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嫁那天,珊瑚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
盛长歌忍着泪,让珊瑚只管放心去。
珊瑚握着璇玑和璎珞的手,一一叮嘱:“娘子一向睡得不安稳,夜里常常做噩梦,你们值夜时要警醒点。”
“娘子自小便好玩闹,为这也受了不少罪,又落水又坠马的,你们可得跟紧点,若是被我听见说有什么闪失,我到时候定要来好好打你们。”
“娘子一向饮食清淡,莫给她吃生冷油腻的,吃坏了肚子可不是顽的。”
她一句一句叮嘱,盛长歌眼泪忍不住滴了下来。
这些年来,珊瑚一直陪在她身边,她的一应事宜全由珊瑚操持,说句不孝的话,珊瑚在她身上用的心只怕是比盛大夫人都多。
盛大夫人曾提过,就把珊瑚许配给府里的小厮,以后依旧在盛长歌身边当差。
可她只是不愿意。
唐二与珊瑚相知多年,她怎么能因为一己之私,就拆散他们呢?他们两个,都是那样好的人。
盛长歌擦点眼泪,狠下心道:“快走吧,时辰要到了。”
珊瑚满脸是泪,对着盛长歌跪下:“娘子,我走了,以后不能伺候在身前,你可一定要保重。”
璇玑和璎珞忙扶起珊瑚,给她盖上盖头,搀着她出去了。
盛长歌在原地呆坐良久,慢慢站起身,走到房中坐下。
举目望去,她房内的所有物件,都是珊瑚照应。
百宝阁摆放的物品,都是珊瑚按着季节从库房取出来一一摆放的;花瓶里的花,也是珊瑚领了小丫头去花园子里剪的;连她手上这柄团扇上的穗子,也是珊瑚亲手扎的。
盛长歌再也忍耐不住,扑在床上哭了起来。
重活一世,她比之前更为珍惜人与人之间的感情。
富贵荣华,身份地位,不过都是过眼云烟。想她上一世,无论是在盛府做嫡小姐,还是做了杜相夫人,每日迎来送往不计其数,出入总是呼朋引伴。
可到最后盛府败落时,真正人情淡薄,惦记她的也就只有那几个人。其余的,巴不得跟他们撇清关系。
也因此,她不愿耽搁了那些真正对她好的人的人生。
盛长歌只愿他们平平安安,顺遂一生。
璇玑和璎珞送完嫁便回来了,像小鸟一样跟盛长歌叽叽喳喳汇报着外面的热闹景象。
盛长歌静静听着,由衷地为珊瑚高兴,她知道唐二定会对珊瑚好的。
盛大夫人遣人来找盛长歌,看到她红通通的眼,叹了口气也没说话,只是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摩挲她的头发。
许久之后才慢慢说道:“我们桃姐儿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阿娘很欣慰。”
她说:“只有你真诚待人,别人才会真诚待你。即便再不起眼的人,以后也可能会帮你大忙。”
话虽然是这个理,但盛长歌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从盛大夫人怀里扭转身子:“阿娘怎么了?今日怎么突然说这些话?”
盛大夫人道:“只是看你对珊瑚情深义重,突然想起了一桩旧事。”
盛长歌好奇道:“什么旧事?”
盛大夫人道:“也没什么,不过就是你外祖母的事情罢了。年月久了,阿娘记不太清,也不想再提了。”
盛长歌知道盛大夫人对外祖母的感情。
盛大夫人顾氏生的艰难,顾老太太当时在床上疼了两天三夜,才把她生下来,而且生产的时候还大出血,刚生下顾氏,顾老太太便撒手人寰。
顾老太爷与顾老太太感情甚笃,一度想要追随而去,最终还是被劝住了。
他为了纪念顾老太太,便为幼女取名为顾念念,取念念不忘之意。
顾念念虽未见过顾老太太,但顾老太爷却常常对她讲顾老太太的事迹。再加上照顾顾念念的妈妈,是顾老太太自做姑娘时便一直伺候跟着伺候的,也常常将顾老太太的事情讲给她听。
在活着的人心中,逝去的人总是无瑕的。
久而久之,顾老太太在顾念念心里便成为了完美的化身。她憧憬母亲,亦向往母亲,竟比她的兄长对母亲的感情还要深些。
只是盛大夫人却极少对盛长歌说顾老太太的事情。
在这只言片语中,盛长歌也拼凑出了一个完美的外祖母。
盛大夫人道:“出去后不比在家里,没人伺候你,还可能会缺吃少穿,有数不清的苦头吃,你可想好了?”
盛长歌静静地道:“阿娘,你都知道了?”
