看她这么耿直,唐捷一下子尴尬了,秦没发觉自己的理解方式有何问题,于是只能等唐捷那边解释道:“那只是个比喻啦,实际上是在一个本来永远不会再有人去的地方找到的。如果我不去的话,多半最后只能被虫子给啃光了,所以说是从坟里弄来的。”

听起来又是一短故事,少女不确定道:“就你一个人做的么?”

画面上,唐捷耸耸肩:“朋友是有,但我也想他们能给点实际帮助。那样也能省得我很多事。”

“你到底是做什么的啊。”她问到这儿。

唐捷叹了口气,原本充满的精神也消沉了下去:“这些嘛,先放一边吧。毕竟有些事情在解决之前不能公之于众。”

知道她的确有些想法,就已经证明自己的思路是没问题的。唐捷暂时不打算在细节上浪费时间,稍后又关心起她的身体状况来:“现在还觉得哪儿不对劲么?”

要这么问的话,可以说得上的地方简直太多了。但她也像任何人面对不适时的首先反应的一样,“过阵子就好了”。出于这种想法,加之现在的确也没先前那种严重状况了,于是她觉得应该已经不存在什么大问题。

可唐捷听到“没有”一词后,却没像她想象的那样放心下来:“前些天的事,你还想得起来么。”

前些天,是指他们深入地下的那时候吧。

“当时你的样子可真是吓到我了呢,就跟要原地炸掉一样。”唐捷这种遣词方式,真是让人讨厌。不是当事人的他难道会觉得这样很幽默?

不过秦的确只能记得最后的画面。一去回想,仿佛是场深深的噩梦,乃至她自己都怀疑那时候是否正是神志不清的状态。

而且,即便是这些记忆都恍恍惚惚。像是被谁用棍子使劲搅来搅去,搅得身离魂散。

唐捷又重拾那种高高在上的样子,压低头顶网球帽的帽檐“因此——”

不知是不是错觉,信号好像被什么给干扰了。

“你没看到……最后……”

“那……真是,……的结晶啊。”

他断续的一句说完,秦终于明显地看到屏幕上出现了跳动的横纹。

屏幕另一边,唐捷仍然眉飞色舞地讲着,如同一直将话憋在心里的人终于找到了个志同道合的听众,可他却没发现听众这边是一片死寂。

好一会儿,对面像是方才发现异样,唐捷皱着眉头,刚刚疑惑一句“怎么”,最后的沙声就跳动几下,喇叭伴随屏幕熄灭而归于寂静。

第一时间脑袋里窜出的就是“它被我弄坏了”。

战战兢兢地把东西交还给布怆,然后缩着脑袋等挨训,却只见布怆将它拿在手里敲敲打打,又拆开检查了一番,最后安慰她道:“放心啦,只是信号问题而已。”

秦稍稍胆怯着:“信号,受到干扰了么?那一旦信号恢复它也能好过来?”

布怆点点头:“可能是因为我们现在在地底。”

在秦和唐捷通过信号独处的时候,布怆还在这儿东查西查。得知自己没弄坏别人的东西,秦稍稍松了口气,接着她又说:“也有可能是唐捷拉的线又坏掉了。除了他之外没谁愿意牵,所以维护工作都得他一个人来做。”

这不是好事么,秦还巴不得能回到过去那种随时随地就能和别人联系的日子。

布怆简单地解释了一下:“因为有些条例在,大家都说唐捷隔这么远牵线实在太危险。太容易成为目标。”

虽然没到根本,不过也算是说出了大家不支持的原因。她又最后确认了一下整个地下驻停场的状态,然后向秦示意进电梯:“回地面上吧。”

充满原始机械感的、钢筋铁骨的电梯与地下世界风格迥异,再细说一下实际上是这座营地的地表部分和地下部分完全不像同一个时代的。这种感觉在逆着走了一遍后尤为明显,布怆这次操作的仪表盘甚至还在用锈迹斑斑的金属实体键,每按一下,都会发出生涩的喀拉声。

伴随电梯向上的短暂压力,二人又踏上了返回地面的路。在底下待了这么一阵,这会儿倒是有些能够重新站在阳光之下的安心感,虽然除了抬头盯着乱码的LED之外也没别的事情可做。

秦忽然又发出一声:“那个,布怆?”

