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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黛西·米勒

在瑞士小镇沃韦,有一家特别舒适的旅馆。实际上,那里有许多旅馆,因为接待游客是当地最兴隆的行当。许多旅行者一定会记得,小镇坐落在一片蓝得出奇的湖畔。此湖风光绮丽,是每位游客的必游之地。岸边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一长串这样的旅馆,从最新样式的“大饭店”到小巧玲珑、古色古香的瑞士膳宿公寓,真可谓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大饭店”都有一道白色的正门、无数个阳台和十来面在屋顶上迎风招展的彩旗。至于膳宿公寓嘛,它的名字往往用德文模样的字体刻在一堵粉色或黄色的墙上,而且花园一角还会不尴不尬地安上一座凉亭。在沃韦镇众多的旅馆中,有一家遐迩闻名,甚至堪称典范式的,它以其豪华和老成的气派使得众多邻近的暴发户相形见绌、黯然失色。每逢六月,这一地区美国游客比比皆是,无以计数。的确可以说,这一时节的沃韦镇同美国的海滨胜地颇有几分相似之处。一些情景和声响会唤起纽波特[1]。和萨拉托加[2]的一道幻象,一个回音。“时髦漂亮的”年轻女孩忽此忽彼,飞来飞去,平纹细布织成的荷叶边发出阵阵“沙沙”的响声;欢快热闹的舞曲充斥着早间时光;各式各样尖利的叫声时时撞击着人们的耳鼓。当你身处无与伦比的三冠大饭店,感受到这些印象之后,你会情不自禁地乘上想象的翅膀,回到海洋大厦或国会酒店。但有必要补充说明的是,在三冠大饭店,还有一些其他特色同以上联想截然不符:穿戴整洁,看上去极像公使馆秘书的德国侍从;坐在花园中的俄罗斯公主;由家庭教师牵着手四处溜达的波兰孩子;阳光灿烂的南峭峰的景致以及风景如画的希永古堡的城楼。

两三年前,一个美国小伙子坐在三冠大饭店的花园里,打量着身旁一些我所提及的优雅景象,一副相当悠闲自在、无所事事的样子。我几乎无从知道,当时他想得更多的究竟是相似之处呢,还是不同之处。那是个美妙的夏日早晨,美国小伙子无论以什么方式看待事物,都会觉得它们相当迷人的。他一天前刚从日内瓦乘汽船来到沃韦,探望他那住在饭店中的姑母。他在日内瓦已经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他姑母正闹头疼——他姑母总是闹头疼——现在正将自己独自关在房间里,嗅着樟脑油。这样一来,他就有空可以自由自在地到处逛逛了。小伙子二十七岁光景。朋友们谈起他时,通常会说他正在日内瓦“学习”;仇人们谈起他时,会说——但话说回来,他实际上没有仇人,他是个极为友好的伙伴,人人都喜欢他。我想说的只是,某些人谈起他时,断言他在日内瓦度过这么长时间的原因是,他十分倾心于住在那儿的一个女人,一个比他年长的外国女人。很少几个美国人——事实上我想没有一个美国人——曾见过这个女人,但却有不少有关她的流言蜚语。其实温特博恩对加尔文派这个小小的中心城市素来怀有依恋之情。孩提时代,他就被送到那里上学。之后他又在那里上了大学。这些境遇使他得以同许许多多的青年结下了友谊,其中不少友谊他一直保持着。友谊成为他巨大的快乐源泉。

他敲了敲姑母的房门,得知她老人家身体欠安,于是就到小镇周围溜达了一会儿,然后回到饭店吃早餐。现在他已用完早餐,正喝着一小杯咖啡哩。一名看上去很像外交使节的侍从将咖啡放在花园的一张小桌上并为他倒上。最后,他喝完咖啡,点上了一根烟。少顷,一个小男孩从花园小径上走来。这是个十来岁模样的小淘气,就年龄而言,长得矮小了一点。但他却显出一副大人的模样:面色苍白,轮廓清晰。小家伙穿着灯笼裤和红色长筒袜,露出了可怜细长的小腿,脖子上系着一条鲜红的领巾,手里握着一根长长的铁头登山杖并用杖尖刺着他走近的每一样东西——花坛啦,花园长椅啦,女士们的拖裙啦。当他走到温特博恩跟前时,停住了脚步,用一双明亮的富有穿透力的小眼盯着他。

