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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天降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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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座翠竹掩映的乡宅门前,站着一位三十多岁的壮汉。这壮汉姓刘,名执嘉,生性忠厚,家道小康,在沛县中阳里,也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他已经在大门口站了半个时辰,不时地抬头南望,一脸焦急的模样。

他能不焦急吗?

他的长子刘伯,长了一个无名疮,疼得号啕大哭,彻夜不眠。同村卢太公从此经过,说了一个偏方,说雍家寨的膏药,专治无名恶疮,一张要六升白米。

太公不是人名,是对年将及老之人的尊称。姓某便叫某太公,但不是说,每位年将及老之人都可称为太公,它还有一定的附加条件:一是得有一定的家产,二是得有一定的名望。旧时小说,甚而史书,在刘邦未曾出世之前,便呼刘执嘉为太公,大谬也。

闲言少叙。却说刘执嘉听了卢太公之言,当即量了六升白米,装进粮袋。原打算亲自去雍家寨一趟,不想二更刚过不久,闹起了肚子,拉的屎比尿还稀。妻说:“伯他爹,雍家寨您就别去了,让妾代您走一遭吧!”

俗话不俗,好汉也怕三泡稀。他拉的何止三泡,五泡也不止。头发晕,眼圈发黑,两条腿软得像面条。雍家寨距中阳里没有三十里,也有二十八里。

就是三十里,含始也该回来了。

含始是刘执嘉的妻子,生有二子,除刘伯之外,还有一个刘喜,因他排行第二,故而也叫刘仲,不到一岁,尚在哺乳期。

一块乌云自西南向东北方向移去,越走越快,越走越大,越走越黑,遮住了半边天。而东北方向,正是雍家寨所在。

刘执嘉暗道了一声“不好”,恐怕要下雨了,忙折回院子,取了一把雨伞出来。

咔嚓一声惊雷,伴之一道闪电,苍穹中扑嗒嗒落下蚕豆大的雨珠。刘执嘉寻妻心切,也无暇多想,一头扎进暴雨之中,朝东北方向奔去。

自中阳里至雍家寨,中间有一大泽。这泽方圆数里,在大雨的笼罩下,浩浩渺渺,甚为壮观。刘执嘉一味地赶路,哪有心观景!

又是一声惊雷在他头顶炸响。

不,岂止一声,是一阵,炸得他胆战心惊,两腿发软,哪还敢挪动半步!

雷声渐渐停了下来。他放胆前望,百步开外的大堤上好像躺着一个女人。那女人身上被云雾覆盖,一条赤色蛟龙在她身上翻腾跳跃,作云雨之状。刘执嘉又惊又惧,远远地站着,双腿抖个不停。俄而云收雾散,天日复明,方敢上前审视。

这女人头罩彩巾,足蹬花履,柳眉凤目,年约三十七八,状态甚是朦胧。

这不是我的含始吗?

他惊呼一声,俯身将含始叫醒,嗔声问道:“你怎的睡在这里?”连问数声,含始方伸了一个懒腰,睁开惺忪睡眼,缓缓答道:“今晨起得太早,又赶了几十里路,两腿发困,二目发涩,实在支撑不住,便在大堤上坐了下来,原只想略息片刻,继续赶路,谁知一坐下便打起盹儿。”

说到这里,忽地满面通红,忙把话顿住。经执嘉再三追问,方满面娇羞地回道:“说起来羞死人。”

王含始似睡非睡,从空中降下一位金甲神人,满面春风地向她言道:“本神因你刘氏世代积德,又与你三生石上有缘,颇想授你一个龙种。”言罢,二目直直地盯着含始,似有暧昧之意。含始又惊又惧,起身欲逃,被那金甲神人一把按坐在地。神人摇身一变,化为一条既长且粗的赤龙,昂头张口,喷出一连串响雷。霎时,天昏地暗,暴雨如注……

说到暴雨如注四字,王含始看了看地上,又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一脸惊诧地问道:“方才明明是大雷大雨,妾的衣裳和地上怎没见雨星?”

她这一说,引起了刘执嘉的注意,连声说道:“怪哉,怪哉!”

片刻沉默之后,王含始抬头望着执嘉,似乐非乐地说道:“梦中那位金甲神人,说是要授妾一个龙种。妾听人言讲,只要真是龙种,将来就是真命天子。难道我们刘氏门中真会出一个皇帝不成?”

