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往后,苏惊蛰在太学总归是有了半个女性友人。虽说仍算不得热络亲密,但好歹司嫣也会在跟凌华打过招呼后,给她也道个安。
以及放课后带走一份吃食。
今日该是苏惊蛰成为太学生的第十日了,身体也逐渐适应了这样的作息。
今日太学课程与平日里有所不同,是每旬(即十日)祭酒专为甲班开设的课程。并没有官方的课名,而“民间”则称之为——为官之道。内容很宽泛,但大多都是为日后这些孩子们踏入官场做准备的,对仕途晋升有益。至于效果,那真叫因人而异——有人因此腾跃,有人平庸无奇,更有人误入歧途。
这“歧途”对于苏惊蛰而言还真算不得“歧途”,并非是有人因此贪赃枉法、成为佞臣——毕竟这在此时也算不得稀奇事,而是有人弃仕从商、弃仕从医等等。虽这些人也绝大多数成为了在本朝有一席之地的人,但毕竟在众人眼中“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所以被叹惋也不是难以理解的事情。
明年秋日,此班便要参加乡试,再一年春,则是会试,仲春殿试。即使有人只参考乡试,只要中了举便也有了授予职位的资格。所以基本上以甲班的水平,入朝为官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只看能否成为贤官、名官、甚至于一代留名青史的丞相。
此课便是因此而开设。内容不许外传,皇帝也不好横插一句进行干涉与监督。横竖这么多年没出什么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他去了。
听了余平难得一本正经地解释一番,苏惊蛰也暗暗有些期待起这门神神秘秘的课程了。
昨夜春雨淅沥下了一夜,今日可谓雨后初霁,透满生机。今早苏惊蛰难得在谷雨、霜降二人来唤之前就自然醒了,在床上抱着被子滚了一圈,没显出平日里刚醒时懒倦的模样。谢北清让她自己看着完善屋子,她也在慢慢着手了。
这不,掀开床帘纱帐,那柔和的阳光立马闯进了她的眼睛——原来的房间窗户样式是谢北清喜欢的,遮光了些,她给换了,可舒服多了。
她微微眯着眼,唤道:“谷雨、霜降,我起了!”谷雨、霜降二人闻言讶异对视一眼,将门推开。吩咐人将一层一层的帘子打起,一贯声势浩大的开始给苏惊蛰服侍洗漱。
霜降笑道,“王妃今日倒是早,竟是知道反过来唤我们了。”苏惊蛰像个布娃娃一样人人摆弄着,“今日的课,实在是有趣了些。”谷雨过来给她扣上腰环,“王妃可不能有趣的课听、没那么生动的课便不听了,前两日教授都敲打过你了,说你春困上身。”
这个么…她前两日在一堂古史课上钓鱼了,然而八个人的小班,要教授不发现是很难的。好在那教授为人敦厚中和,放课后才单独提醒于她。这事情苏惊蛰确实是挺不好意思的,不过…教授所说的她真的真的都知道了,甚至还是更加详尽完善的版本、而且没有什么历史偏见。唉,做人太难了,教授人很好,可惜她听着实在难受。
一切就绪,正准备上马车的时候,谢北清下朝回来了。
他走了出来,看到苏惊蛰则挑了下眉,“今个儿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平时他下了朝更了衣苏惊蛰还没用完早膳,今日他一回到府中她倒是已经准备出发了。
“今日是祭酒的学堂。”苏惊蛰难得看到谢北清身穿朝服,不由得多看两眼。谢北清的朝服是靖安帝御赐的蟒服,由于官职是从二品以上,为紫色的蟒服。朝服本该有些宽大松垮,然则却是被谢北清的身量给撑了起来,显得挺拔修身;腰环一玉带,光泽清透、不似凡物。
