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青往城门看去，只见为首的两排乃西北铁骑中的精锐兵，个个威严肃穆，目视前方，不为周边的喧哗所动。精锐兵后是梁启成与轻骑兵，但见他眉头紧锁，似心事重重，没有半分凯旋而归的喜悦。
纪青紧盯着梁启成，旁边的季羡仙拉一下她的衣袖，低声道：“不可直视……”
话音未落，梁启成便举手示意队伍停下，勒马看向纪青那个摊位，对上纪青若有所思的目光。纪青匆忙低头，季羡仙见状微微挡在纪青面前。梁启成目光又落在卫图身上，他微微惊讶了一下，然后跳下马，走到摊位面前，向卫图跟郡主行了个礼，“世子爷，郡主，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郡主微微欠身，卫图回礼，“兵贵神速，梁将军不亏是镇边第一大将军。”
“世子爷过誉了。王爷身子还好罢？”
卫图不经意流出一丝苦笑，“也就靠药吊着一口气。”
“世子爷不必太过忧虑，王爷吉人有天相，定会好起来的。”
两人客套一番，梁启成就看向摊位上的糕点，“包装如此严实，连内物都不知道是什么，怎哄抢至此？”
纪青垂下眼睫毛，梁启成果真有点本事，连这些细微之处都留意到了。
“梁将军不知，此乃盲袋，”卫图随手拿起一个晃了晃，“纯粹看运气。若是花上几个铜板就能得到清风长存酒肆整年的酒劵，岂不是美哉？”
“哦？”梁启成似乎有了点兴趣，“市井商人，竟还有此等引客手段，着实新鲜。”
“梁将军不如也来一袋？”卫图笑笑，又将刚刚那个袋子放回去。
梁启成便挑了一袋，随手又取了另一袋，回身扔给刚刚一直尾随他坐骑后面的戴面具少年。少年干净利落地接住，淡淡地回了一句，“多谢将军。”
纪青忽然猛地抬头，怔怔看着那名少年。她忽然全身战栗起来，宛如着薄衣立于寒冰。
他戴着面具，这几年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声音异常低沉，甚至带着让人无法靠近的冰冷。他变化太大了。
但是纪青知道他是谁。轮回几世，他已经刻在了她的骨子里。
他是顾之清。
蒙面少年察觉到纪青的目光，他躲在面具之下，带着疏离审视着纪青，手却紧紧握住那袋糕点。
纪青这才看到，他手背那狰狞的刀疤。她嘴唇动动，终还是没喊出他的名字。
“怎么了，连钱都不收？”季羡仙推推纪青，纪青回过神，啊了一下，接过梁启成的铜板，轻声说道：“多谢大人。”
梁启成嗯了一声，心想只是做做样子，没想到这两个庶民真真不客气。余光瞥到季羡仙，忽然目露惊奇。卫图察言观色道：“梁将军怎么了？”
“……”梁启成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刻恢复平静说道，“无事，只是看此人有些面善……果真是有了些年纪，看谁都以为相熟。”
卫图顺势说道：“将军哪里的话，将军正值壮年，又如此英勇善战，为陛下所器重，直叫我等汗颜啊。”
梁启成似乎对卫图的吹捧没什么兴趣，他又客气了几句后作揖告辞，“我等还要赶路回京禀告军情，就烦请世子爷替我向王爷问声好了。”
卫图点点头，“我定将将军的心意传达给阿爹，还望将军保重。”
梁启成灵活地跳上马，拉住缰绳，赤马立刻发出响亮的嘶鸣。他再次摆手向前，“前进！”
队伍在他的指挥下整齐划一地移动起来。纪青望着那些泛着银光的铠甲，目光最后落在那个少年身上。少年将那袋糕点放进腰袋，至始至终没有回头。
等军队走后，纪青才收回目光，有些呆呆地无意识地拨弄了梁启成给的那几个铜板。季羡仙见她状态不对，关切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纪青忽然嘟嘴，不悦地说道，“只是觉得那梁将军也颇为小气，居然连赏钱都不给。”
“你还真是财迷心窍，”贪财至此，卫图不得不服这个掉进钱眼里的女人，“那可是梁大将军，他付你糕点钱你就要感恩戴德了，还想着要赏钱。”
纪青不屑道：“我才不管他的身份，他刚刚带着那么多人堵在这里，完全把我的钱源堵住了，这笔账我跟谁算？”
“……未必。”
纪青跟卫图两人同时看向半天只蹦出一句话的季羡仙。只见他微微张开嘴，神情呆滞地伸手指示意他俩看前面。
纪青跟卫图不约而同地扭头，看到刚刚还安静如鸡的广大人民群众此时个个向匹眼冒青光的恶狼，为首的一个大妈张开双臂，作势冲过来，还喊道：“梁大人同款，我要十份！不，一百份！”
其他人跟着大妈冲过来，有的甚至撞开大妈，财大气粗越过人群直接将碎银子丢过来。纪青三人瞠目结舌之际，摊上的糕点居然都被抢光了，货板上洒满了钱。
纪青用手合上自己快掉下来的下巴，不由感叹道：“还是偶像的带货能力强啊。”