“能给我一块糖吗?”他用尖利、刺耳的嗓音问道,他的声音稚嫩,但不知怎的,并不年轻。

温特博恩瞥了一眼身旁摆放咖啡具的小桌子,看到上面还剩下几小块糖。“行,你拿一块吧,”他回答,“但我并不认为吃糖对小孩有什么好处。”

小男孩上前一步,仔仔细细挑选了三块令自己垂涎三尺的方糖,两块塞进了灯笼裤的裤兜里,另一块迅速放到另一个地方,然后将长矛式的登山杖往温特博恩坐着的椅子上一插,使劲用牙齿咬起糖块来,直咬得噼啪作响。

“嗯,真该死,太硬了!”他嚷了起来,用一种古怪的方式发出形容词“硬”这个音来。

温特博恩立刻注意到,他可以荣幸地称小家伙为自己的同胞了。“小心别硌坏了牙齿。”他用长辈的口吻提醒孩子。

“我没什么牙齿可硌的了,它们全都掉光了。只剩下了七颗。妈妈昨晚数了一遍,刚刚数完,又掉了一颗。她说,要是再掉的话,就打我耳光了。我也没办法。全怪这个老不死的欧洲。是这儿的气候害得我掉牙的。在美国时,我没有掉牙。全怪这些饭店。”

温特博恩觉得小孩十分有趣。“如果你一连吃下三块糖的话,那你妈妈肯定要打你耳光了。”他说。

“那她就得给我一些糖果吃,”年轻的对话伙伴说,“我在这儿还没有吃过糖果哩,没吃过一块美国糖果。美国糖果是最最好吃的糖果。”

“那么,美国男孩是最最好的男孩吗?”温特博恩问。

“不知道。我就是个美国男孩。”孩子答。

“我看你倒是最最好的男孩子之一!”温特博恩笑着说。

“你是美国男人吗?”这个活蹦乱跳的小孩纠缠不休。接着,当他听到温特博恩肯定的答复后,大声宣告:“美国男人是最最好的男人!”

温特博恩对孩子的恭维表示感谢。此时小孩两腿跨在登山杖上面,一面啃着第二块糖,一面环顾着四周。温特博恩不知自己小时候是否也是这副样子,因为他在这样的年纪时已被带到欧洲了。

“我姐姐来了!”小孩突然叫道,“她是个美国女孩。”

温特博恩朝小径望去,只见一位年轻漂亮的小姐正款款走来。“美国女孩是最最好的女孩!”他兴高采烈地对自己的小伙伴说。

“我姐姐可不是最最好的!”男孩宣称,“她动不动就对我发火。”

“我估计这得怪你,而不能怪她。”温特博恩说。说话间,年轻小姐已经走近。她身着洁白的平纹细布裙,裙上饰有许多皱褶和荷叶边,还有不少淡色缎带结。她没戴帽子,但手中握着一把饰有绣花宽边的大阳伞。她十分漂亮,引人注目,令人生羡。“她长得真漂亮!”温特博恩心想,不由得从座位上直起身来,仿佛打算站起来似的。

年轻小姐在他所坐的椅子前站定。椅子离花园栏杆不远,正好对着湖。男孩这会儿工夫,已将登山杖变换成了撑竿,正借助撑竿在沙坑上来回跳跃,不时地还踢上几脚。

“兰道夫,”年轻小姐冲小孩问道,“你在干吗?”

