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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二天,她们开车到闹市区去购买营地生活需要的用品:购买任何穿戴的衣物都会对洛产生奇妙的效果。晚饭时她似乎又现出了平日那种爱好讥讽的神气。饭后,她立刻上楼去到自己的房间,埋头翻看买来供她下雨天在奎营地翻阅的连环漫画册(到星期四她已经把这些连环漫画册彻底翻阅过了,就留着没带)。我也退进我的巢穴,写几封信。我的计划是动身到海滨去住上一阵子,等到学校开学的时候,再回来住在黑兹家;因为我已经知道没有这孩子我就无法生活。星期二,她们又去买东西,并说在她们外出的这段时间里要是营地女主人打电话来,就请我接一下。她倒真打电话来了。一个多月以后,我们得到机会回忆我们这次愉快的交谈。那个星期二,洛在她的房里吃晚饭。在跟她母亲惯常地争吵了一次后,她哭了很久,于是像以前几次一样,她不希望我看到她红肿的眼睛:她面色娇嫩,大哭一场以后就变得满是泪痕,涨得通红,病态地显得十分迷人。我对她在我个人的审美观点上所犯的错误感到十分遗憾,因为我就爱波堤切利[1]那种淡红的色调,那种自然的玫瑰色的嘴唇,那些湿漉漉的、缠结在一起的睫毛。自然,她的羞怯的怪念头使我失去了许多次华而不实地获得安慰的机会。然而,其中的意义还不只是我以为的那样。当我们坐在黑魆魆的走廊上的时候(她的红蜡烛给一阵疾风吹灭了),黑兹惨淡地笑了笑,说她已经告诉洛她心爱的亨伯特完全赞成整个夏令营的主意。“这下子,”黑兹接着说,“那孩子又大发脾气,借口说,你和我想要把她甩掉;实际的原因是,我告诉她明儿我们要把她硬逼着我替她买的一些过于花哨的睡衣等换成素净一点的织物。你瞧,她把自己看作一个小明星;我却只把她看作一个结实、健康但相貌绝对平常的孩子。我看这就是我们吵闹的根源。”

星期三,我设法在洛经过的时候拦住了她一会儿:当时她穿着一件圆领运动衫和一条绿花的白短裤,正在楼梯平台上的一个大皮箱里翻找东西。我说了一句表示友好的、逗趣的话,但她只哼了一声,并没有用眼睛看我。气息奄奄的亨伯特不顾一切,相当笨拙地在她的尾骨上拍了一下,而她却用已故的黑兹先生的一个鞋楦回了他一下,打得他很疼。“你这两面三刀的家伙,”她说。我揉着胳膊,慢吞吞地走下楼去,露出一脸悔恨的神色。她不肯放下架子,来同亨和妈妈一块儿吃饭;洗了头,就抱着漫画书上了床。星期四,镇静的黑兹太太开车把她送到奎营地去。

正如比我伟大的作家所说的那样:“让读者去想象吧”,等等等等。转念一想,我还是让这类想像遭到意想不到的波折为好。我知道我已经永远爱上洛丽塔了,但是我也知道她不会永远是洛丽塔。到一月一日,她就十三岁了。再过差不多两年,她就不再是一个性感少女,而变成一个“年轻姑娘”,随后再变成一个“女大学生”——最最讨厌的人物。“永远”这个词是仅就我自己的激情而言,仅就反映在我血液中的那个不朽的洛丽塔而言。那个髂脊还没有展开的洛丽塔,那个今天我可以抚摸、鼻嗅、耳听、眼观的洛丽塔,那个嗓音刺耳、长着一头浓艳的褐发的洛丽塔——前面梳着刘海,两侧形成涡状短发,背后则是一绺一绺的鬈发,黏答答、热乎乎的颈项,嘴里满是粗鄙的词汇——“糟透了”、“顶呱呱的”、“肉感的”、“傻瓜”、“讨厌鬼”——那个洛丽塔,我的洛丽塔,可怜的卡图卢斯[2]永远赢不了。因此我怎么经受得住在夏天失眠两个月而见不到她呢?在她的性感少女时期的最后两年中整整有两个月都见不到她!我是否该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愁眉苦脸的老派的姑娘,样子粗笨的亨伯特小姐,把我的帐篷搭在奎营地的外边,一心希望营地上的那些肤色褐黄的性感少女会嚷道:“让我们收下这个嗓音低沉的背井离乡的人[3]吧,”随后就把这个神情忧伤、露出羞怯的笑容的大脚贝尔特[4]拉到她们质朴的家中。贝尔特于是就跟多洛蕾丝·黑兹睡在一起!

空洞无聊的梦想。两个绮丽美好的月份,两个温柔旖旎的月份,就会给永远地浪费掉,而我除了做些微不足道的琐事,mais rien[5],对其毫无办法。

可是,那个星期四,一滴难得的蜂蜜倒确实落进了橡果的壳斗。黑兹预备一大早开车把她送到营地上去。一听到出发前的各种杂乱的声音,我就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把身子探到窗外。在白杨树下,汽车已经给发动了。路易丝站在人行道上,手搭凉篷,仿佛那个小游客已经驶到初升的太阳中去了。那个手势结果做得太早了。“快点儿!”黑兹喊道。我的洛丽塔半个身子已经到了车里,正想砰的关上车门,摇下车窗玻璃,朝路易丝和白杨树(她就此再也没有见到的路易丝和那些白杨树)挥手告别,忽然中断了命运的运转:她抬头看了看——接着就又往回跑进房子(黑兹在她身后拼命地叫唤)。不一会儿,我就听见我的心上人跑上楼梯。我的心极为有力地不断膨胀,几乎都把我毁了。我急忙拉起睡裤,猛地把门拉开;就在这当儿,洛丽塔穿着外出穿的连衣裙,气喘吁吁,踏着重重的步子,正好到了,接着便扑到我的怀里,她那纯洁无邪的嘴在男子汉狠毒的嘴凶猛的亲吻下变得软绵绵的,我的心房突突乱跳的宝贝儿!在接下去的那个瞬间,我听见她——充满活力,没有受到欺负——噔噔噔噔地跑下楼去。命运重新开始运转。那条白皙的腿给拉上车去,车门砰的一声关上——又重关了一下——驾车的黑兹使劲扳着方向盘,口红涂得很厚的嘴唇上下翕动,说着什么无法听见的气话,开车把我的宝贝儿带走了。而她们或路易丝都没注意到,病恹恹的老奥波西特小姐正在她那爬满青藤的走廊上虚弱无力而又颇有节奏地挥着手。

注释:

[1]Sandro Botticelli(1445——1510),意大利文艺复兴初期的著名画家,以善于描绘肉感而忧郁的妇女闻名。淡红色是他的代表作《春》(Primavera)里司美丽、温雅、欢乐等三女神幻象中最明显的色彩;“湿漉漉的、缠结在一起的睫毛”则是指他的《维纳斯的诞生》(The Birth of Venus)那幅名画。

[2]Gaius Yalerius Catullus(约前84——前54),古罗马抒情和讽刺诗人。亨·亨的“那个洛丽塔,我的洛丽塔”模仿了卡图卢斯对他的迷人的莱斯比亚的呼唤。

[3]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和战后不久,逃难的人被正式称为“背井离乡的人”,英文为Displaced Persons,缩写是D.P.。

[4]Berthe au Grand Pied,法国历史中的一个重要人物,是查理曼大帝(Charlemagne, 742——814)的母亲。

[5]法文,微不足道的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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