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湘水之神,他是圣帝之子;她掌管着一片水域,他固守着一块陆地。
樊朔第一次见到湘灵是在北域最荒凉的战场。自九州大陆形成以来,荒于墟的次神之间便从未停止过战斗。樊朔是墟的次神,而湘灵的精神力却来自荒。他们相识于站场,却不得不与对方的使命背道而驰;他们相知于刀剑,却注定要永远要兵戎相向。
那一战,他们各自举刀刺向对方的心口。樊朔在某个一瞬间看见了湘灵布满血丝的瞳孔中,透露出如水一样的温柔,似乎他们只是在和谐地舞剑,下一秒,他就该让湘灵赢了。可女子脸上决绝的血珠终究还是刺痛了他。他感到无力,感到痛苦万分。
臭丫头,再让你赢一回吧!他这样想着,于是垂下了那将要刺穿对方胸膛的长剑。刹那,他的胸口传来一阵剧痛,眼前身着血迹斑斑的白衣的女子手握长剑,神情有些恐惧。樊朔笑了,嘴角温暖的扬起。看着眼前无比惊愕的女子,他淡然:“忘了我。”
随即他的身体一点一点地飞散为精神力的碎片,向九州大地撒去,再也无法寻回。女子立在原地,长剑锋刃处的血液也毫不留情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没出一点声,没掉一滴泪。
那一战之后,她弃了神籍,没了心,成了彻彻底底非人非神的鬼魅。没有樊朔的神界已于她没有任何留恋,她举起手中那面小巧的铜镜,对着铜镜轻呵了一口气,镜面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她那副只剩下精神力的躯体,慢慢变得轻盈、透明起来,随着最后一丝水雾的消散,她封入境中,落入茫茫大地。
神死后,虽精神散去,但心却会下落九州人间,等待重生的一刻。
贲朝,显帝元初四年。中州,皇都乾安。
清晨,原本普照大地的阳光突然暗了下来,北部的天空显出红黑色的一片。
皇宫,昭阳殿外围满了人,宫女不断地在殿门口手忙脚乱地进进出出。羽般若,昔日羽族的公主,为人羽两族交好而被迫联姻的女人,将在今日为人族产下半人半羽的龙胎,作为两族和平的“产物”。
年轻的人族皇帝早已下朝在殿外等候多时,他心系这位外族妃子,从未在乎过自己与羽般若间所隔着的一层利益关系。异动的天象让他有些心慌,他皱皱眉头,只求不会有什么事发生。
终于,殿中想起了一声清脆的婴儿的啼哭,慕和心中一喜,顾不得旁人便直闯了进去。孩子被宫女抱着,又是摇又是哄。他来不及看孩子一眼,立在床边的老太医便扑通一声朝他跪了下来。
“薛太医,这是何故?”慕和不知所措。
“皇上饶命,恕老臣直言,娘娘失血过多,虽仍有脉象,但气若游丝,恐无力回天呀!”太医低着头,瑟瑟发抖。
“你,你说什么?”慕和一下子大脑一片空白。
“娘娘她救不了了。”过惯了刀剑上舔血的日子,老太医干脆狠下心,一口气把话说得清清楚楚。
“什么!”君王突然蹲下身子,并顺势用那有力的手扼住了对方的脖子,“你敢再说一遍?”
“臣……臣无能为力……大王饶命……”
“仍有脉象?那还有口气,怎么就救不活?”他步步紧逼,利剑一般的眼神深深地扎着对方,“你到给朕说明白,怎么救不活?”他似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对方面色如土,却只是默不作声,像一只没有灵魂的木偶,生也好死也罢。
慕和见拿他没有办法,只好低着嗓子又吼了一声:“滚!”一瞬间,大殿里的人都纷纷连滚带爬地向门外涌去。抱着小殿下的宫女也转入内殿,不敢作声。
慕和呆滞着立了许久,适才转身朝床上望去。他看见羽般若平静柔美的脸庞,胸口随着微弱的呼吸一起一伏。他又平静下来,知道她还并未远去,慕和靠着床沿坐下,陷入了长久的回忆……
“陛下,陛下!”一名使臣跌跌撞撞的闯入,打断了他缥缈的思绪。
“何事?”他又因片刻的安宁而变得平和。
“陛下,羽族,羽皇陛下亲临,此刻正在殿外等候。”
羽皇?哦,他想起来了,般若的父亲——羽族先皇,于五年前驾崩,继位的应是当年才十岁的太子羽风泽吧!