“我正在登阿尔卑斯山哩,”兰道夫回答,“就是这样登的!”说完,他又蹦了一下,将不少细沙溅到了温特博恩脸上。

“这是人们下山的姿势。”温特博恩说。

“他是个美国男人!”兰道夫扯着刺耳的嫩嗓子叫道。

年轻小姐并没有理会这句话,而是目不转睛地瞪着自己的弟弟。“行啦,我想你最好还是安静一会儿吧。”她只是说了这么一句。

温特博恩似乎觉得自己已被人用某种方式介绍给了小姐。他站起身来,扔掉手中的烟,慢慢朝姑娘走去。“我和这个小男孩已交上了朋友,”他十分彬彬有礼地说道。温特博恩十分清楚,在日内瓦,年轻男子除非在某些极少发生的情况下,一般不能随便和未婚女子说话。但在沃韦,又有什么情形比现在这些更好呢?一个漂亮的美国女孩在花园中走来并且刚好站在了你的面前。可这位漂亮的美国女孩听完温特博恩的话后,仅仅瞥了他一眼,接着又转过头去,目光越过栏杆,停留在湖水和对面的山上。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点过分;但他认定此时只能前进,而不能后退。正当他寻思着找些其他话题时,年轻女子又一次转向小男孩。

“我想知道你是从哪儿弄到那根竿的。”她说。

“我自己买的。”兰道夫回答。

“你并不想说你打算把它带到意大利吧?”

“没错,我正打算把它带到意大利哩。”男孩宣称。

年轻女子看了一眼裙子的前部,将一两个缎带结弄了弄平,然后又一次将目光投向前方的风景。“行啦,我想你最好还是将它留在什么地方吧。”过了片刻,她说。

“你们要去意大利吗?”温特博恩以一种十分恭敬的口吻询问道。

年轻女子重又瞥了他一眼。“是的,先生。”她答道,接着又一声不吭。

“你们……打算……跨越辛普朗吗?”温特博恩继续问道,稍稍有些尴尬。

“我不知道,”她说,“我想这大概是什么山吧。兰道夫,我们打算跨越什么山?”

“去哪儿?”孩子问。

“去意大利。”温特博恩解释了一句。

“我不知道,”兰道夫说,“我不想去意大利。我想回美国。”

“哦,意大利可是个漂亮地方!”小伙子说。

“你在那儿能买到糖果吗?”兰道夫大声问道。

“我希望买不到,”他姐姐说,“我想你糖已吃得够多的了,妈妈也和我有同感。”

“我已这么长时间没吃糖了,都好几个星期了!”男孩一边嚷嚷,一边继续在蹦蹦跳跳。

年轻小姐查看了一下荷叶边,又一次将缎带结弄平。少顷,温特博恩针对眼前的美景又冒险评论了一番。这时,他已不再感到尴尬了,因为他注意到,姑娘本人一点儿也不尴尬。她那迷人的面容丝毫没有变化。显然她既没有愠怒,也没有不安。倘若说当他同她说话时,她望着别处,好像并不特别留意听他的话,那也只不过是她的习惯,她的方式罢了。然而,当他又稍稍说了几句并指给她看一些她似乎相当陌生的景点时,姑娘渐渐地越来越频繁地将目光恩赐给他了。这时,他注意到,她的目光相当直接,毫不畏缩,但那又不是人们所谓的鲁莽的目光,因为年轻小姐的眼睛绝对诚实而又单纯。这是双美丽无比的眼睛。说实在的,温特博恩已很长时间没有看到任何比他美丽的女同胞的五官更为漂亮的东西了——她的面容,她的鼻子,她的耳朵,她的牙齿。他酷爱女性美,总是醉心于对它进行观察和分析。对于这位年轻小姐的脸蛋,他就做出了好几点评价。这个脸蛋一点也不枯燥乏味,但也谈不上十分富有意味,尽管特别标致,但温特博恩还是在内心深处指责它——当然非常仁慈地——尚欠完美。他心想,兰道夫少爷的姐姐极有可能是个喜欢卖弄风情的女孩。他确信她一定独具性格。但她那亮丽、甜柔、浅薄的年轻面容中没有任何嘲弄和讽刺的神情。没过多久,他就清楚地注意到,她实际上非常乐意与他交谈。她告诉他,他们,也就是她,她母亲,还有兰道夫,打算去罗马过冬。她问他是不是“地地道道的美国人”;反正她无法将他视作真正的美国人。他看上去更像德国人,尤其当他说话时,稍稍迟疑之后她如此说道。温特博恩扑哧一笑,回答说他遇到过说起话来像美国人的德国人,然而就他记忆所及,还从未遇到过说起话来像德国人的美国人哩。接着,他问她,坐到他刚刚离开的椅子上,会不会更舒服呢。她答道,她喜欢站着,喜欢四处走走。但不一会儿她还是坐了下来。她告诉他,她来自纽约州——“要是你知道它在哪儿的话”。温特博恩一把抓住了她那瘦小的、极不安分的弟弟,让他在自己身边站了几分钟,于是了解到了更多有关她的情况。

