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虚真人本家姓王,也是江浙人。”
山门石阶极险,宝华观就坐落在这一出深山老林中。两人边行,边谈起平虚真人的生平。
“原本尚书令推举他去做官,他却在服丧期间。”柳暮雪道,“待丁忧过,他终于可以出山,那时的皇帝昏庸无能,北方已被外族人割据了。他去了朝廷三年,满腹才华毫无用武之地,对朝廷失望之至,便遁入道门,在此地隐居。”
易轻红问:“朝廷何不用兵?”
柳暮雪摇摇头,道:“说得容易。朝廷怯懦,一向主和不主战。更何况,纵然有有志之士,朝廷却无兵可用。”
易轻红蹙了眉,细思不语。
柳暮雪笑容里有些讥讽,道:“如今的贵人,高高在上,偏生不爱习武,一个个纵情声色,吸食五石散,打扮得可以说是花枝招展。若是让这样一群人上了战场,还不算是要了他们的命?”
“他们到处搜刮民脂民膏,百姓们苦不堪言。”他轻叹道,“很多人都吃不上饭,轻则挨饿,面黄肌瘦,重则饿死在道旁。没有了粮食,百姓如何生活?没有了百姓,朝廷又去哪里征收粮食?”
“现在的朝廷一边主和,一边征用民夫,徭役繁重,许多人死在路上。”柳暮雪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往事,“男子都不在,好端端一个家里只剩下女人,若是那些治安好一点的地方,还好勉强生活。但若是盗匪横行之处……”
易轻红听他突然不语,回头看他,却见他咬着牙道:“天子脚下,尚有士族抢掠民女之事时常发生。百姓上诉无门,甚至有人不甘受辱,自尽身亡。”
易轻红默然。
柳暮雪回过头,问:“轻红,你说,有这样的朝廷,百姓们以何谈安居乐业?”
易轻红蹙眉,道:“想不到这山下的百姓,竟都在过这种生活。”
两人上了山,远远只见一座小小的道观安静地座落在树林深处,安安静静,好像无人居住。道观门口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宝华观。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
易轻红上前叩了叩门,许久,只听“吱呀”一声,这扇显然上了岁数的老门被打开了一点,露出来门后一张稚嫩的面容。
开门的是个小道童,显然不是两人要找的平虚真人。
小道童伸出半个脑袋,问道:“你们找谁?”
易轻红揖手作礼,道:“敢问平虚道长前辈此刻可在观中?晚辈翠微剑阁门下易疏柳寒奉师命,前来拜会前辈。”
“翠微剑阁?”小道童想了想,说,“你们先等等。”
说完,小道童把头又缩了回去。两人还未说什么,“哐”地一声,大门又重新关地严严实实。
易轻红:“……”
他回过头,去看柳暮雪,柳暮雪却摇了摇头,苦笑道:“那我们不妨等一等。”
过了片刻,大门又“吱呀”地打开了,小道童看起来十分欣悦,蹦蹦跳跳出来说:“二位请进,师父说他在里面。”
易轻红同柳暮雪相视默然,只得随着小道童进去。刚进了门,小道童又蹦蹦跳跳到门边,用力把门又“哐”地一下关上。
他在前面带路,柳暮雪转头低声道:“这小道童却是天真烂漫。”
易轻红也不觉失笑,自觉不对,便轻咳两声,将尴尬掩去。
道观不大,正院供奉三清,只在旁边开一扇小门通往后院。进了后院,小道童敲敲左侧房门,道:“师父,人进来啦!”
说完这句,小道童推开门。
易轻红只见房间里简单的摆着一张小桌,里面是一张简陋的床。小桌旁坐着两个人。一个白发苍苍,面容淡泊,略有笑意。另一个年纪不大,锋芒毕露,但蹙着眉,盯住棋局,手里捏着一枚黑子迟迟不动,似乎是困惑于下一步的落子。
柳暮雪挪近两步,看着那棋局。
白子成包围之势,将黑子困于一隅。显然,黑子已几近回天乏术。年轻道人将子放回棋盒之中,道:“晚辈输了。”
小道童忙道:“师父,人来了。”
柳暮雪与易轻红同他作揖礼。柳暮雪道:“晚辈翠微剑阁弟子柳寒,同师弟易疏一并,奉师命前来拜会——”
白发道人摆摆手,打断他说道:“老道此时只想下棋。年轻人,同我对弈一局可好?”