托这位梁大将军的福，纪青等人提早打烊。纪青给伙计们分好钱后伙计们一哄而散，三三两两去喝酒买年货了。
卫图随着郡主，郡主莫名随着季羡仙，脸红通通的。纪青看到捂嘴笑，季羡仙尴尬地瞪了卫图一眼，卫图咧嘴露出坏笑。
你小子也有今天啊。
卫图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他对郡主说道：“阿妹，不如一起赶下热闹？”
“可、可是，”郡主都不敢正视季羡仙，低手捏手，“家宴要是迟到，阿娘一定会发脾气的。”
卫图才想起这个事。他拍拍脑袋，有些不甘。季羡仙趁机拉住在一旁嗑瓜子看戏的纪青，向郡主请辞，“那郡主您快回去罢，若是天黑，姑娘家不安全。”
郡主见季羡仙这般态度，一噘嘴，一跺脚，扭身就拖着卫图上了长车，打道回府了。
纪青咯咯笑起来，差点被瓜子儿呛死。她跟在生气到大跨步完全不想理他的季羡仙身后，也不急着哄他，而是东看西看，优哉游哉。
不过是真的热闹啊。纪青有些贪婪、有些眷恋地观望着这份风土人情，摇曳的花灯、此起彼伏的吆喝声、赶马的鞭声以及清冷空气中糖浆甜蜜的味道，都让寒冬一点点支离破碎，变得温暖。
前面的季羡仙忽然停下来，纪青猝不及防撞到他后背，揉着脑袋才后知后觉发现季羡仙已经高于她了。
季羡仙回头，“去食碗馄饨么？”
纪青点点头，拍拍鼓鼓囊囊的钱袋，“去之前先来串糖葫芦儿。”
“快二八了，还贪嘴吃那些小食。”季羡仙摇摇头，却还是给纪青买了一串，默默看着她吃。
“你不吃么？”纪青一口一个，卡兹卡兹嚼着，酸酸甜甜。
季羡仙哼了一声，“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去前面坐着吃罢。”
两人随便找了个铺子，坐在外面的木棚子下吃着热乎乎的馄饨，食完纪青想点一壶温酒配黄雀酢，却被季羡仙拦下，换成了茶汤与梅花饼。纪青咂咂嘴，“以前这时候都是烩鲨鱼筋、炒鲜虾、猪蹄筋、海参及笋鸡脯于一锅下酒的，现在我就要杯温酒，你还不给我了。”
“身子虚成这样，你还想饮酒。”季羡仙端那一大碗茶汤到纪青面前，他刚要坐下，眉头忽然紧锁起来，几步追到纪青身后，一把抓住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叫花儿，冷声道：“拿出来。”
小叫花儿身子抖了一下，一双深褐色的大眼睛却紧紧瞪着季羡仙。
周围顿时围过来很多看热闹的吃瓜群众，小叫花儿在众人目光注视中难堪地拿出纪青那串没吃完的糖葫芦。
季羡仙看到后怔了一下，他还以为这小叫花儿偷的是纪青的钱袋，谁想到只是一串只剩下一半的糖葫芦。
他手微微一送，小叫花儿就立刻挣脱逃窜。季羡仙回头看看纪青，只见纪青已经起身追了出去。
纪青身子差，又是冰天雪地的，最后跑到一个街口已经没了力气。她弯腰喘着气，目光所及之处，已经没有那个小叫花的踪影。
忽然，包子铺那里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纪青猛地看过去，果真是那个小乞丐，只见他拼命攥着手里的热馒头，全身脏兮兮的，被打也不吱声。等那些人打累了，他就跑，跑到一个小角落里，仿佛没看到纪青，直接大口大口吃起馒头，仿佛稍不注意，就会连着自己的黑乎乎的手指也吃掉。
纪青默默看着，不知怎的，那个小乞丐的身影忽然跟顾之清重叠在一起。怜悯变成了无法言说的蚀骨侵心。
她今天很想叫住顾之清，很想很想。想知道这几年他经历了些什么，又曾多绝望痛苦。可是对上他淡漠的眼眸，她胆怯了。
太害怕重蹈覆辙。
压抑突然被打破。只见对面酒肆下来一个着青纱裙、披狐裘的女子，径直掠过她，执伞来到那个小叫花面前。小叫花像被吓住，满嘴是馒头，话都说不清还在拼命往角落里缩。
女子将伞举在小乞丐头上，慢慢蹲下来，笑着教训他，“下次偷，也该偷个有馅的。跟我来吧。我请你吃顿饭。”
小乞丐依旧发着抖，可是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却一直怔怔望着这名突然出现的女子。
“走吧。”女子轻轻握住小乞丐的手，出奇的是，不管小乞丐怎么抗拒，都挣脱不开。女子歪头笑了一下，“不肯？”
小乞丐摇头，红着脸低声说道：“我手脏……”
再后来怎么样，纪青不得而知。她只知道自己被追过来的季羡仙骂个狗血淋头。
“我……”
“我差点都以为就这样弄丢你了！”
纪青被季羡仙吼得有些回不过神，她微微张嘴想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解释。季羡仙却一把将她抱住。
紧紧的。紧紧的。手指还在颤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