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帝都下雪是常有的事,只是简清禾一觉睡醒,看见窗外白茫茫一片的时候,还是有些回不过神来。
红雨领着几个小丫鬟伺候简清禾梳洗,见简清禾神色怔忪,说道:
“小姐,你不知道,昨儿夜里下了好大的雪,我夜里睡不着,眼睁睁瞧见处处被雪盖住了,挺……好看的!”
红雨没读过书,甚至连字也不识得几个,实在没办法形容那景象,不过简清禾略一想,原本还枯燥无味的世界,在慢慢悠悠从天空中飘下的雪花里,变得一点点洁白绵软,确实是一番好风景。
今天是腊月初一,又是简清禾去百觉寺烧香拜佛的日子。她穿上那件大红的大氅,拿上简潋枢昨日里送来的玉麒麟口袋,包裹得自己暖暖的,就让红雨伺候着出发了。路上积雪这么厚,今天的路肯定是不好走,况且临近年关,礼佛的人更多了,自己得早点出门才行。
走到侯府大门的时候,简清禾一抬头,正看见从外面走进来的简潋枢,脚下不由停住了,就这么站着,等着简潋枢先过去。
简潋枢在刑部呆了一夜,其实手上的案子该结的都结的差不多了,只不过刑部尚书有点苗头不对,他借口守在刑部一夜,就是为了看一下,这尚书何大人,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一夜没睡,精神难免有些倦累,加上不是暗沉沉的马车里,就是白的刺目的雪茫茫一片,视觉上实在不好受。
这刚进府,头昏沉沉的,就想着回床上好好地睡个觉,只是这一抬头就看见简清禾穿着那件红艳的狐狸背毛大氅,就那么淡淡地站在白茫茫的雪地上看着自己,恍惚间就像是在梦幻里遇见等待自己归来的洛神般,眼前具是光明,让头脑都清明了许多。
他脚下一转,慢慢向简清禾走去。站在简清禾面前,他略低下头,问道:
“这么早出门?”
简清禾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简潋枢,距离靠得太近让他觉得有些不舒服,所以身子往后靠了点,迎上简潋枢的目光:
“嗯,今天初一嘛。雪天路上不好走,早点出门也免得耽误。”
简潋枢点点头,淡淡地开口:
“去吧,早去早回,路滑天冷,自己仔细点。”
简清禾应声,越过简潋枢抬脚就朝外面走去。只是走出没几步,想着简潋枢眼底明明白白的疲惫,还是转回身开口道:
“你看着累的很,回去好好休息。”
听了她这话,简潋枢面上的风云不动隐隐带上了和悦之色。只是这喜悦,还不曾荡开,却又因为简清禾的下一句话,消散而去。
他只看着简清禾艳丽的背影,空气里飘来她轻轻浅浅的声音:
“毕竟整个侯府还要靠你支撑着。”
到底是为了这深宅侯府啊……
简清禾料想的没有错,年关将近,上百觉寺的人变得更多了,简清禾这一路行来,好多马车都是奔着百觉寺去的。而且在管道上还好,扫街的官兵已经将街上的雪扫干净了,但是下了官道,厚厚的积雪就阻的车马更加的慢了,是以即便简清禾早早地出门,到了百觉寺也已经快午时了。
像以前一样,简清禾挨个殿宇地拜了一遍,求的也不过是希望青阳侯府荣耀光复,一门富贵。
