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于她身份特殊又是女眷独自前来,接引她的人换了另一位太学司业。太学司业有二,主管太学中日常事务与太学教务训导,类似教导主任的功能。今日来接引她的是专管为数不多女太学生的女司业薛月,当年是远近闻名的才女,看着有几分书卷气,行事大方,面容温和。
“祭酒难得如此称赞他人,可见王妃之才却不多得。只愿王妃坚持己见,保持清明,日后前程似锦。”薛月倒也是个妙人儿,言辞中不带有轻视女子治学为官的态度,反倒是赞许与鼓励。她许是也知道苏惊蛰尚未知晓状况,在攀谈中慢慢将消息融入告知予她。她的最终名次是第二,不过听说单看文风观点是有第一之才的,只是因小失大,中间的律法引用没有记得完全,错了一些,这才讨论评选为了第二。
苏惊蛰没表现出大惊大喜,一派大方坦然的样子,心中却是咯噔一下。也幸好众人皆以为只是她恃才而骄,背记不牢或者写到忘本,而没有想到她的写错根本就是刻意而为之的。
或者说——来自未来的法律已发展到一个新境界的世界,在她过去平日里写时务策时就已经习惯性修改现行律法不合理之处,而在考场上则是真正“写到忘我”,没有把习惯抛开罢了。
薛月见她年纪虽青,却是端庄淡然宠辱不惊,不由满意地点点头。却又是起了几分怜惜之心,这清王妃端庄清雅、为人淡泊,与清王全然不同,倒也真是有着些为官之才,便是禁不住压低了声音道,“王妃进去后莫要慌张、或害怕祭酒责备严肃。祭酒最是惜才。”便福福身,离开了。
苏惊蛰好笑于薛月的怜惜,也略点头回礼。
将带来的人都安置在外,便一人进了长廊尽头祭酒处。
屋内,竹影摇曳,沈柯正在案上自习审核着什么。近了一看,原来是她的卷子与另一人的卷子——她猜是第一名的。
沈柯见她来,并未行礼。她心中了然,她这是真入了人家的眼,人家这是把她当成了太学生,而不是清王妃。她微笑着,略微福身,“学生见过祭酒。”
对方果然抬起头来,“不必。”便又将手中那两张宣纸递了过来。苏惊蛰接过后,沈柯道,“且浅阅一遍,看看你得第二之因。”便低下头继续审查着什么。
这还是对她得第二有意见了?暗道太学各人真是有趣,苏惊蛰寻了个位置坐下,静静细阅。
此次月试夺魁的是扬州刺史的嫡长子,姓余名为平表字定京。文风并不精细优美,甚至是透着一股子漫不经心的痕迹,但该记的却是一点不落的记了下来,引经据典、内容丰腴、笔走蛇龙、倚马可待,不由得令人惊叹于对方的知识储备与功底。比起这位余平,她似乎是太过纠结于文人所纠结的所谓用词用句的优美性了,而少了真正的内容,显得格外空。
不过说到底这都不算是什么大的差距,顶多得了个“各有千秋”的名头,真正拉开差距、让人信服的是其中观点,竟然是直指政治之失与律法不足。要知道太学作为全国最高学府,太学中多数学生都会成为未来的官员,于是每一次太学较为大型的考试试卷优胜卷都会上呈给皇帝检阅。这么一来,余平倒不只是一名优秀的太学生,更是一名称职的直谏者。
苏惊蛰到底是存着几分明哲保身的心态的,由此不由佩服起了这个余平。
但她一时还摸不准沈柯的侧重,便手持两张宣纸缓缓起身,“学生愚钝。”
谁知对方却是一声冷哼,“妄自菲薄!你若是愚钝,这世上便是未有人可自称聪慧了。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太学可没有别人敢派些不干不净的人来。“
对她的评价这么高?苏惊蛰挑挑眉,“那学生便直言了。学生的策论过于在意文风言辞之美,而致使内容空大,本末倒置。”
沈柯放下手中之物,抬起头来直视着她,“嗯,是一点。”竟是一副等她说下去的模样。
”还有...学生太过中庸温和?“苏惊蛰声音略带疑惑,不确定道。沈柯却是难得地勾起了嘴角,“也难得你清醒,能审视自己而不恃才而骄。你之言是好的,大约圣上喜欢、朝中大部官员喜欢。你自然也是知道这一点,便是偏向谁也不得罪的方向落笔,是很适合如今的官场。可是...永远是个昏庸平凡之官——于百姓有害无功,于风气有增无减,于史无功无过。“
沈柯顿了顿,“我与你父母也曾相熟,虽怜你孤女至京盼你一世安康,但若你选择入仕,我却更不愿你一事无成与世浮沉。何况若是所以为官之人都只知明哲保身、括囊守禄,那么...怕是本朝气数将尽。”
那厮平静严肃,苏惊蛰这边收到的惊吓却是一个又一个的。且不说这沈柯竟然与自家父母有过一段过往,且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光是一个“气数将尽”就足够将她骇得一个踉跄。不是说好的当世言论控制严格的吗?这位太学祭酒,还真...是个人物啊!
