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水镇什么都没有。
每一个来过鹤水镇的旅人如此口口相传,尽管这个位于东拉鲁斯边界的小镇其实很富庶。
由于贴近死火山群的缘故,鹤水镇的土壤非常肥沃,四季蔬果不断,衣食无忧,还有不少矿脉埋藏在地底下。
但菠菜不觉得旅人的话有错。
菠菜在这个小镇生快十六年,父亲说,等到明天他十六岁生日之后,就可以离开鹤水镇去远一点的地方了,外面有他们鹤水镇人真正赖以生存的工作等着他。
“真正赖以生存的工作”是什么菠菜不在乎,他只关心接下来还要在鹤水镇里熬多久。
菠菜的大名其实叫“卢博财”,是他那个半吊子教书匠老爹给取的,当时还得意洋洋地和他解释道:“就是财路广博的意思啦!”,被左里右舍叫着叫着就成了“菠菜”。
对了,他老爹大名叫“卢博娇”,菠菜每每想起这个名字,都羞得抬不起头。
“菠菜,拾柴回来了呀?”扛着锄头的中年大叔用他的大嗓门朝菠菜打招呼,黝黑粗糙的脸上笑容都快溢了出来。
“嗯,周叔叔您忙。”菠菜挥手回应,类似这样的话,他每天都要重复个十几遍。
在固定的地点和不同的人说同样的话。
这就是菠菜理解的鹤水镇上的生活,从他记事起就是这样——起床、吃饭、种地、吃饭、学习打铁、吃饭、砍柴、睡觉。每天、每年都是前一天、前一年的重复。
不只是他,菠菜觉得整个镇子都是在不断的重复,死气沉沉,没有任何新鲜的事发生。
没有赌坊、没有戏苑、没有任何特产,连个像样的活动都没有,也难怪偶尔路过歇脚的旅人待不过一两天就会急着离开,实在是无聊至极。
不过,今晚过后就再也不用忍受这样无止境的重复生活了!
想到这里,菠菜高兴地加快了步子,恨不得一睁眼就到了明天早上。
“啊,呜呜——”
路旁的大青石上,一个村妇正放声哭泣,泪水浸透了衣襟,哭声中饱含着的巨大悲痛让菠菜鼻头发酸。
是李婶啊,她的小孙子在一个月前失踪了,原来是躲在这儿一个人哭,怪不得之前看上去那么坚强有主见……还是绕开吧。
沿着人来人往踩出来的小径,再翻过几个土坡,镇子的轮廓便映入眼前,两旁野花开放,好闻的花香是水行之月(第四月)到来的脚印。
“哈哈哈!”
两个大约四五岁的小孩在花丛中打滚玩耍,把自己玩成了两个小泥猴,欢快的笑声为菠菜的好心情锦上添花。
“阿明,阿诚!你们又在这玩,小心回去了屁股开花。”菠菜笑着打了声招呼。
“略略略——我们才不和菠菜哥哥玩。”两个双胞胎兄弟扮了个鬼脸,接着连蹦带跳地跑远了。
话说,最近镇子里大伙的情绪怎么好像比以前浮夸了不少?
背着满满一竹筐干柴的菠菜在镇子中漫步,平常人烟稀少的街上摩肩接踵,每个人或笑着寒暄,或点头致意,不复以往人人行色匆匆的某样。
“是菠菜啊。”
“今天拾了这么柴,小伙子真不错。”
“要不要来我家吃个晚饭?”
认识的人看到他,纷纷向他打招呼,让菠菜颇感不适。
“今天这是怎么了?”
菠菜嘴上一一回应,又默默嘟囔几声,心中不知为何有些不安,低头快步走回了家里。
“老爹!”菠菜把竹筐随手一放,赶紧走入屋子,嗓音里有着一丝他自己也不明白的害怕。
先迎上来的却是听到他声音的娘亲,手中还拎着一把正往下滴油的锅铲,她道:“那老鬼跑出去撒野去了,你咋啦?遇狼了?”
“没事没事。”听到娘亲一路既往对老爹的“爱称”,菠菜那颗跳得如擂鼓的心脏和缓下来,老爹喜欢以教学生的名义莫名其妙失踪的事情他都是习惯了的。
嗨,在紧张个啥呢,镇子多点烟火气还不爽利了是不是?神经兮兮的。
“那快来给我帮忙,菜都要糊了。”
“诶,好嘞!”菠菜轻轻敲了下自己的脑袋,跟着娘亲进了后厨。
菠菜肯定是被家里熟悉的氛围麻痹了,不然,他怎么会忘了自己娘亲是镇子里大户人家的女儿,十指不沾阳春水这件事呢?
……
要下雨了。
从死火山脚下的洞窟出来时,已然是夕阳西下,卢先生抬头看了看天色,略具雏形的雷雨云将昏暗的天色涂抹得愈发压抑。
“卢先生!卢先生!”