简清禾磕完最后一个头,身边伺候的红雨先一步站起来搀扶起简清禾。时辰已经晚了,简清禾独自早就有点饿了,于是便直接和红雨先去马车上拿带来的糕点吃食,简清禾前几次就看中了百觉寺后山临崖的一处地方,那里风景格外别致,是以今天便让红雨把吃食放到那里,一边赏景一边用食。
不得不说简清禾眼光独到,这里是百觉寺后山两座山的接壤之处,两边山峰耸立,中间独辟出这一片平地,临近崖边放了一个巨大的平顶石头,应该是怕出意外,僧人特意放在这里阻行人脚步的,但是旁边又放了两个精细雕刻过的石凳,凑合这块石头,恰好构成了桌椅的用处。
因为这里临崖,刚刚好能看见整个帝都,偌大的帝都在这幽静之地看去,就好似海市蜃楼一般,人影渺渺,让人不由感叹人生一世的幸福与悲凉。
简清禾倚着石桌,看着山下的风景,委实觉得自在,就连站在她身后的红雨,向来无感风花雪月的人,也不禁心中生出祥和。
主仆正都微微有些出神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简清禾和红雨闻声看去,就见一个身披玉色大氅的青衣男子,许是之前低头行路注意脚下,这会抬头正看见主仆二人看着自己,一时也有些愣住了。大概那青衣男子也没想到这里会有人,微微愣了一下之后才反应过来,他抖抖自己的大氅,躬身规规矩矩地施礼。
待走到简清禾的近前,青衣男子又施了一礼,说道:
“在下以往常来这里赏景,不料想今日小姐先来了,在下唐突,请小姐见谅。”
是个识数知礼的文墨书生。简清禾起身略微回了一礼,说道:
“原是我主仆二人妄自占了公子的地界,公子莫怪才是。”
这不过都是寒暄,青衣男子也不多做纠缠,看了一眼放在石桌上的食盒,心中心思转过,开口缓声说道:
“小姐恕在下唐突,今日我上山匆忙,未带吃食,观小姐食物颇丰,可否赠与在下些许,也可让在下与小姐同在此处赏景?”
这样的要求着实是有些唐突了。
闻言,简清禾眉头不由一皱,可是看看面前这人,确实也不像是登徒子。转而又想起,他说以往经常来这里赏景,那是不是讨要吃食为假,留下共同观景才是真的呢?
如此想来,心中便也就释然了,她点头应下:
“公子不嫌弃便用吧。”
红雨见自家小姐手势,便从食盒里拿出两碟糕点放在那男子面前。
男子糕点未动,先自报家门:
“多谢小姐。在下孟熙,清河人士,常年四处游历,现居帝都数月有余。不知小姐芳名可否告知,好心中感念?”
此话一出,还不待简清禾开口,一边的红雨先回道:
“我家小姐是帝都人士,主家乃青阳侯府。”
孟熙闻言,拱手行礼:
“原来是青阳侯府的简小姐,是孟熙有眼无珠了。”
“无妨。”简清禾轻轻摇摇头,她毕竟是闺阁女子,不好直言名讳,告知来历背景即可。
互相通了家门,两个人便就此开了话茬,孟熙问道:
“我记得月余前也曾在大殿见过小姐,小姐经常来这里烧香拜佛吗?”
简清禾倒是不记得自己见过孟熙,不过自己每次来都着这件大红色大氅,冬日里着实惹眼了点,所以旁人记得倒也没什么不可能:
“也不是常来,不过初一十五前来上香,祈求佛祖保佑家宅罢了。”
孟熙点点头,笑着说道:
“如今帝都都知道青阳侯府出了个不世出的人才,简侍郎青年才俊、大智大才,青阳侯府正是蒸蒸日上,小姐还需要上香求保佑吗?”
