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天牢。
牢头提着灯,领着一位裹着黑斗篷的人走到内牢,指了指关着田易的那一间牢房,“有话赶紧说,等军头儿回来就不好办了。”
黑斗篷点点头,递出一个鼓囊囊的绸袋子,“想踏实花完就赶紧出去,一个字也别听,半个字也别对人说起。”
牢头拿了袋子,快步走了。
听着脚步声是出了内牢,那人才接着往里走到田易的牢房前。
“朕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
田易急忙走到门边,看来人真的是皇帝,便压低声音说道,“陛下,您不该来这种地方!”
齐王掏出一个水囊,拿着从牢头那儿讨来的水碗,倒了半碗水给田易。不知是欣慰还是着急,田易默默叹了一声,一口喝完了那半碗水。
“三司会审,你犯谋逆、贪墨等四项大罪,其他的罪名朕也不大记得。”齐王倚在牢门边,边打量着阴暗的牢狱边掏出一只蜡烛点亮了,“他们说上月你为崔奕庆生时打着朕的旗号,接受了众人跪拜却未拿出圣旨,圣旨是半个时辰之后才到的,因此有犯上作乱的嫌疑。别急,朕当然已经说明了情况驳回。不过你与蔡有玮勾结贪墨一事却有你的亲笔书信为证,而且刑部高大人也怀疑蔡有玮在狱中自缢一事与你有关,毕竟在他家隐秘之处搜出一个账本,上面书写内容虽是暗语,但字迹仔细辨认确实是你与蔡有玮的。”
“这不可能!臣从未做过如此卑劣之事,又何来的证据?”
“朕还没说完。”齐王揉了揉鼻子,“就在审案之时,不仅发现你在地方上与官员勾结私占民宅,还发现每月都有车马往返于王府……”
“臣未曾……”
“听朕说完。”齐王不疾不徐接着说道,“车马经查证多是运送生鲜果品,只是偶尔会挑选一两名才貌姣好的舞姬一并送到王府。”
“绝无此事!”田易用力晃着坚硬如铁的牢栏。
“他们这样跟朕说,朕就原样告诉你。朕当然不相信他们说的这些废话,所以朕还想说些别的,你先听朕说,时间不多了。你是被冤枉的,朕知道。你没有给蔡有玮写过什么书信,更不可能在什么账本里留下字迹。虽说各地两年前便有说你私占民宅的折子,但此事有违国政,你当然不会做。至于舞姬的事更是荒谬至极。”
看着齐王眉宇间帝王该有的决然镇静,田易心头涌出百般滋味,他觉得喉头有些哽鼻子有些酸,拿着水的手也有些抖。
“陛下,明鉴!”说完,田易用袖口擦了擦脸。
齐王眼眸却像一口深井,默不作声,他在等着,等着这人心里的欣喜变成信心,等着眼前之人变回原来的样子。
咳了几声清清嗓子,田易挺直了腰背。几日牢狱,虽衣衫已有些脏乱,鬓边也不知是白发还是染上的灰,但他此时确信昭雪之时已到。
“陛下!臣……”
“但是……”听田易开口,齐王便打断了他,“越是这样荒谬的事,世人便越发的愿意相信。你想当周公名垂青史,可朕不是成王年幼无知。这所有的罪名,都是朕给你安排好的,或者说是先帝为你安排好的。”
“什么?”
“先帝临终前亲口对朕说的,景王不可久留。”
“不可能!”
