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花回到家里,心里说不出是高兴,还是难过……
她高兴的是水瀛,为了她的爱终于迈出了步子,他要上西山,他要去赚钱,他要变着法子解救她出苦海,她终于能有这样一个知冷知热的人儿来心疼她了,这难道能不让她高兴吗?她活了这么大,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呀,从小就记得她爹抽大烟,哪里顾上照看她,只管自己卖家产换烟土,后来家产变卖光了,又将她娘也卖了,之后又轮上了她。她被卖到东漳寨当童养媳以后,魏家一直歧视她,不把她当人,特别是就在她结婚那天,丈夫病死在炕上,这一切罪过都归结在了她的身上,她便成了魏家的出气筒,那时想骂就骂,那时想打就打。谁把她当人呀……然而,她更觉得难过。这个水瀛呀,你说你要走,你就带着俺一起走多好,俺不怕吃苦,俺不怕受罪,那怕是跟上你去讨吃要饭,俺也不怨你,这都是俺心甘情愿,只要能跟上你走,跟着你离开这个狼窝似的家,俺这心里头就高兴呀。可是,现在你要走了,却又要一个人走,你为什么不带着俺?抛下俺,还得在魏家受苦受罪受熬煎,你就不心疼吗?你怎么忍心撂下俺呢……
花花想呀想呀,她也说不清楚,这个事儿究竟是如何才好,跟着走好,还是等到八月十五再走好?想着想着,倒想通了,虽然多吃几天苦,可是以后会甜的,管它呢,这下她总算是有了盼头,水瀛是个有骨气的后生,等他出去挣上了钱,找下了一个安身之地,一定会回来将她带了去,到那时候,他们恩恩爱爱,男耕女织,享受这小家庭的快乐。凭他俩这勤劳,她跟他的小日子一定会过好的……
吃过晚饭,她照例还是在灶台前洗锅刷碗,这已经是雷打不动的规矩了。
这天晚上,小叔子魏林元刚刚放下碗,她婆婆就安点着对他说,“林元,今黑儿你早点睡吧,可不能再出去赌钱。”
“哦,我不出去。”魏林元应了一声回自己屋睡去了……
她婆婆又扭头对花花说,“你明天五更早点起,鸡叫头遍就起给林元做饭,他要到河北五安去贩棉花,敢叫耽误了,看我不打掉你的手。”
花花一听这个消息,心里倒暗暗地高兴,明天五更林元这个坏东西走了,她也好放心地去送一送水瀛哥,他明天就要上西山了,好在路上说几句话儿。
于是,她马上点头说,“知道了,俺早点起就是了,保证误不了。”
婆婆安排了明天长工们的事,也去休息了。
花花一个人在厨房忙了好大一会儿,才收拾完,她将火封好,见家里人都睡了,她悄悄地把些长工吃的干粮,拿了一点揣在大襟底下,回到自家的屋里。她又翻开板箱,这里面还有她那个死鬼丈夫魏树元与她成亲时置办下的几件新衣服,他可一下也没有穿就到了阴朝地府了。她取出来量了量,尺寸也差不多,水瀛穿上也还该合适,她找一块包袱皮来,将衣服和干粮紧紧地裹在一起。
这一夜,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这心里真是乱糟糟地,也不知想的是个什么。直到后半夜才蒙蒙胧胧地入睡……她终于盼到了八月十五,那天天擦黑儿,月儿圆圆的,村里传来一阵阵响鞭声,水瀛在村口等着她,她悄悄地走出了村,在羊肠小路上,她跟着他走呀、走呀,一路上水瀛告给他,他在西山挣下了钱,还买了一眼窑洞。他们这下有了自家的家了,他们可以去那里生活了,村里的人谁也不知道,她兴奋地听着水瀛设想着他们将来的小生活,竟忘了脚下坑坑洼洼的路,突然脚下一块石头绊了一跤,她狠狠地向前一倒……
这时,打鸣的公鸡叫了,惊醒了花花的美梦。
花花还想在梦中多多地享受一下,那梦中情景是多么的诱人呀,可是一听鸡叫,知道很快就到五更了,她翻身赶紧从炕上爬起来,下地给林元做饭去。要是人家林元起来饭还不现成,她又要挨打了。
等到侍候林元吃了饭,送走他,天还不明。