对方却是不睬她震惊的双眸,“明日来太学。已安排至甲班。”便继续低头办公,
只余苏惊蛰独自杵了许久,也欲言又止了许久。不过见沈柯一副闭门谢客而并不打算与她多谈的模样,她也只好识时务地告退了。
出了太学,只见她自个儿那临时顶用的马车消失不见了,原位却是停着一辆熟悉的马车——谢北清的马车。走近时,又见一红袍男子正眉飞色舞地向着车里说着什么,隐隐听着“东玄”之类的字眼。
东玄乃是谢北清加冠之日遵先帝遗嘱取的字,这个她倒是清楚。不过乍一听却是陌生得很。毕竟喊谢北清为清王者十八九,剩下的大约又都是些皇亲国戚各自有着各样辈分称呼。
这么一说,这红袍男子倒是有可能是谢北清为数不多可以称为“友人”的人?
见苏惊蛰走近,那男子对她拱了拱手,“清王妃苏宜安,久仰久仰。”一副自来熟的模样,不像是“久仰久仰”倒像是“好久不见”。宜安作为她的表字也倒真是委屈了,自她及笄一来就没听几人喊过,导致她一直对自己的字半生不熟的。自己都半生不熟,却见他人熟稔地念出来,这感觉还真是微妙极了。
她先是装模作样低眉顺眼地对谢北清行了个妇人礼,又向男子略点点头,“敢问足下名讳?”
他清了清声,理了理衣服,大大方方的、十分掷地有声道,“余平,表字定京。”看上去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自家书童匆匆叫走了。余平啊,夺魁卷的主人?没成想世界这么小,这人居然与谢北清相识。
来不及再细想,马车上那人声音传来,“想在太学留宿?”苏惊蛰眼皮一跳,“来了~王爷~”颇有几分千娇百媚,却是姿态极为不千娇百媚地上了马车。
车门刚刚闭上,看上去正在闭目养神的谢北清淡淡道,“如何?想改制?”苏惊蛰一瞥——这人手上果然是拿着她策论卷的印版。得,她就考了一次算不得十分正式的考试,这一个两个的,就都找上她来了。
“这又是何以见得?”苏惊蛰表情也是淡然,直视谢北清,并未正面回答。谢北清感受到她的目光,倏地睁开眼睛,“策论文采极优、观点合理中庸,看上去不仅没什么值得疑惑的,甚至是值得嘉奖。嗯...除去引律的小小不足。不过本王怎么见着,这一点‘不足’,似乎才是真正立论精华所在,多有优异合理之处啊?”顿了顿,谢北清又是提高尾音,“似乎...很刻意?”竟还用指尖敲了敲小案,眼神蓦地锐利起来。
这段时间她与谢北清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平衡,人前人后相处模式虽然不同,但都算得融洽,以至于苏惊蛰几乎忘记了这个男人终究立场与她有异而手腕与才智惊人的事实。但她不能慌张也不会慌张,将目光直直迎了上去,“若说妾身记不清临时编的,清王可信?”
“离国有女,五岁识书,自后夭折,天妒英才。”谢北清嘲弄般地念到,“若此女尚在人世,本王可不认为她会‘伤仲永’,王妃觉得如何?”王妃真是多谢您的厚爱了!苏惊蛰移开视线,“又如何?主张改制者何其之多,多个苏惊蛰不多,少个苏惊蛰也算不得少。”
“主张改制者左迁隐退居多,又可知?”靖安帝与先帝作风不同,主张“无为”,认为改制劳民伤财,少不得还引起相关利益方的不满二导致国本动摇。这些年便也明里暗里将许多改制派官员拉下马。
“国之如此,不得不改。”苏惊蛰掷地有声。
“好一个‘国之如此’的兼济情怀。不过只怕,不止如此?”谢北清轻笑一声,眼神不减锐利。苏惊蛰不禁揉了揉太阳穴,这男人不愧是皇家的人,难以沟通,“清王又是以什么立场质问于妾身呢?以与主张改制派者交往甚密甚至是暗中扶持的立场吗?”