“请他进来。”慕和平静地吩咐,但心里却没有想好要怎么面对。
顷刻,进来一个蓝色瞳仁的翩翩少年,一身华服。慕和盯着他的眼睛,不舍离开——少年有着一双和般若一样好看的眼睛,只不过眼神中少了温柔,眉宇间多了锋芒。“姐姐呢?”少年一进来便毫不客气的质问,他自小与长姐最亲,并因此对这位“抢走”姐姐的人族皇帝充满敌意。
慕和一言不发,指了指身旁气若游丝的女人,少年一个箭步走上前,看见了姐姐惨白却平静的脸庞。“怎么回事?”他紧张地回头问道,“生完孩子了,怎么还不醒来?”
“风泽,你冷静一点,你姐姐她……可能……没法救。”慕和的心里痛苦万分,他不敢相信,却也不得不相信。
“你住口!我姐姐远嫁人族,到头来你一句‘没法救’就想把她丢得远远的,你还有良心吗?”羽风泽压制着心中的怒火,厉声质问。他一个箭步走上前,拽住慕和的衣领,眼神凌厉地盯着对方。
一向心高气傲的人族皇帝,此刻却在一个小屁孩儿面前泄了气。此时他的心中只有悔,没有怨。虽然他并未做错过什么,但他总归觉着自己亏欠了羽家,他只是面无表情,似乎打算任由对方摆布。
羽皇见他呆滞的神情,也没有了一拳捶死对方的念头,只得无力地放手,又将目光转向了躺在床上,平静的像天使一般的姐姐,越看越耐看。他忽而脑中生出了一个荒唐的念头,但他是羽皇,无论多么大胆的想法,他都可以付诸行动,于是他便这么做了。他动作轻缓地走近床沿,无礼地一把推开慕和,用日渐结实的臂膀抱起了羽般若,然后旁若无人地向殿外走去。
“你去哪儿?”慕和并未阻拦,只是淡淡的问道。
羽风泽放慢脚步,却并未回头:“回澜州,羽都,带姐姐回家。”他掷地有声地扔下了一句话后正准备扬长而去,在殿门口却被两个不识趣的侍卫拦下。
他正要动粗,身后传来慕和一声喝止:“放他走!”两个侍卫马上放下了兵器,低下了头。羽皇冷哼一声,又道:“姐姐的亲生骨肉,你好生抚养,他日我自会来一并带走,羽家决不会让你欠上一分一毫!”说罢,他便不顾礼数地在殿门外展翅飞去,羽般若便这么被轻飘飘地带走了,他身后的羽卫也纷纷跟了上去,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皇都。
心如死灰的慕和瘫软在地上,摆手阻止了正要扶他起来的侍卫,口中喃喃:“那也是我的骨肉,我的骨肉……”“不行!”他忽然大叫一声,从地上爬起,“我绝不允许我皇族子嗣落入羽人手中!”
顿时,内殿里传出一阵小皇子的啼哭,宏亮又惊人心魄……
次日,监政院内阁。
慕和一脸愁容的看着眼前这位老人,他早已把一切告诉了这个为自己巩固江山的老人。
“陛下今日大驾,不会是到我这院子里来给老身讲故事的吧?”吴宗为慢慢地呷了一口茶,似是早已看破一切。
“大人神机妙算,自是不需多做解释,朕便直说。”慕和强挤出一丝恭敬的笑容,“六皇子,是朕的孩子,是人族的血脉,决不能落在羽风泽手里!”他从来没有像疼老六那样疼过他的任何一个孩子,老六在他心里不止龙子那样简单。
“陛下,想让老臣如何去做?”
“把他藏起来,只要他平安长大,不落到羽人手里。还有,只要我想见,就能见到他。”帝王的眼里流露出渴望的神情。
“六殿下也是般若娘娘的骨肉,就算羽风泽带走,也会好生待他,陛下不必忧心。”吴宗为似乎对这桩差事并不情愿。
“不,吴大人,这孩子,他,他……”慕和似乎对接下来的事难以启齿,他生怕吴宗为这个冷血的老疯子又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他没有心呐。!”