“告诉我你叫什么,我的伙计。”他说。

“兰道夫·C·米勒,”男孩尖声说道,“我还要告诉你她叫什么。”说着他用登山杖对准了他姐姐。

“你最好等到别人问你时再开口。”年轻小姐平静地说。

“我很想知道你的芳名。”温特博恩说。

“她叫黛西·米勒!”孩子叫道,“但这不是她的真名。这不是她名片上的名字。”

“可惜你并没有我的名片!”米勒小姐说。

“她真名叫安妮·P·米勒。”男孩继续说。

“问问他叫什么。”他姐姐指了指温特博恩。

但兰道夫似乎对此不感兴趣,继续提供有关他自己家庭的情况。“我爸爸叫埃兹拉·B·米勒,”他透露道,“我爸爸不在欧洲,我爸爸在一个比欧洲更好的地方。”

温特博恩一时迷惑,料想这兴许就是孩子学会的宣布米勒先生已经进入极乐世界的方式。但兰道夫紧接着补充道:“我爸爸在斯克内克塔迪。他是做大买卖的。我爸爸是个阔佬,真的,我不骗你!”

“行啦!”米勒小姐忽然喊道,然后放下阳伞,望着绣花边。过了一会儿,温特博恩松手放开孩子,小家伙立刻拖着登山杖,沿着花园小径,跑远了。“他不喜欢欧洲,”年轻女子说,“他恨不得马上回家。”

“你是说,回斯克内克塔迪?”

“对,他想直接回家。他在这儿没有任何小伙伴。倒是有那么一个男孩,可他总是跟着一个家庭教师四处溜达。他们不让他玩。”

“那么,你弟弟没有家庭教师吗?”温特博恩问。

“妈妈曾考虑过给他找一位教师,随我们一起旅行。有一位夫人对她讲起一个非常出色的教师。一位美国夫人——兴许你认识她——桑德斯夫人。我想她是波士顿人吧。她对母亲谈起了这个教师。我们曾打算让他随我们一起旅行。可兰道夫说,他可不想让一个教师跟我们一起旅行。他说他不想在车厢里上课。而我们也的确有一大半时间都在车厢里。有个英国小姐,那是我们在火车上碰到的,我想她叫费瑟斯通小姐吧。兴许你还认识她哩。她实在不明白我为什么不给兰道夫上课——用她的话来说,就是给他‘指导’。我想,与其我给他指导,还不如他来指导我哩。他很机灵。”

“是啊,”温特博恩说道,“他看上去很机灵。”

“妈妈打算等我们一到意大利,就给他找个教师。我们能在意大利找到好教师吗?”