“什么事。”

一想到接下来要说的是这些,秦的心底就有点难堪,不过扭捏一会儿,觉得想要摆脱嫌疑最好的方式就是自己不要表现得有鬼,于是她尝试着鼓足勇气,故作镇定道:“唐捷,到底是什么人呢?”

本来这种指向不明的问题就不像是能让对方直接回答的样子,但意外的是布怆居然顺势就接下了:“他啊,不过是个满脑子胡思乱想的死小孩罢了。”

语气中带着分莫名的怜爱,这话甚至让秦不得不重问一次,以确认自己没有听错:“怎么说?”

结果问及原因,布怆却忽然换了张脸谱,嬉笑着转进道:“开个玩笑而已,他那种人我怎么能随便评价呢。不过我俩也是老朋友,互相拆拆台很正常嘛,你看他一直在你面前摆谱不是。”

这么一解释,秦才觉得自己原来被耍了。可不同于唐捷扯皮的心情,布怆这样说,却完全没让她觉得不快,又多补几句细枝末节的,甚至让秦也差点在心底笑出声。

不算短暂的交流之下,虽然先前总归怀着些许曾被那样对待的愤恨,但渐渐也觉得他们人或许还不错。

意识到这点,自己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失落了下来。布怆有点疑惑,以为她又有哪里不舒服,于是关心道:“怎么了么?”

没等到回答,布怆的手机忽然又响了起来,不过这次和先前不一样,没有合成的铃音,单纯是震动加蜂鸣。秦作着深呼吸,勉强稳定自己的状况,伸手阻止她过来,同时示意自己还没事。布怆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靠近,这时手机又发出了第二段响声。

“滴滴滴,滴滴滴”。

这动静一下子掐断了电梯中的交谈声。布怆有点怀疑自己是否听错的样子,但将口袋里的机器拿出来后,她的眉头就皱了起来。这次向秦勉强挤了个笑脸,然后就低头开始操作。

出于好奇心,秦凑了过去,从她的身畔探过脑袋,只见纯黑的背景上,嵌着两个大大的像素字:“当心。”

跳动几次后,机器又收到了第三段消息,比起先前,这次读取得更慢,但那两个字已经足够把秦吓一跳,布怆僵硬地转过脑袋,和愕然的女孩四目相对,这时,第二行的位置上又挨个跳出了另一句简短的话:“很多很多虫子要来了。”

谁都发不出声,只有电梯轴轮骨碌骨碌。

布怆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她先是将手机使劲甩了几下,像是在焦急等待第四条信息。但什么都收不到了。

布怆吞了下唾沫,一并抬头盯向从乱码跳回常规数字的LED,然后黑着脸,对秦挤出一句:“咱们遇到麻烦了。”

电梯大门打开,灿烂的阳光扑面投入,天空依旧湛蓝,白云依旧轻飘。

大步踏上地面,不由分说地将秦也一起拉扯出来,附近看到她们的人都被这动静给惊住了,而布怆也没有多费口舌,高举起手中某样物件,拇指对准按钮,用力一按——

“铛!”

是报警的钟声。

手机中广播布怆的一句话,开启了整个营地的大动员:“全体上哨位!!”

叮叮当当,乒乒乓乓,相对防御线来说相当少的人手全体行动,而布怆就拉着她飞速往最高的那座哨塔赶。

秦从未见过这种局面,甚至刚刚从几近淹没意识的反胃中恢复过来,脑袋尚且不能清醒,除了和她在一块之外也没有任何能做的。

焦急地眼看身畔人来人往,钟声回荡在上空,几下悠悠的长啸后,重新回归宁静,而布怆则拼命和其他人联络:“是,知道,你们也当心!”

她在手忙脚乱地和旁人交流,虽然看得出来在极力抑制着颤抖,本能的反应仍然让她无法完全保持镇静,又胡乱作了几下多余操作,终于点到需要的位置后,她勉强向秦挤了个笑脸:“虫子还没出现,暂时不用担心。”

不知这是她在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就算它们来了,咱们也不一定就守不住。”

是、是么?但为什么先前听到的说法好像不太一样?

事到如今也完全无法追究这点,二人沿坡一路向上走,最高的那座塔建在营地的东北角,靠近蜂巢围墙边缘的地方,到了底下之后,布怆一跃抓住梯子,开始努力向上爬,发觉秦还在地面犹豫,她问道:“能跟上吗?”