监政院院长微微合拢的双眼猛地一下睁开了,脸上是扭曲的惊讶,却没有恐惧。活到这个份上,再可怕的事也见过,因此他又很快恢复平静,耐心听着对方继续喋喋不休:“昨晚太医听了诊,呼吸如常,偏是没有心跳、脉搏。朕为了封口,将太医和贴身宫女都下到了死牢。若羽风泽知道我的孩子是个无心的妖物,哪怕他要保,羽族其他人会让这半人半人羽的妖物或留下吗?只有把他藏起来,让他平安长大,日后一切再从长计议,这是最好不过了。”
院长脸上露出了一丝丝兴趣来:“陛下又怎知我会帮你留下九殿下?”
“朕……我认为不过分的决定,大人从不反对,这是我信任您的最佳理由。”慕和的神色愈加恭敬。
“做臣子,‘忠’字定是为首,臣深知这一点,才得如今的权势。”吴宗为毫不避讳,“臣就斗胆为陛下谋上一个法子。陛下可知道将一个人藏起来的最好方法?”
“望大人指点。”
“把他变成另外一个人。”吴宗为一字一顿地说出这句话,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让慕和恍然大悟。“陛下不必忧心,臣知道:朝内有个六品小官,在越州有座偏僻的庄园。此人家境优越,算是德才兼备,却是个风流之人,外室不计其数,莫名多出个儿子来,不足为奇。”
慕和点了点头,心神领会:“愿大人指引。”
……
一炷香之后,吴宗为面前已经跪了一个赤色官服的中年官员,慕和不方便出面,只得躲在屏风后。
“不知院长大人召小臣前来所为何事?”中年官员名叫霍稹,家中官职已是三代世袭。官虽小,面子却不小,因此他直着身子,话语中只有尊敬,没有卑微。
“我要你养个孩子。”吴宗为说话从不拐弯抹角。
“这……”
“你既然已经来到此处,就必须答应,日后自会有你的好处。”
“大人要我如何去做?”
“把他养在越州的庄园里,带他要如亲生儿子一般。对于他的身世,不必多问,将来都会知道,对外就说是你一个外室所出,母亲下落不明,还要注意不得让任何人碰他左胸脯心脏的位置,也不准有人把他的脉,你可明白?”
“大人当真信得过在下?”
“听说你现在是工部司正?”吴宗为心平气和的看着霍稹。
“正是。”
“官太小,即日便封个工部侍郎,到正堂上任吧。”吴宗为轻描淡写地抛下一句话。
心高气傲的霍稹被吓得不轻,他不敢相信吴宗为真能不经天子同意擅自升降官职。他的权力,真是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么?但此时由不得他不信,直得连连叩头谢恩:“臣遵命。”
两日后,昭阳殿
慕和抱着九皇子,满脸宠溺与不舍。
“陛下,交给臣吧!”吴宗为立在他身后,幽幽地说上了一句。
“真的,不能去见他吗?”此时的皇帝脱下独揽江山的气势,换成了可怜巴巴的少年人模样。
吴宗为瞥了一眼慕和怀中的龙子,虽与他非亲非故,但却令他也心生爱怜:白皙的皮肤,红嘟嘟的小嘴,安静地睁着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瞳孔是深邃的暗蓝色。吴尊为平缓了强硬冰冷的语气:“陛下放心,臣会代您时常去看小殿下的,殿下可曾取名?”
“取了。”说到这个慕和忧愁的神色才勉强显出一些快活,“母为羽族,父为人族,天与陆具在,名中便带上水,唤作‘江离’,乃泱泱大河之水,润泽万物,就叫‘慕江离’。”
“霍江离。”吴中为无情地改正道,“可曾取字?”
慕和被戳着痛处,心里很是不爽,委屈巴巴的说:“未曾。
“依臣愚见,便叫‘释安’,如何?”
“释安,释安……好字!释然安宁,是为父对你唯一的期望。”慕和呆呆地望着孩子,并把他交给了自己最信任的大臣,看着对方抱着自己的骨肉,一步一步庄重的走出殿外,他不知道这一别会是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