“我想应该能找到很好的。”温特博恩说。

“要不然的话,她就准备找个学校了。他该学点东西了。他才九岁,将来还要上大学哩。”米勒小姐就这样滔滔不绝地谈论着她的家事以及其他话题。她坐在那儿,两只极其漂亮的小手交叉着放在裙兜里,手指上戴着光彩夺目的戒指,一双美丽的眼睛一会儿直视着温特博恩,一会儿又漫不经心地望着花园里路过的行人和漂亮的景致。她对温特博恩讲个不停,好像已认识他很久似的。他感到十分愉快。他已有很多年没有听一位姑娘说这么多话了。人们或许会说,这个来到他面前,同他肩并肩坐在长椅上的素不相识的年轻小姐说起话来没完没了。她非常安静,坐在那儿,姿态动人、宁静,但嘴唇和眼睛却动个不停。她的嗓音柔和、纤细、悦耳,语调显然十分友善。她向温特博恩一五一十地讲述了她自己以及她母亲和弟弟在欧洲的活动和打算,然后,又特别列举了他们下榻的各式各样的旅馆。“那位我们在火车上碰到的英国小姐,”她说,“费瑟斯通小姐问我在美国是不是压根儿就没住过旅馆。我告诉她,来欧洲之前,我从未住过这么多旅馆,也从未见过这么多旅馆——除了旅馆,还是旅馆。”但米勒小姐说此话时,并没有任何抱怨的意味。她似乎对什么都称心如意。她说,只要一习惯,你会觉得那些旅馆都非常出色,欧洲非常美妙。她并不感到失望——一点也不。兴许这是因为她在此之前对于欧洲早已很熟悉了。她有那么多知心朋友曾那么多次到过欧洲。再说她还有那么多巴黎服装和货品。每当穿上巴黎服装时,她也就觉得自己仿佛正身处欧洲呢。

“那就像戴上了‘如意帽’似的。”温特博恩说。

“没错。”米勒小姐没有仔细领会这一比喻便匆忙说道,“只要一穿上巴黎服装,我就希望能到欧洲。可话又说回来,我也没必要为了服装而特意跑到这儿来呀。我敢说,所有漂亮衣服他们都会运到美国去的。你在这儿看到的衣服反而特别难看。只有一件事我不喜欢,”她继续往下说道,“那就是这儿的社交。这儿一点社交活动也没有。或者即便有的话,我也不知道究竟在哪儿。你知道吗?我猜想,总得在什么地方存在着某种社交圈吧,可惜我还没有发现任何迹象。我非常喜欢社交,总是参加许多社交活动。我说的并不只是斯克内克塔迪,还有纽约。过去我每个冬天都去纽约。在纽约我参加过许许多多社交活动。光去年冬天我就参加了十七次专门为我举行的宴会。其中有三次是男士举办的,”黛西·米勒补充道,“我在纽约可要比在斯克内克塔迪朋友更多——绅士朋友更多,同样女士朋友也更多,”片刻之后,她继续说道。然后,她又停顿了片刻。她望着温特博恩,那双生动的眼睛以及脸上温和但又略显单调的微笑表现出了她全部的俊俏。“我总是参加,”不一会儿她又补充了一句,“许许多多绅士们的聚会。”

可怜的温特博恩既觉得有趣,又感到茫然,同时显然也有些陶醉。他还从未听过一位年轻小姐以如此方式表白过自己哩——从来没有,除非在某些情形下,这么说好像只是为了证明某种轻佻行为。他会用人们在日内瓦常说的“缺乏教养”那句话来指责黛西·米勒小姐吗?他会认为她实际上已成为或将成为一个“缺乏教养者”吗?他觉得自己在日内瓦实在住得太久了,已经丧失了不少东西,对美国基调已不太习惯了。的确,自从他懂事以来,还从未遇到过一个如此具有鲜明个性的美国姑娘哩。当然喽,她十分迷人,但她又是那样热衷于交际啊!难道她只是一个来自纽约州的漂亮姑娘吗?那些经常参加绅士聚会的漂亮姑娘们,全都像她这样吗?要不,她就是个诡诈、鲁莽、放肆的年轻女子?温特博恩在这一问题上已失去了直觉,他的理智也无济于事。黛西·米勒小姐看上去极为天真无邪。一些人对他说过,美国女孩其实都很天真无邪。而另一些人对他说过,她们其实一点也不天真无邪。他倾向于把黛西·米勒小姐看作一个喜欢调情卖俏的姑娘——一个来自美国的漂亮的喜欢调情卖俏的姑娘。但他还从未和这类年轻女子有过什么交往。他在欧洲倒是结识过两三个女人——她们都比黛西·米勒小姐年长一些,而且,出于体面,均已嫁人——她们十分善于卖弄风情,是些危险、可怕的女人,你要是和她们交往,很有可能会遇到麻烦。但这个年轻姑娘可不能算是卖弄风情的女子。她甚至还不谙世故哩。她至多只是个来自美国的漂亮的喜欢调情卖俏的姑娘。温特博恩终于找到了一个适用于黛西·米勒小姐的定语,为此还颇有点儿沾沾自喜。他在座位上朝后靠了靠,对自己说,她的鼻子可是他所见过的最最漂亮的鼻子啊。他实在不知道,同一个来自美国的漂亮的喜欢调情卖俏的姑娘交往通常有什么条件和限制。过了一会儿,很显然,他已开始摸出点门道了。

