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若冰按照章一含的示意让护士赵小花规避到病房之外，然后关好病房门，回到病床前，和刘向晖一左一右守在了章一含的床头前。
章一含眼光定定地停在刘向晖的脸上。看得久了，刘向晖的眼睛有些无处安放，不知道如何接招，只好求救般地望向白若冰。
而白若冰似乎什么也没看到，只是静静地低头望着章一含，眼里是满溢而出的温柔和痛惜。
刘向晖最终放弃了挣扎，逃离般地将眼睛望向了窗外，两只手搅在一起，尴尬地来回搓着，不再对接章一含那盛了太多奇妙感情的注视。
三个人个怀心事，病房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呵……”章一含望着局促不安的刘向晖，自嘲地轻声笑了，“刘大哥，看把你吓得，都不敢直面对我。我，我又不是大老虎，吃不了你的。”她喘息了一下，继续说：“退一万步讲，就算我是老虎，那也是一只病入膏肓的老虎，说话的力气都不足，哪，哪还有吃人的力气呢？”
章一含貌似在开玩笑，说完话还自己先笑起来。但心知肚明的刘向晖还是有些尴尬，更别提开口笑了。他有点无助地回过头来，望一眼白若冰，又望一眼章一含，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接她的话茬，只好结结巴巴地喏喏道：“章、章姑娘，你言重了，我、我不是怕谁，我只是觉得看着你现在受罪的样子心里很难过。你和杜大哥之间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发生这么匪夷所思的事呢？这事我就算挣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原因！”
章一含的眼光黯淡下来，她沉默了几秒，长出了一口气，叹息道：“这个事我一会再慢慢给你们解释。现在我有几句心里话想先说给你听。我的身体状况我清楚，所以我不想把这几句话带到坟墓里去。”
刘向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白若冰，脸上有些变色：“章姑娘，你想说的话，我早就心里明白。你别说了，你现在身体太虚弱，不能太激动。如果你实在想说，咱们就等你身体好点了再说。好吗？”
章一含无力地摇摇头，喘息道：“刘大哥，你别打断我。我害怕现在不说，以后就没有机会说了。我拼了命地喜欢一个人那么久，我总得让他知道我的心意吧。”
刘向晖更加局促不安起来。白若冰仿佛没听见他们两个人的谈话，面无表情，眼睛紧盯着章一含的吊瓶，手里握着章一含的双手，一言不发地坐在床边，让人猜不透她心里在想什么。
章一含喘了口粗气，似乎在集中全身的力量来告白刘向晖：“刘大哥，其实我更想叫你一声：向晖。虽然我知道你爱的人不是我，但我还是想把我的心路历程告诉你。就算我将来离开了这个世界，我也希望你能记得：曾经有这么一个女孩子，不顾一切地喜欢过你！”
……
“自从我们在火车上相遇，当你为我和若冰仗义执言的那一刻起，我就对你一见钟情，而且彻底沦陷，无可救药。”
“我义无反顾地追逐着你的脚步，来延安，上战场，救死扶伤……其实我做这些，说白了，都是为了能够和你在一起并肩战斗。我渴望着和你之间，能够像别的有志青年一样，在火热的战斗岁月里中结成永远的革命伴侣，同生共死，不离不弃！”
……
“我出生在一个腐朽的资产阶级家庭，父亲有三妻四妾，我妈妈作为一个侧室，又只生了我一个女儿，所以在那个大家庭里，我们娘俩没有靠山，没有人爱，没有温暖，过着寄人篱下、任人欺压的日子。所以长大以后的我，比任何人都需要被人爱，渴望有人爱。”
“可是命运却不青睐我，偏偏让我喜欢上了心里另有所属的你。我不想轻易放弃自己第一次全情投入的所谓爱情，我挣扎着想死命拽住给了我无限憧憬和希望的恋爱，想抓住你。结果却用力过猛，反倒把你推得离我越来越远。”
“其实我早就看出了你心里只有若冰，我也知道你对我的纠缠的敷衍，我甚至能感受你对我的无奈和厌烦。”
“现在我想明白了，我之所以不放手这段感情，也并不是我爱的多么深入骨髓，我只是不想再重复孤独寂寞的生活，不想再一次让感情飘零无靠。如果说我是一棵漫长的藤，你就是我眼里可以攀爬的大树，我想把我的未来寄托在你的身上。所以当你拒绝了我，就等于毁灭了我对未来的编织，让我重新变成一个感情上无家可归的流浪者；也让我对未来的人生充满了绝望！”
两行眼泪慢慢从章一含干涩的眼睛里流下来，她一动不动地盯着刘向晖微微颤抖的嘴唇，自己又咧嘴笑了：“刘大哥，我不是指责你，你也没有必要内疚，我说这些，只是为了告诉我自己：是我的执着让自己走进了一条没有出路的死胡同！”
……
“就在我自认为是生活中的倒霉蛋的时候，偏偏又有一个倒霉蛋步了我的后尘，他就是杜平川。杜平川是个好人，而且也是个感情饥渴者。他爱上了我，就像我爱上了刘大哥，爱的无法自拔。更可笑的是，我和杜平川之间，还有一层奇妙的特殊关系：杜平川那个鳏居半辈子的老爸，竟然是我逃婚离开的未婚夫！哈哈，你们说是天意吧？！做梦也想不到的情节！”
刘向晖愣住了。白若冰也是一脸愕然，虽然早就猜测过这种结果，但下意识里还是觉得荒唐，认为这种猜测万万不会成立。如今却被章一含亲口爆出来，她瞬间有些懵了。
章一含平静地看了一眼白若冰，轻声说：“这件事是真的，千真万确，杜平川亲口告诉我的。”
白若冰惊讶地合不上嘴。
“我和杜平川同病相怜，但我对他，却怎么也产生不了爱情。我只是把他当成大哥，或者是一个知己的朋友。他是个好人，但感情上的事，我不想委屈自己，也不能欺骗他。所以我明白地拒绝了他。”