两人面面相觑,柳暮雪哭笑不得,道:“那还请前辈多多包涵,晚辈献丑了。”
他说着,那年轻道人起身,让出了位置。柳暮雪坐在那里,白发道人抬手轻拍,棋子竟枚枚分明跃起。只见他抬手一抓,柳暮雪还尚未看清他手法,再次稳稳落下的棋子只剩下了黑子。
柳暮雪微怔,笑道:“前辈好风雅。”
他整理棋子,白发道人已伸手请道:“你先行。”
柳暮雪捻起一枚黑子,沉吟片刻,缓缓落子。
白发道人微笑,也落一子。
两人皆是一言不发,落子速度却越来越慢。年轻道人知道,柳暮雪也同他一样,入了瓶颈。
的确,虽然落子速度越来越慢,仔细看却知,只有柳暮雪的落子速度变慢了,而白发道人却丝毫不乱。
柳暮雪蹙了眉,对着一步棋深思起来。
虽是棋局不同,但境遇相同,这次的黑子也同样被白子逼入死角。白发老人但笑不语,只是深深地看了柳暮雪一眼,眼中颇有几分赞赏之色。
年轻道人也看得出,柳暮雪远比他下的好。
许久,柳暮雪道:“前辈棋艺高超,晚辈拜服。”
白发老人笑着,如同方才一般收了棋子。柳暮雪问:“晚辈今日有一事想要请教前辈。”
白发老人摆摆手,道:“老道今日但求一败,若你能应得了我这老头儿,那你想问什么,老道自然会知无不言。”
柳暮雪蹙眉道:“这……只怕是很难。晚辈棋艺只是入门,如何能得胜。”
白发老人嘿然一笑,却道:“既是连棋都下不好,又何能破局?”
他说这话,易轻红不觉想到什么,一时难以捉摸。
白发老人却猛然回过头,瞧着他突然大笑道:“好了!好了!破局的人在了。”
柳暮雪奇道:“前辈这是何意?破局的人又是谁?”
白发老人摆摆手,道:“天机不可测,更不可泄露。老道哪能告诉你们这么多!不可!不可!”
他连声说着不可,一边又道:“年轻人,你还没同老道下过棋吧!来来来,也同老道对弈一局!”
他说的是易轻红。
易轻红蹙了眉,但忆及之前柳暮雪所言,最终仍旧是恭敬地道:“回前辈的话,晚辈并不通此道,只怕要令前辈失望了。”
白发老人一愣,随即举起一枚黑子,问:“此为何子?”
易轻红也愣了愣,认真回答道:“回前辈,此为黑子。”
白发老人放下那枚黑子,又拾起一枚白子,再问:“此又为何子?”
柳暮雪同年轻道人确实没有明白过来白发道人想要说些什么,一时听两人问答听得云里雾里。
易轻红又答道:“此子自然为白子。”
白发道人放下白子,缓然道:“不错,不错。先前的确乎为黑子,在其后者的确为白子。”他看向易轻红,道,“既然你辨识得清黑白,又怎么会下不了棋呢?”
易轻红勾起唇角,坐到那边,便道:“那晚辈易疏易轻红,还请前辈指教。”
白发道人微笑道:“你先行。”
易轻红摇头,道:“前辈年长,请先行。”
白发道人终于收敛了笑意,眯着眼重新打量了他一番,许久,道:“也罢,原本也该我先行。”
他说着,当真落了一子。
柳暮雪不解其意,只见得易轻红一通乱下,自己不觉萌生出一种想要替师父好生教导一下这位门徒的冲动。
只是下棋的人不同,这次的棋盘上,局势竟也不同。柳暮雪仔细看去,年轻道人的棋以退让为主,偶尔跳出来骚扰白子几下。他的棋似是避其锋芒,实则暗藏杀机,却偏偏被白子一一躲过去,一点一点侵蚀吞噬黑子的优势。
可易轻红的棋,当真是乱下一通,不仅他自己无从下手,对方也难以捉摸。棋盘上的黑子已经彻底将白子从中间撕裂开来,却俨然早已成困兽之势。
终于,白发道人道:“年轻人,你输了。”
他这句话偏偏说的十分艰难。
与前两局不同,这局棋也是越下越慢,慢的却不是易轻红,因为他当真什么都不会,什么也不懂。慢下来却的是白发道人,时而冥思苦想。而易轻红,却是越下越快。
易轻红起身。
白发道人捻起一枚黑子,道:“你输了棋,却是棋盘中的棋。这棋中棋,局中局,却是我老道输了。”
柳暮雪奇道:“这怎会有棋中棋,局中局?”
白发道人放下棋子,不再去看那棋局,起了身,踱至门外,立在院中老树旁。
“这个年轻人同老道下的是人生棋。”他说,“老道早年也是这般,意气风发。”
易轻红在上山前听柳暮雪大略说起过这位前辈的往事,却也认真听起来。
“总觉得,自己该是倾尽一生才华,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白发道人手抚在树上,仿似还是当年那个风华正茂的书生,“直到那一天,我来到这座山上,在这里,遇见了那位先生。”
柳暮雪自然不知道这些,他不自觉放满了呼吸,脑海中竟不自觉浮现出一个年轻的书生,站在这小院里,尚且年轻的树下是一名温文儒雅的白衣先生。
“他也是在这里,要同我下一盘棋。”白发道人说,“我自恃才华横溢,一口回绝了他。先生却说,
“‘不过一迂腐书生,想来只不过是识得几个字,便自命不凡。’
“我心里自是不忿,便应下他棋局之约。”白发道人轻叹,道,“原本我以为,我是奇才,想不到,我也不过如此。
“我败给了他,他却没有嘲笑我。只是遗憾地说,我不会做成我想要做的事。”他再次长叹,道,“我会中途而返,但是这对于我自己来说,将是正确的选择。”
柳暮雪问:“那后来呢?”