刘执嘉何尝不想让刘家出一个皇帝?只因这事干系重大,忙喝道:“不要胡言乱语。此话若是被外人听去,就有灭门之祸!”

此言一出,王含始再也不敢提龙种之事。但此后不久,她果真怀孕。按照常理,十个月就该分娩,可孩子硬是在娘肚子中待了十四个月。且此子一下地来,啼声特别洪亮,不亚于四五岁的孩儿,又生得龟背斗胸,长颈龙颜,左股有七十二颗黑痣。执嘉忽然想起其妻在大堤上的奇遇,知是一个英物,取名为邦;因他出世之前,已有两个哥哥,长曰伯,次曰仲,故而执嘉又为他取了一个“季”做他的字。又因他排行第三,时人又以刘三呼之。自他降生以后,王含始再也没有怀孕。可观相的皆说,刘执嘉命中该有四个儿子。每逢此时,刘执嘉总是报之以笑:“贱内年将半百,何来生子之望?”

其实,得子之途,并不仅仅限于娶妻纳妾。相好的呢?相好的生的孩子难道不是孩子?

严格地说,刘执嘉没有相好的,要说有,也只说那次与王翠平的一面之缘。

王翠平原是楚国人,嫁了个鲁国男人,生有一子,取名为绁。半年前,楚国灭鲁,男人死于兵燹,没奈何,她携绁逃回楚国,嫁给丰邑一周姓木匠。

丰邑乃沛县第一大邑,也是沛县最大的集贸场地,距中阳里顶多有五里之路。故而,刘执嘉隔三岔五就要去丰邑一趟。

这一日,执嘉挑了一担白米,去丰邑出售。进邑前行两箭之地,忽闻路左茅屋之中,传出一阵哭声,甚恸。少不得折进茅屋一探究竟,却原是翠平母子。

说来也怪,清晨起来,周绁背部一阵奇痒,搔之,裂开一缝,出虱千余。木匠下乡做活儿去了,单留下一个翠平,如何不怕,少不得搂着儿子号啕大哭。

此病,在常人看来不可思议,惊怕乃在情理之中,执嘉非医非巫,却是一点儿也不惊慌,笑慰道:“莫怕,此病好治!”听他这么一说,王翠平好似溺水之人突然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扑通”朝地上一跪,叩头说道:“先生若是能将犬子治好,奴身就是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您的大恩大德!”围观之人,无不暗自发笑——这一蠢妇,刘执嘉信口开河,你竟也当真!

刘执嘉并非信口开河,他早年也患过此病,吓得手足无措。恰逢一游医从此路过,自称扁鹊高足,一番望闻问切之后,开口说道:“此病名脊缝生虱,为肾中有风,得阳气吹之而患,治之不难。”遂用蓖麻三粒,研之如膏;用红枣三枚,捣之为丸,如弹丸大。火烧之熏于衣上,虱死而缝合。刘执嘉依葫芦画瓢,治好了周绁的怪病。翠平感激不尽,炒了两个菜,烫了一壶白酒,款待执嘉。二人边喝边谈,甚是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加之酒的作用,便干出了苟且之事。

刘执嘉是个本分人,活了四十七年,除了王含始,再也没有睡过第二个女人。这一次睡了,酒醒之后,羞愧交加,连粮担也不要了,飞也似的逃回了中阳里。含始觉着有疑,少不得详加盘问。执嘉见瞒她不过,乃以实言相告,原以为要招致一顿臭骂、哭闹。谁料,含始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声,说:“眼看快要当爷爷了,还把持不住自己,也不怕儿子们耻笑!”说得刘执嘉满面通红,比挨两耳光子还要难受。自此,他再也没有去过丰邑,有什么事,全由刘伯代劳。

谁料,这次风流债,并没有因为他不去丰邑而勾销。

王翠平生了。

十个月之后,王翠平生下一个大胖小子,取名为交,那模样与木匠一点儿也不像。

木匠那方面无能,明知是个野种,却视如己出,关爱有加。

越二年,木匠为人建房,少不得要登高爬低,失足坠亡,留下翠平孤儿寡母,生计艰难。没奈何,厚着脸皮将周交送到中阳里,改名刘交。一些著述者,未加考察,硬把刘交说成是刘邦父亲续弦后的异母弟弟,谬矣!