真好看!长得好看又有钱就是任性,愣是把这她一贯吐槽的朝服穿出了贵气又霸气的感觉。
见苏惊蛰频频扫视,眼神不加以掩饰的赞叹,谢北清觉得有些不自在。正准备往府里走去,忽然又转过头道,“我知道你听得身上烦,但切莫虚度光阴。”
便转过头走了。别人听得一头雾水,这夫妇二人搁这儿打哑谜呢?苏惊蛰却是明明白白。她笑了笑,回头呼道:“将你那些书卷借我一阅,便不觉虚度了。”话音刚落,空中飞来一个小物件,苏惊蛰伸手一接,只见是一片钥匙。
她了然一笑,“谢了。”便也转身上了马车,前往太学。
她来的时候尚早,甲班不过来了一个人。这个人她并不熟悉,名为王涣字涣之,也是宦官家里出身的,然则不过是个偏远小州的县令之子,放在京中着实有些不够看。
他一向是班里最为沉默的,而出身又不高,常常容易被忽视。苏惊蛰来了十日,不说跟甲班全都混熟了,尚且也是混了个半熟,而这位王涣,她的认知却仍然停留在调查的纸面信息上。信息也不多,没有别的人那么精彩绝伦,只说父亲是个真正两袖清风的好官,也不愿意结党营私,然而却因此被排挤,进士出身却是如今未能升职。
而这王涣则是家族全力培养的对象。他也不负众望,天赋卓越,被层层选拔为太学甲班八人之一。
如今一看,明明时候尚早,那一旁茶炉却是热了半晌,茶杯也空了一半,他的眼未曾因为任何人的到来而离开书卷,恐怕,有些人的成就,不只是因为一句“天资卓越”,更是因为“悬梁刺股”吧。
苏惊蛰亦有所悟,将脚步放缓了些,也是燃起茶炉摊开了书卷。
她一向是有些自傲的,只不过在她平和的外表下隐藏的很好。这自傲是好事,也是充分的自信;却也不全是好事,她学东西时总有一种浮躁,读了一遍就记住的书便实在无意去看它两遍三遍,即使知道再看一遍总会不同些。
以往总归是无所谓,她的短板被她的长处掩埋的严严实实。可短板就是短板,总不想哪一天被人问个简单的问题反而哑口无言吧。
这个王涣,看着存在感不高,却实在是难得的心性。摒弃掉无用的交流,深化自己,可不是听上去的那么容易!
她赞许的望了望王涣。不巧人家正好抬起头来端起茶,与苏惊蛰赞许的眼神对上了。
王涣一愣,想了想这是哪位。恍然大悟后端起茶杯轻敲桌子,“您的卷子在下有幸得见,其立意新、观点新又不过于刁钻,令在下佩服。”
苏惊蛰回不敢,端起茶杯轻敲桌子,二人饮茶。茶毕,王涣拿着一卷书“噔噔噔”跑了过来,便是来与她探讨见解的。
不久,又心满意足的回去了,继续沉醉于诗书中。
倒是跟她想象中的又有些不一样,这王涣颇有些“返璞归真”意思。苏惊蛰暗笑。
少焉,众人皆到。
沈柯紧随其后慢慢踱步进来。他手里未拿教案,步伐不徐不缓,一进来就见着八朵向日葵一般的孩子们满脸灿烂,头还跟着他转。最炙热的莫过于余平,还有新晋向日葵苏惊蛰。他其实为人孤僻的很,这才成了御史头头。结果一腔热血没灭,跑来自降两级干起了跟儒生们打交道的日子,也算是自作孽了。
沈柯咳两声,“今日仍讲‘民’。”“不好吧祭酒,讲了两堂‘民’了。”众人的眼神都暗了下去,不过只有“刺头”余平出声。苏惊蛰其实是不明状况的,看了眼余平,又满脸期待的看回了沈柯。
“两堂又如何,真要讲,毕生也是不够的。况今日讲的,是‘民意’。你们位居上位,说到底几人受过真正的百姓之苦,若想知晓百姓如何想的,要么是随便问几个过路百姓不痛不痒的说几句、要么是问下面的人结果被人以直谋位以忠谏谋实权,哪里又能真正知道百姓如何想?苦在哪?如何乐?靠什么活下去?可活的下去?史书读的不少,可知政得失者在乡野,不然读再多史书也就能当个‘事后诸葛亮’。”沈柯丢弃了初时的尴尬,沉下脸来,带着些威严。