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起来。却又是良久的沉默。直到马车停下,苏惊蛰才赶忙下了车。这气压,谁受得了哇?哪知谢北清似乎根本没有休战的自觉,没脸没皮地跟了上来。见绕到花园后面的人也没有离开的打算,她也只好认命地转身,没好气道,“谢北清你差不多行了!”竟是全然不顾那些虚礼了。
“谢家天下,不可移交他人,这是底线。其余的,若你想有一番作为或为你家正名不隐于世下,我皆可助你。或者说...是互助也难说。”冷静了一会儿,谢北清也没带着那种盛气凌人的语气了,只是尚显冷漠。
话都说开了,苏惊蛰也没了顾忌。却也似不接话茬,只问:“你想坐上位?”
“尚且难说。我要的不是权力,是谢家天下河清海晏。我谢氏出现可用之才,是最好的情况。”先帝是难得的明君。在他与先帝并不长的五年相处中,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影响。尤其他是嫡幼子,又身逢世道安稳,先帝便更是对他格外宠溺而又格外的严格,常亲自教导他为君之道,甚至在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时日日笔耕,写出一本集君道与时事不足的厚书。
虽然不明父皇对于他这个嫡幼子的关注甚于嫡长子的原因,但他也逐渐成为比任何人都知晓守江山不易与当世弊政所在的人。如此,教他纵情山水、尽情享乐,做一个闲散王爷,只怕是不可能。
“你都尚可不必如此,又何况我?”她要的,本来就不是一定要生灵涂炭、改朝换代才可。人走多远,都不要忘记自己的初心,若是权力成了终点而不是手段,那她早以迷失。何况她虽受过现代思想熏陶,并没有太将所谓的君君臣臣、愚忠愚孝放在心上,更没有将自己放在所谓“为臣”的位置上,但这只不过是因为她知道众生平等,不过各司其职罢;不过是她习惯了平等,不习惯臣服;习惯了自由,不习惯小心翼翼地侍候着谁。却也不代表她就有不臣之心了。她不信奉权威,不代表她不尊重、佩服如同李世民一般的明君了,亦不代表她不会崇拜、钦佩那些真正有本事定世之人了,只不过这一切不基于权力,而基于能力。然而这大约在这个时代听上去有些惊世骇俗吧,别说半生不熟的谢北清了,就是她爹娘都为防止她作出不臣之事而告知她于朝中站稳脚跟后,会说一个足以使一切朝她想要方向走的惊世秘密。
不过她觉得十有八。九都是骗人的。但为了让他们二老放心,还是应着吧。
至于那十分之一二的可能,如果秘密存在,而现在他们还不告诉她,大约关键就在于她尚且无权。“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更奇奇怪怪的是,这个秘密除了带来她的既得利益之外,还有一个更神秘的任务。以至于她要入仕,长辈们并没有过多地反对过。
不知不觉思绪飞出去老远,对谢北清的应付却是少不了的,“我家族众人你大多也是识得的。怎么,单单不信我了?”
“不信。”谢北清斩钉截铁道。苏惊蛰无奈了,她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长得有这么不让人信任吗?对方没理会她的表情,继续道,“我原确是想将你当成友人之妹照拂,然而完全做不到。你与令兄令堂令尊是全然不同的个体。若说他们忠贞不二我信,你却让我没办法作出正确而准确的回答。”
“怎么?惧我如前朝一般女子夺权称帝?”
“想多了。若你敢,我便能杀了你。”他的声音降至冰点。
一时,苏惊蛰只觉得脚底生凉。
他是真的做得到!
可是若人没有将她逼至涯涘,她又何苦会去担下这么大一个担子?少不得还得受人诟病,落不得安宁。动机不足,有没有那么强大的抗打击能力,这种事,她才不会上赶着去做呢!
还有这家伙,真不知道是该说他具有平权意识,还是太过于草木皆兵。
不过也难怪,他们之间谈何信任呢?当初她是千算计万算计进了清王府,人家没给她摆脸色穿小鞋就是好事了,甚至还抛出了合作的橄榄枝。若是还非求着人家在对她半知不熟的情况下全权信任她,未免强人所难。
自己设计的这条路,主线倒是看似步入正轨,一切都很顺利,只不过算漏了谢北清这个巨大的变数。苏惊蛰只得叹息一声,“日久见人心,我不会让你有理由杀我的。”说完也轻松许多,回过身摆摆手,“东玄回见,你的王妃要接着暖窗苦读去了。”
气氛一下子变得松软奇怪,剑拔弩张不复存在。谢北清无奈,这下子不仅没得“王爷”叫,还直接不带姓叫上了他的表字。而且还听着有点奇怪?明明比那劳什子“宜安”好多了,与人物形象如此不贴合的表字,也亏得有人念得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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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最高官员在宋应该是“牧”,这里改成“刺史”。因为...好听吧大概是,害!
太学“分班”标准可考证的为三舍法,但由于标准不同与方便理解,改为照十天干(甲乙丙丁...)分班,考究党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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