“你去过那座古城堡吗?”年轻小姐用阳伞指着远方微微闪光的希永城堡问道。

“以前去过,而且还不止一次哩,”温特博恩回答,“我想你也去过吧!”

“没有,我们没去过,我特别想去那儿。当然喽,我一定要去的。不登上那座古城堡,我是不会离开此地的。”

“这将是一次十分美妙的旅行,”温特博恩说,“而且去那儿很容易。你们可以坐车去,也可以坐小汽船去。”

“也可以坐火车去。”米勒小姐说。

“没错,也可以坐火车去。”温特博恩表示同意。

“我们的随从说,火车可以一直开到城堡底下,”年轻姑娘继续说道,“上星期我们原来打算要去的。可我母亲累得精疲力竭。她患有严重的消化不良。她说她实在去不了。兰道夫也不想去。他说古城堡对于他没什么吸引力。但我想,这星期我们会去,要是能说动兰道夫的话。”

“你弟弟对古代建筑不感兴趣?”温特博恩微笑着问道。

“他说他不太在乎古城堡。他才九岁。他想待在饭店里。妈妈不敢将他独自留下,随从又不愿陪他。所以我们没去多少地方。但要是连那儿都不去的话,那可太糟糕了。”说完,米勒小姐又一次指了指希永城堡。

“我想也许可以安排一下,”温特博恩说,“你们能找个人在下午陪一下兰道夫吗?”

米勒小姐望了他一会儿,然后极为平静地说,“我倒希望你能陪陪他!”

温特博恩迟疑了片刻。“我更乐意陪你去希永城堡。”

“陪我?”年轻姑娘以同样平静的口吻问道。

她并没有像日内瓦女孩那样,立刻站起身来,脸涨得通红。但温特博恩还是觉得自己过于大胆了,心想她可能会生气。“还有你母亲,”他十分恭敬地回答。

但无论他的鲁莽还是他的恭敬对于黛西·米勒小姐似乎都毫无作用。“我想我母亲根本就不会去,”她说,“她不喜欢下午四处溜达。但你刚才说的话当真吗?你真的愿意去那儿吗?”

“十分真心诚意。”温特博恩宣称。

“那么,我们可以安排一下。如果妈妈愿意陪兰道夫的话,我想欧金尼奥也会留下的。”

“欧金尼奥?”小伙子问道。

“欧金尼奥是我们的随从。他不喜欢和兰道夫待在一起。他是我所见过的最爱挑剔的男人。但他却是个很棒的随从。我想,要是妈妈待在旅馆里陪兰道夫的话,他也会留下的。这样,我们就可以去城堡了。”

温特博恩考虑了片刻,想尽可能搞清“我们”这两个字的含义——这两个字显然仅仅意味着黛西·米勒小姐和他自己。这一计划简直太合他的心意了。他觉得自己似乎都该吻一下年轻小姐的手了。但转而一想,兴许这么做的话,反而会破坏了整个计划。就在这时,另一个人,大概就是欧金尼奥,出现在他们面前。他身材高大,长相英俊,留着漂亮的连鬓胡子,身着丝绒晨礼服,还戴有一根亮晶晶的表链。他走近米勒小姐,用锐利的目光盯着她的同伴。“哦,欧金尼奥!”米勒小姐用十分亲热的口吻叫了一声。