“此堂不是由我来教,我没有法子。想法子是你们自己的事情;即使不想法子,也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便如此罢,我今日会一直在太学,今日一过,则翻篇。”沈柯顿了顿,说道,便自顾自的抽了本书看了起来。
众人一时细细沉思起来。
苏惊蛰亦是如此。她来自现代,清晰的知道整个封建历史的脉络。可说到底,她成了局中人后,反而对太多细节缺乏了解。比如一开始就难倒她的建立信息网,看似简单,实际上少了大数据后,耗费的人力物力真的是如决堤的洪水一般。
了解民情这个…她好像确实是没落实到实际上去。都说重要,她更知道其重要性是颠覆性的,不过这样光靠嘴炮与猜测,怕真的也是空中楼阁吧。
那该如何,才能知道这般粉饰太平下百姓真正的生活状态,才能真正知道他们的需求、他们的难处呢?
直接监视肯定是引起恐慌且耗费也是不可想;青楼这玩意儿也要有基本的经济能力;融入百姓建立反馈渠道的话一来她身边尚且没有这样的人才,二来幅员辽阔,又绕回耗费上。
怎么办?
有几人已经拿着写得慢慢当当的宣纸跟着沈柯去了外边的廊桥上交流;也有几人干脆撂下不管,继续做着自己的事情。专注的思考过后纠结的苏惊蛰便看到如此景象。唉,真不想了,又觉得亏欠了些。忽的,她瞥到了喜滋滋拿着宣纸出去的余平。嗯?等等,勾栏瓦肆?娱乐从来来源于生活,为什么这些自诩贵族的官家子弟不愿意去那里,便是那里“俗”,世俗文化、小民文化才在那里。
戏园子大多成型,且大家里头的戏园子与百姓的戏园子东西亦不相同,不便于融入,更别说获取消息;那么,茶馆呢?茶馆里,众生百态。说书人讲故事,虽真真假假,却无不现实。且这玩意儿那真是可以从大雅到大俗:雅到她开的“第一茶轩”——听雨轩,可谓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反而成了生分的象征;俗到乡野里路边的一个不成型的茶铺子,几个人干完农活凑点铜钱便能饮几大缸。
更难得的,就算是不成型的茶铺子,也是要设坐的,倒是个休闲聊天的好地方。
苏惊蛰浅笑,颇有些“胜券在握”。正好三三两两都回来落座了,她便一溜烟儿跑去找沈柯。
“祭酒,学生想请您指教一番。”苏惊蛰稳了下来,拱手弯腰。沈柯有些头疼于这些个“何不食肉糜”的学生们,但还是摆摆手示意她说。她便不徐不缓的将自己的畅想说了一遍——除了听雨轩是她的这件事。
沈柯愈听,便愈觉着有趣。末了终于是笑着点点头,“法子不错,可要实行也不是易事啊。”年轻人想法是极好的,只是毕竟涉世未深,这一法子耗费之广,布局之难也不是说笑的。“不过,却不失为可以一试的好法子。”错了便有经验,对了自然更好,还是须得鼓励啊。
苏惊蛰也笑,真诚的谢过沈柯。这法子说到底传出去了也无大碍,因为看似不错实则前期的准备需要极大的实力来实行,而拥有极大的实力的人貌似只有摆在明面上的那几个。
她苏惊蛰,可一向是被人轻视不掌权的世家嫡女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不过有些小聪明、有些运气罢了,怎么可能实行的了这个计划呢?
她笑得愈发甜,对啊,她只有家室,没有实力,怕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