花花坐在微亮的素油灯下,对着一块破镜子梳洗打扮起来。虽然是给水瀛送行,她这心里非常的难过,真的没有心思打扮呀,可是她还是要硬撑起来,打扮的如此一些,让水瀛哥出去好好地挣钱,不要分心,同时,她也要给水瀛哥心中留下一个好的印象。
等到东方闪亮,她估计水瀛也快出来了,便小心翼翼地将准备好的衣服、干粮放在了水筲里面,担起扁担又去担水……
她一边往下走,一边朝井台上看,只见那井台边隐隐约约已经有个人影在那里,一定是水瀛了,他已经来了,他已经等她好久了,俺可要快一点,再迟了又怕有人来担水,就连个知心话也不能说了,花花加快了脚步。
“花花……”
“水瀛哥……”
两个人的眼里同时流出了热泪……
水瀛急忙走了过去,花花更是不顾一切地扔掉了扁担,扑在了水瀛的身上……
“水瀛哥,你……要不,还是带着俺,咱们一起走吧。”
水瀛扶摸着花花的头,把嘴靠在了她的耳边说,“看你,不是已经说好了吗?我出去挣上钱,保证回来引你。记住八月十五那一天,千万牢记,傍黑儿你到村口,我一定来接你。咱们不走大路,从往北的山路上,我带着你走……”
“好……我记住了……”花花咬着嘴唇抽泣着说。
“花花,我走了,你可要自己保重呀,学的精明一点,能多吃点苦,也不要让人家林元打你,哥这心里可是放不下你呀……”
“好,好,俺记住你的话……”花花说着,她低下身子从水筲中取出那个小包袱,“水瀛哥,你把这带上,里面有几件衣裳。还有些干粮,你走的饿了可以吃一点充饥,衣裳是俺那个死鬼树元留下的,不过他都没有穿过,从来没有着过身。是娶俺时新做的……我看你穿也合适,你拿上替换着穿……”
“花花,你真是……你拿了人家这东西,回去怎么交待呀,万一让你婆婆知道了,不是又要挨打吗?”
“别说了,俺是给你偷的,她不会发现的,就是发现了挨打,俺也情愿……水瀛哥,你就拿着吧……”
“好,好,”水瀛见花花一片真情,她都给他准备了这些礼物,可是,我又有什么东西送给她呢……突然,他想起自己身上还有个传世的宝,他便从身上拿出一个戒指来,“花花,这个戒指据说是我娘给我留下的。娘在我出生时就死了,小时候爹把它给我带在身上,今日,我把它送给你,以后你在想我的时候,就看看这个,这就是咱们的订情之物。”
“这是咱们的定情物吗?”
“对,对,是定情物。”
花花伸出了手,她要让水瀛亲自给她戴在手指上。
许久,水瀛说,“花花,天要亮了,我得赶快走,再迟了怕有人知道。”
“好,你走吧,俺送你几步……”
花花一边走一边把一些知心的话儿吩咐着水瀛……
水瀛点点头,“花花你放心吧,我不会有啥的……你回去吧,不就是半年吗?记住八月十五,千万要记住月儿圆了的时候……”
“水瀛……你就……”
“你……还有……”
“水瀛……”
花花吞吞吐吐地,水瀛也不知她想说什么,“花花,你回去吧。我会自己照顾自己的,你不要担心。”
“你呀……你就要走了,这一去就是七八个月,你就不想……”
水瀛站住了,他情切切、意绵绵地望着花花……
顿时,一股激情涌了上来。花花此时更是什么也不顾了,她又一下子抱住水瀛,“水瀛,我想……你就再和俺好一次吧……”
“这,荒天野地的……”
“呶,前边那地里我个避雨窑,咱们到那里……”
于是,他们俩人就在这破土窑里又一次进行了爱的交欢……
水瀛带上花花送给他的衣裳、干粮上路了……
花花痴痴地望着他,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从脸上哗哗往下滚,她紧紧地紧紧地拉着水瀛的手,久久地不愿放开……
这离别的苦呀,水瀛今天第一次尝到。人间为什么要有离别呢?
他和花花在土窑子里那和着泪水的温情,是甜是苦,是酸是辣?他说不上来,他有一种从天上掉到地狱的感觉,他有一种牵肠挂肚的感觉。爱,就象一只五味瓶,此时此刻打翻了,全部滋味交杂在一起……
这离别的苦呀,水瀛真的今天才第一次尝到。人间为什么要有离别呢?