欧金尼奥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了温特博恩一番,然后,恭恭敬敬地朝小姐鞠了一躬,“启禀小姐,午餐已经备好。”

米勒小姐慢悠悠地站起身来。“瞧那儿,欧金尼奥!”她说,“我无论如何都要到那座古堡去一趟。”

“去希永古堡吗,小姐?”随从问,“小姐是否已经安排妥当?”他又问了一句。温特博恩觉得他的口气十分傲慢。

就连米勒小姐也听得出来,欧金尼奥的语气中显然稍带一丝对小姐处境的讽刺。她转向温特博恩,脸微微发红,“你不会变卦吧?”她问。

“不去一趟,我是不会高兴的!”他表示。

“你也住在这家饭店吗?”她继续问道,“你真的是美国人吗?”

随从站在一旁,以愠怒的目光看着温特博恩。至少在小伙子看来,随从看他的方式是对米勒小姐的冒犯。随从的目光中流露出某种责难,指责她“瞎交”朋友。

“我将荣幸地向你介绍一个人,她会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你的。”他微笑着谈到了他的姑母。

“嘿,好哇,我们哪天去拜访她。”米勒小姐说完,朝他莞尔一笑,然后转身离去。她撑起阳伞,同欧金尼奥一道走回饭店。温特博恩站在那儿,久久望着她的背影。当她拖着平纹细布织成的长裙,走过沙坑时,他不由得对自己说,她的模样[3]多像一位公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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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his book is a Christmas novella by Charles Dickens. It is perhaps best described as Dickens's "other" Christmas story, this is an elderly narrator's reminiscence of holidays past, each incident inspired by the gifts and toys that decorate the traditional tree. There is a range of appeal in the story itself, from snug memories of beloved toys to the passing along of eerie stories surrounding various childhood haunts. "I begin to consider, what do we all remember best upon the branches of the Christmas Tree of our own young Christmas days, by which we climbed to real life." the whole enlivened by small bells, was a mighty marvel and a great delight. "of the laden hopelessness of morning ever dawning; and the oppression of a weight of remorse." "This, in commemoration of the law of love and kindness, mercy and compassion. This, in remembrance of Me!" The story is full of rich and brilliant imagination,
  • 鬼帝绝宠:皇叔你行不行

    鬼帝绝宠:皇叔你行不行

    前世她活的憋屈,做了一辈子的小白鼠,重活一世,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弃之不肖!她是前世至尊,素手墨笔轻轻一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天下万物皆在手中画。纳尼?负心汉爱上她,要再求娶?当她什么?昨日弃我,他日在回,我亦不肖!花痴废物?经脉尽断武功全无?却不知她一只画笔便虐你成渣……王府下人表示王妃很闹腾,“王爷王妃进宫偷墨宝,打伤了贵妃娘娘…”“王爷王妃看重了,学仁堂的墨宝当场抢了起来,打伤了太子……”“爱妃若想抢随她去,旁边递刀可别打伤了手……”“……”夫妻搭档,她杀人他挖坑,她抢物他递刀,她打太子他后面撑腰……双重性格男主萌萌哒
  • The Egoist

    The Egoist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隋珠图

    隋珠图

    她为了复仇,看错了人,爱错了人。到头来,连要报的仇都是错的。父母之仇与家国之恨,不如都放下吧....女主不是万能的,前期可能还有些小白与冲动,望理解!~
  • 七里樱

    七里樱

    年少时,我们,似乎成为了世界的主角,遗憾过,苦恼过,伤心心过,但庆幸的是在那个即将逝去的青春里,你世界的男主随着四季辗转在你身旁,陪你笑,陪你哭……终有一天,你发现他只是喜欢你身边的那个人而已…“你知道的,我喜欢她哎。”“没事…”至少我的青春,你来过就好。
  • 请借一句我爱你

    请借一句我爱你

    你是我的全世界,是我的满天繁星,只可惜那是曾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