白发道人喃喃自语,道:“后来……后来……”
他一拍脑袋,道:“后来我果然还是放弃了。这个朝廷,气运早就尽了。不可救!不可救!”
他说话时而疯疯癫癫,但柳暮雪可以肯定他并不是真的疯癫。苍山青玉曾经说过,平虚道人是集万家经典于一身,想来这些古怪言辞也是其性情所致,而非其疯癫之语。
白发道人忽然立住身子,道:“后来,后来我回来这里,可是先生去了。他去寻他的故友了,我就留在这里,过我自己的清闲日子。”
他眼底是一片清明,却偏生还带着些许悲哀。柳暮雪轻叹一声,道:“前辈节哀。”
白发道人摆摆手,道:“都过去了。”
易轻红却道:“前辈适才说,前辈输了棋中棋,局中局。”
白发道人看他。他继续道:“前辈又说,若赢得了您,您知无不言。”
白发道人大笑,道:“我老道是输了,却不是输给你,是输给了我自己。”
易轻红垂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白发道人却道:“年轻人,我知道你们千里迢迢来找老道是为了什么。你让我记起一个人,一个故人。他当年也是在这里,大约是有二十年前了,他问了老道好多事。”他笑着道,“他还真是倔,分明自己输了棋,偏偏还要老道告诉他答案。”
“你跟他真是像,不,”白发道人这样说,“时而像,时而不像。”
易轻红突然问:“可是蜀中易氏的来人?”
白发道人沉吟片刻,道:“年轻人,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只是,想来已经有人同你说过了。这件事情,你现在知道还是太早,时机未到,纵然知道了也无法去做,只能说是积压于心,徒增烦恼。
易轻红垂眸,沉默了很久,最终道:“多谢前辈指点,晚辈受教了。”
柳暮雪道:“前辈,晚辈此次前来还有一事。”
白发道人皱起了眉头,道:“但说无妨。”
柳暮雪看得出,平虚真人显然是早先便知道他与易轻红两人来此处寻他的原因了。先前的对弈棋局只怕是一个考验,考验的便是他们二人的心性与品质。
他知道,自己两人这边算是通过了。
他正了正神色,沉声道:“二十余天之前,江浙秦氏满门被灭,毒谱不知去向,唯有秦氏大公子与二公子不在江浙,因此躲过了一劫。但就在前几日,秦二公子的尸首被人发现,我们怀疑是寒影组织的杀手蓝蝴蝶所为。师父派我二人下山调查此事,并同历练一并进行。”
“不错。”白发道人颔首,问道:“那你们打算从何处开始查起?”
柳暮雪顿时卡了壳,讪讪地道:“恕晚辈愚钝,尚未决定此事。不知,前辈可有何建议?”
白发道人笑了两声,道:“既然秦先死了,那你们可曾找过秦令?”
“秦氏大公子?”易轻红沉吟片刻,道,“他当时身在盛京,怕是对此事并不知情。”
白发道人看了他一眼,反驳道:“他未必知晓灭门之事的,但他却一定知道毒谱的事情。”
柳暮雪首先反应过来,道:“前辈的意思是,毒谱非但没有被那些人夺走,而且还在江浙秦氏手里。难道这本各方势力都想争夺的毒经如今竟在秦氏大公子手中?”
白发道人没有说话,只是道:“对了,这么久了,我还没给你们认识一下。”
他说着,指着那年轻道人,讲:“这位小友是灵真道人的高徒,也是受了他师父的嘱托下山调查江浙秦氏灭门一事的。你们可结伴同行,相互之间也有个照应。”
年轻道人看上去不像是个道长,反而像是个江湖人士。他过来同两人见了礼,道:“贫道方絮,还请两位多多关照。”
柳暮雪颔首示意,道:“该是我等拖累道长了。”
两拨三人在这里颇有规矩涵养地絮絮不止,白发道人听了难受,干脆支使小道童将这三个人都尽数赶了出去,美其名曰要午休。
柳暮雪哭笑不得,正要出门,却忽然看见了外面桌上的纸笔,不由心念一动。
“都走啦?”
不知过了多久,白发道人慢吞吞地小声问。
小道童没好气地答道:“早便走了!”
白发道人这才慢吞吞地爬起来。他走到门口,远远看见沾了墨迹的宣纸,气冲冲地回头:“跟你讲过不要碰我的纸笔!”
小道童委屈道:“我没碰!是那个穿青色衣裳的人画的。我看见的时候他都画完了!”
他说着说着,委屈地往地上一坐,便嚎啕大哭起来。
白发道人不睬他,只是靠近桌边,心疼地整理自己的笔墨纸砚。
忽然,他愣了愣,站住不动了,整个人好像是一块石雕一般,看着那幅画怔怔地出神。
小道童见他不哄自己,哭了一会儿也觉得没趣,便自己爬起来。他见着自己的师父站在那里不动,心里不觉有些疑惑。
“老头儿,怎么啦?”
小道童问他。
他顺着白发道人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那纸上画着一个人。
一位白衣翩翩,手握书卷的温和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