据史书记载,刘邦降生那年,刘执嘉已经三十五岁。刘邦扯旗造反那年是四十八岁,执嘉此时,当有八十三岁的高龄,夫妻相敬如宾,何来续弦之事?就是有,也当在王含始谢世之后。含始谢世那年,执嘉已经八十四岁,未闻有续弦之事,就是有,一个八十四岁高龄的糟老头儿,还能造出一个儿子吗?就是造得出来,刘邦造反那年,他还不曾出世,如何追随?

闲言少叙。却说刘伯、刘仲相继长大成人,人既本分,又吃得了苦,父子同心,把祖传的几十亩农田侍弄成了一个聚宝盆,年进米粮二百余石。

刘邦自小异于伯、仲,既懒惰又顽皮,人已长成半大小伙儿,从未去田间栽过一株稻,拔过一棵草,一天到晚带着一帮小兄弟,不是舞枪弄棍,便是偷鸡摸狗,村人皆以为患。执嘉对他甚是头疼,却也想不出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忽一日,卢太公寻上门来,开门见山地说道:“执嘉贤侄,有道是玉不琢不成器。你家刘三,已经老大不小了,一味任他胡闹下去也不是办法。”

执嘉长叹了一声,说道:“我也知道不是办法,怎奈犬子生性顽劣,不服管教。唉,我真拿他没有办法。”

卢太公道:“我有一个办法。”

执嘉双眼为之一亮:“什么办法?”

卢太公一字一顿地回道:“让他读书。”

刘执嘉苦笑了一声:“骂不管用,打不管用,读书能管用吗?”

“能!”

“为什么?”

卢太公一脸庄重道:“读书能使人长见识,能使人变聪明。人若变聪明了,还会胡来吗?”

刘执嘉点了点头:“这倒也是。不过,说了也不怕您老笑话,侄儿累世业农,日子倒还勉强过得下去,哪有多余的钱去请先生。”

卢太公见执嘉面有难色,嘿嘿一笑,说道:“请先生的事你别操心,你只说你愿意不愿意让你家刘三读书?”

“当然愿意,不过……”

卢太公又是嘿嘿一笑,说道:“你不要多虑,俺那顽孙卢绾,你也知道,和刘三生于同年同月同日,两人好得只差合穿一条裤子。我已为绾儿请了一位先生,是雍家寨的雍富贵,早年在郢都教过书,学问可大了。你要是想让刘三读书,就让他到我家去。”

这一说,把个刘执嘉高兴得直搓手:“那、那、那太好了!你让愚侄怎样报答你呢?”

卢太公回道:“你这话就见外了。咱卢刘两家,虽不同姓,却是世交。教一个是教,教两个也是教,无非是多加一张桌子,且莫说报答的话。”

送走了卢太公,刘执嘉忙将刘邦寻了回来,告知他读书之事,刘邦忒儿一声笑了起来。执嘉厉声问道:“你笑什么?”

刘邦强忍住笑,分辩道:“爹,您说读书能使人变聪明,孩儿却有些不信。”

执嘉沉着脸问道:“你为什么不信?难道大人还会骗你不成!”

刘邦避而不答,反问道:“爹,任园的任大先您知道不?”

执嘉瓮声回道:“爹当然知道,他还是你大嫂一个远门舅爷。”

“他读没读过书?”

“读过。”

“读了多少年?”

执嘉略顿了一顿说道:“读了多少年,爹说不清。爹只知道,他家的藏书很多,堆了满满三间房子。”

刘邦故作感叹道:“照爹说来,任大先的藏书够多了。”

执嘉道:“是够多了。”

刘邦道:“那么多书,也没见把他读聪明,反倒更蠢了,更愚了,愚不可及!”遂将听到的一件趣闻娓娓道了出来。

半月前,任大先去看闺女,途经一条小溪,这小溪也不过三尺来宽,只需大跨一步,便可跳过溪去。任大先生向来胆小,不敢跨,在溪岸上徘徊。一放牛娃出于好意,劝道:“这有何难,脚一蹦不就过去了!”

任大先点头称谢,双腿并拢,纵身一蹦,未曾到岸,反倒跌进溪中,活生生一只落汤鸡。

放牛娃笑着跑了过来,微嗔道:“你咋恁笨呢?你看我。”说罢,大跨一步,跳到对岸。

任大先恼羞成怒道:“孺子无德,存心骗人也!”

放牛娃笑问道:“我啥时骗你了?”