“知道了,你阿兄已来回过我了。”她道:“你非要赶在这几天就把珊瑚发嫁出去,不就是因为这个么。”
盛长歌道:“您不反对吗?”
盛大夫人笑了一下:“反对有什么用?你决定的事情,我能挡得住吗?这几年我静静看下来,你自从落水之后整个人就像变了一样,虽然还是孝顺,但却渐渐有了自己的主意。从你要学武开始,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想要从盛府走出去。”
她的手将盛长歌的头发拆开,又扎起来:“毕竟,这种不安分是长在你血脉里的。”
盛长歌又忍不住要哭:“阿娘……”
可她知道她不能停下,她必须要出去看看。以前是没有合适的机会,现在机会就在眼前,她怎么能错过?
盛家居于庙堂,根基基础也在庙堂,所以当庙堂上发难时,盛家毫无还手之力。
她必须为盛家找出另外一条道路。
即便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无法避免,那起码到时候他们还能想其他办法保全盛家。哪怕到时候只是能保住少数几个人也好。
盛长歌已在心里做了最坏的打算。
但是这些她却不能说,跟谁都不能说。她只能假借自己任性跋扈,只说是想去看看花花世界,想去见识下没见过的世面。
盛长歌也知道,虽然民间不乏奇女子的传说,但像她们这种公侯之家的女子们,大多都是规行矩步地长大,然后嫁给家世相仿的男人,双方联手,巩固彼此的势力,结成同盟。
时日久了,她们这些女子便会活成千篇一律的符号,成为深宅大院里将情绪埋藏起来的一幅画,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家族的利益。
等她们有了孩子,便又将孩子再推出来,重复这一条路。
人人都说富贵好,可这富贵乡中,也有各自的难处。从来都是身不由己,从来不能放肆恣意。
盛长歌觉得憋屈。
她上一世选择嫁给杜四郎,本就是为了逃避这样的命运,觉得杜四郎与她才是真心。谁承想,她费尽心机,终究难逃窠臼,她依然是权力斗争下的牺牲品。
谢漓狼子心肠,挟持已登基为帝的谢潼,想自己登上帝位。谢湉发兵来救,却晚了一步,没救回谢潼,只来得及替他收尸。
整肃叛乱后,群臣拥护谢湉登基。
盛容峋身为宫城统领,被污与逆贼勾结,盛家被夺爵抄家,盛容峋也下了大狱等候审判。
只有她们这些已出嫁的女子保住了性命。
盛长歌设法奔走,谁知道杜四郎为了与盛家撇清关系,将她关押起来。
南梁借大周国内动荡,出兵北下,一路浩荡而来。
国内各地守军在这场叛乱中已经不完备,还没来得及整治清楚,南梁便呼啸而下,打得大周措手不及。
不过一季时光,便攻入了京城,生擒谢湉。
杜四郎看大势已去,为了保住自身,便见风使舵,投靠了南梁。
还为了讨南梁王子欧其阿木的欢心,将她双手奉上。
这些事,就发生在不久的将来。
这些年来,这些事常常萦绕在盛长歌心头,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之前没有行动是因为知道能力不足,而且这种耸人听闻的话,说出来谁都不会信。
可现在她在渐渐成长,在丰盈自己的羽翼,现如今又碰上这样的机会,如果不出去搏一搏,让她怎能甘心!
如果拼了还是没能改变盛府的命运,天命使然,盛长歌也没什么懊悔的。
与其在煎熬中等待着,不如另寻他法,说不定可以解盛府之困境。
盛长歌原本愁的便是如何说服盛大夫人,谁知道盛大夫人却不反对。
她只是吩咐丫头们给盛长歌收拾好出行要带的东西,殷殷叮嘱出门需要注意的地方,竟完全没有拦阻的意思。反而帮盛长歌向其他人圆谎,只说盛长歌想去游历山水,她拗不过,就随她去吧。
盛老太太“心肝儿肉”地搂着她哭了一场,又发话要人一应准备周全,看那样子,似乎想让盛长歌将府里伺候的下人们都带上去,竟不像是出游,像搬家。
盛二娘倒好很多。她只是私底下跟盛长歌说:“我真羡慕你。若有机会,我也想出去看看的。”
盛长歌知道,自家这位姐姐心智才气远超许多男子,只是被生生耽搁了。
待到出发那日,珍珠跑进来报盛大夫人:“夫人,娘子她留下一封信,独自走了!”
盛大夫人站在廊前喂着鹦鹉,闻言身子一顿,却也没有回头,只说:“知道了。”
她早就料到盛长歌会这样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