简清禾其实不怎么知道简潋枢在官场上是什么样的,从不曾出门,自然也不会耳闻街头巷尾那些关于他的传言:
“我久不出门,家弟也不欲与我多说官场事情,我倒是不知道他的仕途状况,只担心他年纪尚小,偶得天家青眼,怕他朝莽撞唐突,终招灾祸。”
孟熙闻言,倒是摇摇头笑了起来:
“这个怕是简小姐多虑了,帝都谁人不知刑部的简侍郎手段卓然,案子到了他手里,从未有结不了的,也从未有冤假错的,并且还时常能查到意料之外的东西,连丞相大人都高看一眼,很是器重简侍郎,帝都的大家族中,均将简侍郎当做子辈的榜样。如此大才,又何须担心呢。”
简清禾其实所说不假,她是知道简潋枢在官场上不错,但是她着实不知道到底不错到什么程度,而且她与简潋枢密切相处也就这几个月的事情,但是简潋枢时常不按时值守,况且昨日还正当值跑回家中,甚至私自扣押证物,实在不像话。对于孟熙说的这些话,她倒是着实挺感谢:
“这些我倒是不知,还要感谢孟公子告知,免我许多担忧。”
孟熙摆摆手,并不多做在意。
简清禾见他伸出的手指都冻得通红了,再看他唇色有些发紫,想必是冷着了。
也是,两人虽都身披大氅,但到底防寒程度不同,况且自己坐这石凳还垫了红雨从马车上拿下来的垫子,而对方却只是坐在自己的大氅上。
只是这里人烟不至,如果自己让红雨再去拿垫子,这里就剩自己与孟熙在这独处了,实在不成体统,若叫人撞见再传出去,委实是不好听,所以无法,只得将手中的玉麒麟口袋递给孟熙:
“我见你有些冷了,这个你且拿着吧,多少能暖和些。”
孟熙看了一眼,也不多做推辞,接过来端详了一会,说道:
“这东西倒是制得巧妙精致,如此多谢小姐了。”
口袋入手,确实带来一阵暖意,也不知是不是孟熙多想以致多思,仿佛这玉麒麟口袋也染了简清禾身上的体香,鼻尖若有似无有幽幽清香飘荡。
简清禾想起孟熙刚刚说到四处游历之事,说到:
“孟公子,你说你曾四处游历,可愿意与我说说四处风光?”
“小姐愿听,这自然是我的荣幸。只是不知小姐想听何处?是想听风光景色,还是想听当地风土啊?”孟熙对于这些倒是很有兴趣,他四处游历,自然也愿意与人说说这些经历。
简清禾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定的想法,往常也只是书中写了什么也就看些什么,便说道:
“我倒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你觉得好玩有趣的,说给我听都好。”
既如此,孟熙便慢悠悠说起来。这些年他去了很多地方,明面上做了很多事,暗地里也做了很多事,有些东西不能跟人说,也怕有心人听出些什么,他佩服简潋枢的才干,也知道他身后跟自己是一样的人,是以对于简清禾,他倒是没有什么防备。
况且他一直记得第一次见简清禾的情形。那天是他刚回帝都不久,闲来无事来百觉寺转转,转到大殿里,正看见一个女子跪在殿中间,肤白如玉的脸微昂着,看着佛像面色恍然,冷清清让他觉得仿若隔世的人物,下一刻便会飘然而去一般。她身上那件鲜红色的大氅,却又矛盾地为她添上烟火气,就好像是扯拽她留在这世间的红尘俗念,又称得她周围的一切毫无颜色。
那天孟熙也不知怎么就看得有些呆住了,等他回过神的时候,正看见那女子眼中一滴泪赫然落下,一时竟仿佛镇住了他的心神一般,就像是那滴泪轰然砸在他的心口一般。
后来他经常没事就来百觉寺,只是再见到了她几次。倒也不是为了什么,只是总觉得心中莫名有些惦念而已。今天再在这里偶然遇见,当真算是缘分奇妙。
两个人一个乐意说,一个乐意听,不知不觉就过了几个时辰,红雨虽然也被孟熙说得吸引住了心思,但是眼瞧着天色不早了,再耽搁回府怕是要天黑了,所以只能提醒到:
“小姐,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回了。”
简清禾闻言,才将心思从那渺远的山河湖海里收回来。她抬头看看天,自己出来确实久了,便有些余兴未了地告辞:
“孟公子果然博学广识,不过今日时辰已晚,我该回去了。若是有缘,希望下次还能听孟公子的故事。”
孟熙也起身别礼回道:
“小姐喜欢,我自是荣幸非常,下次再遇定与小姐再详说。”
于是两个人便互相道安,简清禾转身离去了。
简清禾走后,孟熙又在这里坐了一会,看着远处的帝都发呆,也无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