任大先吼道:“刚才也!”

放牛娃一脸愕然。

任大先大声质问道:“这小溪明明是可以跨过去也,孺子何以要在下蹦乎?”

放牛娃不服,反问道:“蹦和跨不是一样吗?”

任大先摇头晃脑道:“不一样,不一样也!”

“有什么不一样?”

任大先字正腔圆道:“单脚者为跨,双脚者为蹦也!”

这一说,引得放牛娃哈哈大笑,小手一指说道:“你呀你,真是个大圣人蛋儿!”

讲过这件趣闻之后,刘邦一脸恳求道:“爹,孩儿不想做第二个任大先,这读书的事您就给免了吧!”

刘执嘉一心想让刘邦读书成才,光宗耀祖,岂能因为一件不知真假的趣闻改变初衷,沉着脸道:“三儿,你不要为了逃避读书,就变着法儿编派任大先。实话跟你说,这书,你读也得读,不读也得读。”

刘邦皱着眉头说道:“爹,孩儿已经老大不小了,能掂得出轻重,孩儿不想干的事,您逼也无用!”

刘执嘉气得满脸乌青,强压怒火,冷声问道:“刘三,这书你到底读不读?”

刘邦断然回道:“不读!”

平日刘执嘉不是没有动过怒,也不是没有打过刘邦,但用的是巴掌,偶尔动用一下笤帚疙瘩。这一次,他把心一狠,顺手抄起一根茶碗粗的顶门杠,厉声问道:“刘三,我再问你一遍,这书你到底读不读?”

刘邦暗道了一声糟糕,看模样,老爹是真动了怒,有道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忙一脸赔笑道:“爹,千不是万不是,是孩儿的不是,您老不必动怒,孩儿明天便去卢绾家读书。”

第二天,他果真去了卢太公家。同窗共读的,除了卢绾之外,还有一个夏侯婴,沛城人,外婆家在中阳里,自小在外婆家长大,和刘邦、卢绾臭味相投,形影不离。

刘邦生性好动,但有卢绾、夏侯婴做伴,倒也不显得多么寂寞,加之雍先生执教甚严,动不动就拿竹板敲他们的手掌,不得不将顽皮之性暂且收了起来,埋头于书简之中。

这一日,雍先生正坐在讲坛上领读《大学》:“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故君子必诚其意。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

雨后初晴,刘邦虽说也在跟读,可那眼、那心,早已飞到了窗外,飞到了窗外那棵紧靠院墙的梧桐树。树下蹲着两个小孩,正在地上挖什么东西,也许是幼蝉,也许是屎壳郎……

雍先生强忍住气,抬高了声音念道:“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充耳不闻,食而不知其味……”

忽听刘邦大叫一声:“卢固,快跑!”卢固是卢绾的堂弟,还不到五岁。

先生正要发火,只听扑通一声,院墙轰然倒塌,将卢固砸倒在地,只露出半个身子,他一边大哭,一边呼叫。刘邦一马当先冲了出去,继之是卢绾和夏侯婴。正要扒土救人,先生也跟了出来,大声制止道:“别慌别慌,动土是有禁忌的,让我回去查一下历书,看今天宜不宜动土?”说罢,折过身去,径奔书房。

夏侯婴停手问道:“三哥,还扒不扒?”

刘邦一边扒土一边回道:“人命关天,别睬他,扒!”

等雍先生气喘吁吁从书房出来,大叫着今天不宜动土之时,刘邦已将卢固救了出来。卢固的命倒保住了,但折了一条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这是后话。

却说雍先生见刘邦不遵师教,正要责打,卢太公闻讯赶来,代邦求情,躲过了这一劫。

自此之后,卢太公也觉着雍富贵书呆子气十足,不再像过去那么敬重他了。刘邦三人,更是将他看得一文不值,常在私下议论:“读书有什么好?既不当吃,又不当喝,还有诸多禁忌。再读下去,怕是也要把咱们读愚呢!”