看着甩来甩去的绳梯,秦吞了下唾沫,心里已经开始打退堂鼓。

“……我没问题!”最后出于本能的倔强,她咬咬牙,抓住木条,跟着布怆一并往上爬。

秦到底还是很不熟练,无论是摇晃的梯子本身,还是随时都像是能把塔吹翻的风,外加踩不到大地的失控感,无不在敲打着她的心理防线。就这样,强撑着爬到最后一段,先上去的布怆俯身下来,递出关键的一只手,终于将她拉了上去。

如临救星。

踩在木头上的不安不比绳梯少,站在边缘,稍微向下一望,都会觉得两腿发软,但布怆并没被这些所干扰。她拿起塔上桌旁的望远镜,不停地环视周边,以寻找随时可能出现在任何角落的威胁。秦愣愣地看着她,稍后,鼓起勇气,两腿打颤地爬起来,象征性抓住架设在塔边上的机枪。

于是她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力气去操纵它。

不知现在是什么状况,秦忧心忡忡道:“那、那个,能看见了吗?”

布怆一边念叨,一边观察:“还得等等。还得等等。”

一会儿,像是终于发现了什么东西似地。拿起手机向对面报告自己看到的可疑情况,还有具体位置,现在是这边,马上又是那边,而这些“回头由他们自己判断”。

“底下那些哨位也会这样互相联络,这样找起来效率很高。”布怆这么解释,一会儿又听到哪边发的话,她听清对面的声音后,短暂讶然了片刻。不知所措地回头望秦一眼,脑袋空空地补充道:“刚刚出问题的地方已经查明了。有人对电台动了手脚,发射功率开到了极限。”

秦心里起了阵不好的预感:“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布怆看到了日出之处的背端那片黑压压的“云”,头皮开始发麻,“现在方圆几百公里的虫子都看到咱们在跳了。而且它们会把消息继续传递下去,迟早传遍整个星球。”

布怆越说,脸色越难看,她皱着眉,忽然有想到什么似地,脸上霎时浮现出某种恐惧神色。她像是失去力气,强撑着逐渐摇晃的身子,最后一下瘫坐在地。

唐捷。一定是唐捷。布怆愕然间抬起头,此刻她的眼神满是怀疑和恐惧,不受控地,如此的气氛连带也渲染了秦的所有情绪。

女孩背靠着自己根本使不了的武器,巴巴地等待布怆接下来的行动。一会儿,仿佛终于意识到自己这样会连带把秦的希望也掐灭似地,她使劲揉揉太阳穴,深呼吸一番,最后重新站了起来。

短短的片刻,布怆忽然勇敢了起来:“先别管这些。”即便仍能看出她怀着极度不安,却也能够在更慌乱的少女面前维持至少表面上的镇定:“别怕,只要大家在一块就不会有问题。”

暗云向着大地直扑而来,嘈乱如骤风的虫鸣响彻苍穹。秦呆呆地回头去望,只见成群结队的飞虫排着旋风般的阵列,席卷蜂窝城堡的上空,直冲云霄。

布怆一把将望远镜塞进秦的怀里,然后抓住机枪,向手机中的同伴大声呼叫:“齐逅,齐逅,听得见吗!!”

沙沙的杂音不止,一会儿,那头也传来了齐逅只向她的单线通信:“塔台没问题。我建议,外围哨位注意地面,后队掩前队,依次后退。”

布怆迅速同意了:“那你们带些人去车库开卡车,现在就撤走。”

呆滞地望着正提交计划,恍若异人的布怆,直到发觉如今的确是绝境。秦张着嘴,但说不出什么,心里来回挣扎,最后决定承担自己的职责。

“放心,这么短时间,它们聚集不了大部队的。”布怆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这方面,“咱们只要动作快,绝对能安全撤离。”

虫群一直在上空盘旋,时刻不发起攻击。按理说现在是开火迎击的好机会,但这么点防御力量,根本不可能是它们的对手,于是布怆让所有人暂且等待。

目的只是拖延它们。如果贸然开火,可能还会把它们惊扰。

紧张地等待它们正式攻击的那一刻,甚至时间流逝仿佛都因此而凝固。耳畔的声音寂静微弱,心脏砰砰作响。

终于,烈风划过天空,某个极速的影子唰地一下撕裂视野的两端,本能地以为最后的时刻即将到来,伸手抱头时,却看到虫群伴随那道尾迹,结队席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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