花花那挂满泪珠的粉腮,在他的脸上擦来擦去;花花那颤颤抖抖的双手,拖着他的臂膀难分难舍。她的嘴唇哆嗦着,想说的话一直也说不出来……
许久,还是水瀛说,“花花,回吧,太阳快出山了,出来动弹的人也多了,别让人看见,你快回去吧,擦擦泪,别叫风吹坏了……一定要记住月圆的时候呀……”
花花还是不住地哭,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然后她点了点头,紧紧地咬住下唇,不让自家再哭出声来。
水瀛沿着那羊肠硌礓路走呀走呀,他一步一滴泪,一步一回头……
走呀,走呀,他走出远远地,回头看见那崖畔上,只有一个小红点了……那是花花,她还在那里照他……
水瀛这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难过。花花呀花花,你为什么要修到那样一个人家?你要不是个寡妇多好,那样我爹也就不会阻止咱俩的事情了,咱这不就如如意意成了亲了吗?如何还用有这样的痛苦经历?
可是,世上这事情,都是不能按人想象的那样,人生的命运,人生的酸甜苦辣,一生下来,就什么也已经注定了的,有多少的幸福可以享受,有多大磨难需要跋涉,那都是写在了自家的衣胞上的……
……
他就这样恍恍惚惚地走着,恍恍惚惚地想着。
一个人低下个头只顾走路,生怕碰上熟人,知道了他的动向,那可就不好办了。他不敢歇脚,一直走呀走呀,眼照着天不早了,他也走出了五六十里路程,走的疲乏了。看看来到了长乐店,这里是个大店,东山上的人们进城,大多在这里歇脚打尖,店里好红盛,好热闹。他抬头看看,天也晌午多了,才觉得这肚子里有些饥饿,可是他又没有钱,伸手摸一摸花花给他准备的干粮,心里头又想起了花花。
多亏了花花给他打点下这干粮,要不是身上一点钱也没有,你又如何到得了西山?管他呢,吃几口干粮,进这个店里问人家讨口汤喝,也就过去了。
水瀛走进一家饭铺子里。过往客人在里吃饭的不少,有吃面的,有喝汤的,还有些人在那里猜拳行令喝酒,一股酒香扑鼻而来……
水瀛看着人家排排场场吃饭、喝酒,肚子里好象更饿了,可是他没有那个福份,只好抹下脸,钻进了厨房里。
厨师、小二都十分地忙碌,他站在墙跟,对老板请求道:
“老板,我有干粮,能给我口汤喝吗?”
老板抬起头看看他,倒也很客气,他温和地说,“行,行,喝口汤还有啥不行呢?人出门在外不容易,不过,你还得稍等一等,现在锅里正煮着面条呢。等一会儿给你把干粮也烧一烧,天凉,可别把肚子给吃坏了。”
“好,好,谢谢老板了。”水瀛感激地点点头。
小二端菜、上饭,忙得不可开交,水瀛站在那里也觉得没有意思,见那里放着一堆用过的盘碗,他便挽了挽袖子就帮助人家洗了起来。
老板一见水瀛帮他干活,急忙说,“后生,快不用麻烦你了,等会儿让小二洗吧。”
“老板不用客气,反正我也是闲着,洗一洗还能累着?没有事的。”水瀛一边说,一边动手洗涮起来。
老板见这后生勤快,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一会儿,水瀛就把盘碗洗涮的干干净净。
这时,面也煮好了,小二给客人端了出去。老板问厨师,“锅里还有面吗?给这个后生盛上一碗面。”
水瀛一听要给他上面,他哪里能吃得起面呀,身上一文钱没有,便急忙说:“老板,不用了,我有干粮,喝口汤就行了……”
“出了门子不容易,不好好吃口饭要上火的,你就吃碗面吧。”
“我……”水瀛很难过,“不,不,我没有钱呀……”
老板笑一笑说,“没事,你吃吧,算我请客了。”
水瀛推辞了一会儿,才不好意思地端起碗来……
“后生,你这是到那里去呀?”老板一边忙着手里的事,一边和他聊。
“进城里。”
“跑亲戚?还是……”
“嗯,都不是……”
“那你是……”
“出远门儿的,我想上西山,挣钱去……”
“哦,就你一人去吗?人家上西山,可都是最少也相跟三五个结伴而去的呀,你这一个人,可不容易呀……”
他们就这样叨唠着。这时,有一个老汉叫喊道,“老板,算账。”
老板过去和他说了两句,看他们之间熟悉的样子,就知道是这里的老主顾了。
那个老汉刚要走,老板却又喊他一声,“张师傅,你再等一等,把这个后生捎两步脚。他也要进城哩,哎,你可不能要钱呀……”
“看你说哪里去了,你老板让我捎脚,我还能要钱?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