他仨不想变愚。

他仨挖空心思,试图想一个可行的办法把雍富贵赶走,好使自己从书简的枷锁中解脱出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办法终于让刘邦想出来了。

雍富贵有个老姑嫁在丰邑,忽然得了一种怪病,胸前长了几十个指头粗的肉瘤子,轻轻一拽便拽了下来,留下一个个血窟窿。郎中说她顶多还有半月阳寿。雍富贵的母亲生他的时候误饮了花椒水,坏了奶水,饿得他哇哇大哭。这时,他的老姑也生了一个孩子,刚巧这孩子生下两天夭折了。雍富贵便改吃他老姑的乳汁,才算活了下来。他对老姑非常感激,视同亲母。得知老姑患病的消息,便天天晚上去丰邑探视,直到第二天五更才一头露水地赶回来。

刘邦约同卢绾和夏侯婴,捉了三百多只萤火虫,埋伏在去丰邑的路上,看到先生走过来,他们便将萤火虫搓成粉状,涂在脸上,满脸绿光闪烁,悄无声息站在路中。先生见状,疑是鬼怪,大惊失色,狂奔而逃,跌了一个大跟头,左眼为尖石所伤,变成了一个独眼龙。这倒还在其次,自他受了这场惊吓,脑瓜子出了毛病,夜晚躺在床上,一有风吹草动,便神经质般坐起来,用手乱指:“鬼、鬼,在那里、在那里!”卢太公对他既惋惜又厌恶,用五两银子打发他回了雍家寨。

此后,卢太公又为他仨请过三个先生,没有一个不吃他仨苦头的,多则三月,少则半月,一个个辞馆别去,弄得卢太公心灰意懒,解散了书馆。此举,正合他仨之意,高兴得手舞足蹈,连村中那些浪儿也奔走相告,设宴为他仨庆贺。

刘邦自由了。

此时的刘邦,已经十七岁,论个头,还要高出刘执嘉半头,论力气,伯、仲加起来尚不抵他一人。可他依旧我行我素,不事农桑,游手好闲,连家里的油瓶倒在地上都懒得扶起来。父兄倒还可以勉强忍耐,知他是一个英物,是自己的骨肉、手足。

嫂嫂不同,一是不相信他是什么龙种,二是也无血缘关系,只因嫁了他的哥哥,才尊一声三弟。

最早发难的是他大嫂,叫徐金妮。金妮找到玉娘,也就是刘仲的妻子,拉了半天家常,试探着问道:“妹子,前天为三弟给东庄曹家老二打架的事,咱们赔了人家多少石米?”

柳玉娘不假思索地答道:“两石二。”

徐金妮步步进逼道:“上月呢?上个月咱三弟打伤了丰邑的驴娃,又赔了人家多少石米?”

“三石。”

徐金妮叹了口气:“妹子呀,不到俩月,为三弟打架的事白花花的细米咱赔了五石二,照这样下去,这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这话说中了柳玉娘的心病,她也是一声长叹道:“原只说他是一个英物,爹娘把他溺爱得不得了,到如今……唉!”

徐金妮愤然作色:“什么英物,分明是一个野……”她本想说是一个野种,话到唇边又吞了回去。二目紧张地扫了一圈,见这屋里除了她和玉娘之外,连个人毛儿也没有,这才松了一口气,改口说道:“管他是一个什么,长得人高马大,不稼不穑,不工不商,还隔三岔五领回来几个狐朋狗友胡吃海喝,莫说摊上咱这小户人家,就是摊上一个卢太公那样的人家,也受不住他的折腾。”

徐金妮顿住话,朝门口瞅了一眼,方继续说道:“人都说刘三是个英物,前途无量,依嫂子看来他就是个败家子。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大好人家,让他拖垮,咱得想个办法。”

柳玉娘随声附和道:“是得想个办法,只是……”

徐金妮胸有成竹道:“妹子不必担心,办法嫂子早已想好了。”

“什么办法?”

“分家。”

“分家?”柳玉娘的眉头轻轻皱了一皱,“这事爹怕是不会答应。”

这话已在金妮的预料之中,她明知故问道:“为什么?”

柳玉娘思索片刻回道:“刘三尚未成家,爹岂能让他分家另过,这是爹不肯分家的第一个理由。这理由尚在其次,咱爹在咱村也算一个有头有脸的人。凡有头有脸的人家,哪一家不是几世同堂,热热闹闹?”

徐金妮恨声说道:“几世同堂有什么好?十几个人,几十个人,甚而上百个人,奉一老头子或老婆子为尊,唯他马首是瞻,乍一看来和和睦睦、热热闹闹,实则貌合神离、钩心斗角。谁还有心思去农、去工、去商?倒是秦国好,听说秦自商鞅变法时,制定了一条法令,凡男子婚娶之后,须与父母分居,另起锅灶。”

柳玉娘点头说道:“这事我也听说过。”

金妮道:“既是这样,你我一道去见公婆,晓之大义。”

柳玉娘面现忧色道:“公婆要是不听你我的劝告,又当如何?”