“或许一切都是命运使然。他对我的拒绝置若罔闻，依旧狂热地追求我。我无奈之下告诉他，我和他父亲之间可能存在某种关系。他很震惊，为了证明这种猜测的真伪性，很久不回家的他竟然回了一趟老家。而且验证了我预料的事情的真实性。”
“这让杜平川备受打击，他完全崩溃了。上个月三十号的晚上，杜平川红着眼睛来找我，说只要我答应做他的女朋友，他可以和家里断绝关系，永不来往。否则，他就自杀。他说，他受不了同时失去我和他的父亲——两个他深爱的人。就像若干年前，他同时失去了深爱的妹妹和母亲。那种焚心蚀骨的痛他不想在生命中再体验第二次。”
“我既不想违心答应他，但也不想他死。在我们争吵的过程中，杜平川想掏枪自杀。于是我就上去和他夺枪。争夺中枪走了火，打中了我。杜平川吓傻了，看着满身是血的我，想也没想，就朝着自己的太阳穴举起了枪。”
章一含停止了讲述。回忆太血腥，她浑身颤抖地闭起了眼睛，不愿再细数那让她后怕心痛的一幕。
刘向晖和章一含都听傻了，两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故事的真像被揭开，残酷又有些无奈，出乎他们的意料，为了一场错付的感情，竟然搭上了两条人命。故事里似乎没有谁对谁错，一切都是无法选择的偶然。
章一含小声啜泣着。由于情绪激动，心电图也开始波动。白若冰赶紧俯下身抱着安抚她。刘向晖也手忙脚乱地过来帮忙。
章一含慢慢平静下来。她张开满是泪水的眼睛，望着刘向晖近在咫尺的脸庞，泪珠汩汩地滚落下来。
“刘大哥，如果我死了，若干年后，你还会不会记得我——一个死心塌地对你单相思的苦命姑娘？”
刘向晖不敢面对章一含幽怨的眼睛，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脚如踩火一般地在哪儿站着。
白若冰僵硬着身子坐在那儿，并没有停下手里的按摩。她突然抬脸看了一眼刘向晖：“一含，如果刘大哥现在接受你，你能答应我们好好配合治疗，好好活着吗？”
刘向晖惊讶地望向白若冰。白若冰依旁若无人地说道：“一含，只要你能好起来，我愿意成全你和向晖两个人。”
“若冰，你开什么玩笑！”刘向晖一愣，脱口而出道。
章一含似乎终于用眼睛记录完了刘向晖的形象，很艰难地克服了留恋和不舍，将眼光从他脸上移到了白若冰那里，脸上浮起一丝苦笑，“若冰，不要再乱点鸳鸯谱了。我现在算活明白了：在爱情这件事上，没有所谓的‘成全’这么一说，爱就是爱了，不爱也不要勉强。你说的让爱，就算我愿意，向晖还不一定愿意呢。所以咱们也别搞旧社会‘拉郎配’这一套了，行不通的。”
刘向晖一脸尴尬。
“对不起，一含，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希望你快点好起来！”白若冰眼里含着泪水，“我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为什么会到了今天这种田地！”
章一含想抬手给好朋友擦眼泪，但手抬了两抬也没抬起来。
“若冰，应该说对不起是我，不是你！我……我明知道向晖是你的爱人，可我，可我还是不死心。现在，我又不顾忌你的感受，甚至当着你的面向刘大哥表白，把压心底话都说了出来。我希望你能谅解我。我和刘大哥这辈子是没指望了，但我希望，希望下辈子能遇到他！”章一含很费劲地长出了一口气，故作轻松地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当然，我，我要先你一步找到他了！否则，我，我就还要再等一辈子！一辈子的时间真的太漫长，那样的我，活的就忒辛苦了！”
说这些话似乎耗尽了章一含所有的力气，话罢她气喘吁吁，咳嗽连连，额上隐隐有虚汗渗出来。让人看了顿时生出许多怜悯和凄凉……
白若冰强忍住眼里就要喷涌而出的泪水，使劲地握住了章一含越来越无力的双手。
“我现在才明白，人之所以在一段无望的爱情里纠缠，也不是多么爱对方，说白了只是不想接受自己的失败，不想自己的付出没有回报。其实生活中，除了爱情，还有许多美好的东西值得我们追求。只是我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才明白了这些道理。我真的挺后悔，后悔没有好好为自己活过！”
大颗的泪珠从章一含的眼睛里滚落下来，濡湿了枕头。
“真怀念我们一起读书的那些日子啊。”章一含泪眼婆娑地望着这个曾经最好的朋友，向往地说道：“若冰，现在想想，我其实更喜欢叫你原来的名字：丁若曦，也想让你叫我一声：张仪如。这两个名字听起来才更有熟悉感，更亲切。真想重新回到那些单纯美好的日子里去……”
“若曦，谢谢你！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有你陪在我身边！”章一含转动着握在白若冰手里的指头，眼神闪烁了好久，才又集了好大的力气说出下面的话来：
“若曦，其实我不是一个好人，不值得你这样为我伤心。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在我和杜大哥夺枪的时候，枪走火是因为我触动了扳机。原因就是我不想活了，想借他的手自杀……幸好，侦缉科的火眼金睛们还了杜大哥的清白，否则，我怕又要连累杜大哥一辈子背上杀人的罪名了！……”
章一含说话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冰冷的手也慢慢从白若冰的指尖滑落下来。在白若冰的惊叫声中，刘向晖拔腿就跑向外边去叫急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