身旁传来几声熟悉的呼喊,一个白发苍苍、拄着拐杖的老人艰难地分开挡路的灌木和树枝,颤颤巍巍地走他面前,笑道:“卢先生,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
“镇长,您也来了。”卢先生迎上去搀扶这位看上去风都能挂倒的老爷子,“这不是明天就到时间了吗?我就想着提前过来看看。”
他是鹤水镇的教书匠,只不过本名太过奇特,自家儿子嫌弃,于是便拿从事的饭碗作文章,自称一声“先生”,久而久之,镇上的人也就都叫他一声“先生”。
而在眼前这位镇长面前,他可不敢端什么“先生”的架子。
卢先生隐秘地瞟一眼镇子过来的树林后面,不出所料地看到了几对火红的竖瞳。
“呵呵,菠菜也到十六了啊。”镇长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道:“不介意同我这个糟老头子一起回去吧?对了,今天是什么时候?”
“四月十一日了。”
“转眼间,我都出来三天了啊,镇子里有没出什么乱子?”
“和平常一样。
我来时已让老周暗地里看管镇子,咱们现在回去,自不会有什么事。”
鹤水镇里共有三个被挑选出来的看管者,分别是镇长、身为教书匠的他和开铁匠铺的老周。
“好。”镇长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我这次出来,本来是受金眼大人召见办事,但我这心里啊,最近总是不安生,于是就先来和你一起回去。
这一次的那六个孩子……就让他们今晚直接动身。”
卢先生顿感不妙,他其实也没有办完想做的事,也是老有一股压不下去的焦躁感催他回去。
“好!”卢先生应一声,两人默契地同时加快了步伐,远远看去像是一人扶着另一人在慢悠悠地走,实际上却是两人速度快得如风刮过地面,尤其是镇长的速度隐隐还在卢先生之上。
“唰——”
一道闪电撕开倾盆大雨的序幕,泥泞不堪的道路对于林间奔行的两人而言不是问题,甚至他们衣服上都没沾上一滴雨。
镇子近在眼前,可两人的脸却越来越阴沉,脚步逐渐放慢,最终齐齐停下,横空的闪电点亮了他们眼中的世界。
雨幕描绘出的是茫茫黑暗,描绘不尽的是令人窒息的诡异。
卢先生和镇长对视一眼,两人的双臂迅速膨胀,撑破了衣袖,片片火红的鳞片钻出皮肤,口中吐出利齿,部分身体竟然变得极像是源火蜥蜴!
卢先生只有两只手臂和一半脸颊发生了变化,而镇长则是大半个身体产生异变,已经完全可以说是半人半源火蜥蜴的存在!
镇长长啸一声,灵魂力化作暴雨下燃烧不熄的烈焰卷住自己,身形如电射,笔直冲向鹤水镇。
卢先生反倒后退一步,双手上托,掌心中聚出数颗火球打向小镇上空,火球爆开,格外明亮的光芒为镇长照亮了前路,长久不灭。
没办法,虽然他们三个看管者都有相当于通觉级的实力,但是同一等级中也是有强弱之分的,比如说,就算卢先生和老周联手,那也无法击败颇受器重的镇长。
卢先生很担心自己的老婆和儿子,可三人中实力最弱的他现在能做的,只有为镇长打掩护。
鹤水镇成了这样,就意味着老周肯定是出事了,能让老周出事的自然也能让他出事,唯一能对付鹤水镇中未知敌人的,就只有镇长。
“轰——”
镇长一进入小镇中,下一个动作就是当场轰开几间他比较熟悉情况的屋子。
没人。
没人、没人、还是没人!
镇长变成竖瞳的眼睛里的愤怒几乎要化为实质,火焰不停爆发,炸开一栋栋房屋,但无一例外全部没人!
“人呢?都去哪了!”镇长站在小镇中央,鼻里喘出两道粗气,粗长的尾巴不时拍打着地面以发泄烦躁。
祸不单行,天上的光源忽然暗淡下来,镇长当即一惊,回头一看,本该在远处的卢先生已是没了踪影!
周围伸手不见五指,继承自源火蜥蜴的夜视能力完全没用,身处险境的镇长此时反而渐渐冷静下来,找到一个墙角靠住,谨慎地用灵魂力火焰保持视野。
雷光尤显黑暗,雨声更衬寂静。
“啪嗒,啪嗒。”
夜幕中,一个生有利爪的人影步步逼近,在他的身上,火红的鳞片和源火蜥蜴有七八分相似。
“老周……”
雷霆轰鸣,截断了镇长后续的话语。
“轰隆——”
靠在石椅上假寐的清河突然睁开了眼睛,椅背后炸开一道裂缝。
“清河大人?”铁骨和金眼同时发声道。
清河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目光凝聚在袖口处轻轻一抖。
三根血丝变作了青烟。
“把所有族人叫出来,彻查所有‘牧场’。
有不怀好意的客人到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