“又当这样!”徐金妮搂过玉娘右肩,以嘴贴耳,如此这般讲说一阵,讲得玉娘连连点头。

果如玉娘之言,刘执嘉说什么也不肯分家,弄得两个儿媳颇没面子。一不做二不休,她俩各自寻了一个借口,撇下自己的两个孩子,优哉游哉地回了娘家。刘执嘉的几个孙子之中,最大的是刘信,也就是刘伯长子,刚满三岁,有两个还在襁褓之中。一家人的精力全用在几个孩子身上,哪还有心思去种田,眼看着插秧的季节快要到了,再不把两个儿媳接回来,误了农时,一家人不喝西北风才怪呢!

刘执嘉没辙了,只得向两个儿媳递上了降表,将家产一劈为四,一个儿子一份。徐金妮不干,说是嫡庶有别,刘伯身为刘家的长子,不能和刘交平起平坐。执嘉无奈,又将家产劈为五份,刘伯独得两份,这才将家勉勉强强地分了下去。

刘执嘉也得了两份,一份是刘邦的,一份是刘交的。

刘邦向来不大看重钱,对分家之事也懒得过问,仍和从前一样,终日游荡,不事农产。又往往肆取家财,结交朋友,征逐酒食。刘执嘉又气又恨,每当见到刘邦,总要训诫一番。

一天夜里,刘仲家的水牛一胎生了两头犊,他心中高兴,邀七八个人喝喜酒,执嘉也在被邀之列。看到二儿子的日子过得如此红火,执嘉乐不可支,那酒一连饮了三大碗。

宴会结束后,他哼着小曲儿,摇摇晃晃地回到了自己的宅院。正撞上王含始在唠叨刘邦:“三儿,你的加冠礼[1]已经行过两年了,不能还把自己当作一个孩子,整日里东游西荡,应该学点农活儿,学会自己养活自己。”

这话正巧被刘执嘉听到,当即附和道:“对,你应该学点农活儿,像你大哥、二哥那样去土里求食、求金!特别是你二哥,才比你大几岁呀?六岁!你看人家的小日子过得多红火,不说田里的进项,单说家畜家禽,哪一年没有十几两银子的收入?照这么干下去,不需十年,定能挣出一份很像样的家业!”

刘邦嬉皮笑脸地问道:“什么是像样的家业?就我二哥那老实巴交的模样,他能挣来一份多大的家业?”

刘邦将胸脯啪啪一拍:“爹,不是三儿夸口,真正能够给您老人家挣来大家业的,是您的三儿我!”

“呸!”执嘉冲着刘邦啐了一口,“有道是,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你有多大本事,别人不知道,爹还能不知道!要不是爹这把老骨头撑着,地早荒了,你娃子不拉棍要饭才怪呢!”

刘邦不想听他爹唠叨,起身欲走。刘执嘉大声骂道:“滚,滚得越远越好!有志气从此就不要回来!”

“嚷什么嚷!男子汉大丈夫四海为家,不回来就不回来!”刘邦甩门而去。

“三儿,三儿,你听娘说!”王含始哭着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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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大陆主宰,天下尽在掌控,冷酷无情,嗜血残暴等等都是她的代名词。他是蓝家小公子,一次误入国师府,被她所救,沉沦在她的温柔里。终于在她的庆功宴上,他被她选中,嫁入国师府,从此以后,蓝景被凌玉邪宠上天。在男子眼里,国师洁身自好,俊美无双,优点数不胜数。甚至在女子眼里,她也是一个帝都完美情人。唯独蓝景眼里她只有:特别撩人,体力贼好,不管他藏在哪里,都会很快被她找到。某天,蓝景问:“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凌玉邪:“是你说你要以身相许。”蓝景说:“现在我不想许了,你放我走吧。”凌玉邪:“上了我的床,现在想走?来不及了!”把某个不听话的人抱上床,进行深刻教育。他在床上三天没起来。
  • 黑塞文集(全10卷)

    黑塞文集(全10卷)

    “德国浪漫派最后一位骑士”、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黑塞新版10卷本文集,名家名译,收入长篇小说、中短篇作品、诗歌、散文、童话与画作,全面展示黑塞创作生涯。本套文集共10卷,收录《在轮下》《悉达多》《荒原狼》《纳齐斯与戈德蒙》《玻璃球游戏》《婚约》《克林格梭尔的最后夏天》《诗话人生》《堤契诺之歌》和《黑塞童话集》。
  • 众人熙熙

    众人熙熙

    “长平。”冷冷淡淡的,没什么情绪。“长平公主,妾失礼了。”我给你取一个字,金银太过俗气。古有五彩石,今称琉璃,流光溢彩价值万金。但他却顿了顿,从我头顶取下的纯白色的梨花瓣,说道,或许棃字更为合适。我尴尬的往后站站,让出路来,亦笑着回他,“王兄。” 听闻王上在宫里储了位如花似玉的美人,藏的和宝贝似的谁也不见。 还听闻王上下令整座王城之内一夜间将海棠拔去,全种成了皎皎的梨花。 “你说的那位美人在下倒觉得在一幅画上见过,莫不是……长平公主罢?” “噓,快别说了,那位公主,故去多年了。”
  • 修仙从种地开始

    修仙从种地开始

    从他回乡的那一刻开始。九龙村便不在平静。数不尽的豪门贵人,开豪车,携珍宝,趋之若鹜,不远万里,源源不断的涌来……“种种田,捞捞鱼,牵着黄狗打打鸟。”“美人在和面。”“我来割韭菜。”“不咸不淡大水饺,吃完一起睡大觉。”这是他梦想中的生活。可是。实力它不允许……
  • 杜甫传

    杜甫传

    这是武侠一代宗师还珠楼主的绝笔之作。全书11回,讲述了“诗圣”杜甫曲折潦倒的一生。由于作者善写武侠,尤其擅长讲故事,而杜甫的生平又与作者自身的身世很有相似的地方,因而这部书写得相当引人入胜和富有感染力。
  • 江湖之谁解谜局

    江湖之谁解谜局

    十几年前皇宫内丢了一块蕴含机密的刻铁石国相家里丢了两岁的小女儿跃过高墙回首一瞬,那张没有脸的脸被一个作客的小男孩记住多年后,他踏入江湖寻找答案才发现谜局难解江湖之外,还是江湖江湖是人生之始,也是你的宿命结局人在江湖,哪里能离开水———友红亚的未之语《江湖之谁解谜局》QQ书群:535750178
  • 用美国小学课本学英语

    用美国小学课本学英语

    本书精选北美中小学课本中的标准课文,涵盖的学科广泛,包括数学、语文、科学、艺术、生物、化学、体育等等。藉此你可以从中体验到美式教育的精髓。我们试图让你真正“浸入”到纯正的英语环境中,实现有意识记与无意识记的完美结合,充分调动自己无意识记忆的潜在能力,让英语学习不再是一件辛苦的事情。
  • 历史中的权势女人

    历史中的权势女人

    皇后,历史中的权势女人,千百年前,她们是咫尺威颜下的眷宠,位列三宫六院之首,若无倾城绝色,亦必善谋权术,对封建政治的影响不容小觑;千百年后,世人对圣帝明王津津乐道之余,亦饶有兴致地撩起她们神秘的面纱。作为后宫中枢,女性权威,在经过千秋万代之后,她们已然成为后世女性的典范和表率。本书便是集合了上至四千多年前的中华第一贤后娥皇,下至二三百年前的绝代芳华的孝贤纯皇后等二十多位历史上充满传奇色彩的皇后史实,讲述她们在帝辇之下谋爱谋权谋生的故事,给当代女性以“爱”与“活”的启示。
  • 行政工作制度规范与流程设计

    行政工作制度规范与流程设计

    本丛书分为五个分册,分别为《人力资源工作制度规范与流程设计》、《市场营销工作制度规范与流程设计》、《行政工作制度规范与流程设计》、《财务工作制度规范与流程设计》、《生产工作制度规范与流程设计》,为读者提供了在管理工作中所需要的制度范例和工作流程。通过最新流程图的绘制方法,将每一个工作流程以最清晰、最简单的方式呈现出来,使企业管理工作者可以得到最实用的工具。制度范例从现实工作中的细节入手,对每一项工作环节都作了切合实际的论述,使企业管理工作者可以从中得到具有可操作性的考评依据和培训蓝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