“你犯下的事先帝都知道。你要死了,就在今晚。”
眼前的人是朝堂上那个不学无术的齐王?田易紧紧皱着眉头,不知所措,只好狠狠地把水碗摔在了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
“这些年的筹谋只为今日,不妨与你直说。朕,不是三皇子。”
二十七年前,先帝的三皇子出生,生母淑妃进为贵妃。宫中谣传,先帝有意立此子为太子。可不料三日之后襁褓中的皇子竟然失踪,皇城内外一片哗然。先帝下令彻查京城内外,终是一无所获。
淑贵妃忧思成疾,一病不起。万没料到就在皇子失踪的第十日夜里,病体羸弱的淑贵妃竟独自一人赤脚走到园中水池旁,仆从们慌忙赶到时,只见贵妃指着水中央的荷花,人们看去园里水池中的莲叶上竟有一个襁褓,襁褓里一个男婴正在酣睡。先帝赶忙叫来太医宫人来鉴定,果然这正是失踪十日的皇子。失而复得,先帝喜不自胜但也明白了宫中处处危机,于是下令将三皇子寄养在大将军崔潼家中直至皇子成年。
这原本是宫中的一则秘闻。
“三皇子早就死了,害死他的是育有大皇子的荣妃,所以她第二年也就郁郁而终。朕的生母,是你害死的。”
接连出乎意料的变化,让田易反应不及,几乎失去思考的能力,“我此生上无愧于……”
“你果然是连自己都骗的人。你喜欢的宫女与吴王暗结珠胎,你嫉妒不及,便找来那些模棱两可的证据诬告吴王。蔡氏为私利罗织吴王意图作乱,又坚称此事与后宫有关有辱皇室名声,致使本就疑心的先帝贬黜了吴王,又处死了半数宫人,查抄了多个重臣府邸。这时正值淑贵妃失子,宫女的私生子在兰妃娘娘的帮助下顶替了三皇子。可先帝不经意间得知了这些事的真相,他自觉愧对吴王便坚持立朕为太子,又在弥留之际让朕杀了你。”
“竟然……”田易紧紧捂住肚子,跪在地上。
“忘了说,听闻你入狱,太后便配了这壶灵药给你,还祝你早日飞升。”
“你们!他勾结军队,私通宫人蓄意谋逆……”
“若不是你,母亲如今或许还活着,先帝也不会早早离世。”
田易抓起身边的稻草扔向齐王,“我一心为齐国,我……我问心无愧!他们都是罪有应得!我没有构陷田莆,是他咎由自取!谁让他……唔啊啊啊……啊啊啊……”田易边喊着,嘴里边涌出血来。
齐王在牢外半是怜悯半是厌恶地看着。
田易还想争辩,五脏的剧痛一阵接着一阵,嘴里鲜血不断涌出,他看着齐王阴鸷狠绝的侧脸,终于还是倒在了地上。
齐王带好兜帽,拽了拽腰间景王府的腰牌,悄声走了。
齐国,皇宫。
十月初六。
齐王已经四天没有听政了,政务上有丞相章朝游刃有余的打理着,军务上崔奕也是干的兢兢业业。一切都有条不紊,好像景王自尽狱中的事从来没发生过。
初二,景王自尽狱中的消息一出,朝野上下炸开了锅,齐王却下旨说自己要歇两天,军政要务由崔奕和章朝代理。
正当大臣们准备闯进宫门问个明白的时候,只见丞相章朝和崔奕拿着圣旨从宫里出来。
没等众人发问,章朝慢悠悠地说了句,“陛下,长大了。”
崔奕跟在他身后也跟着点了点头。
文臣武将们见这两人的神情像参悟了什么天道,也跟着参悟起来。
“天晴了。”说完,章朝和崔奕便走了。留下一群悟道失败的大臣木然的站在原地。
“章相,陛下是生病了吗?”刑部主司曹康实在忍不住,他这几天过的水深火热,今日实在受不住来找章朝探探口风。
“不该问的一个字也不要提。”章朝目不转睛地翻看着奏章。
“可是……”
“能办的就办,不好办的就放着吧。”章朝也只得叹气。
高阳成这个怪人,景王自尽的消息传来,齐王还没说什么,他倒先自己把自己气得辞了官,甩下一个没人敢收拾的烂摊子。
“你若是真有难处,不妨去问问魏大人。”
这话其实章朝不该说出口。堂堂大齐丞相都无可奈何的事要去问一个待诏,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就算他不怕被人笑话,也怕会有人误以为齐王身边有了宠臣。可是章朝与高阳成师出同门,平常便不时帮刑部在人情上打打马虎眼,此刻指点指点后辈也在情理之中。关键是,这个后辈值得指点。
曹康虽入仕两年不到,但因熟谙律法、胆大心细被高阳成破格提拔,是个刑狱方面的人才,而且章朝看得出他是个会装傻充愣的聪明人。
“魏琮魏大人?”
“每日来这里给陛下拿些奏章回去。”章朝指指堆成摞奏章,“这些都是陛下批阅的。”
“陛下不是委政于您和崔将军吗?”
“不蜚不鸣,此鸟何也?”
曹康点点头,“下官明白了。多谢章相指点。”
齐国,皇宫,临德殿。
“就这点儿?你不会是偷懒少拿了吧?”齐王把笔别在耳边,顺势托腮,把半个身子都委在了桌案上。
“陛下,就这些。”魏琮在一旁稳稳当当地磨着墨,“今日没有刑部、户部和工部的奏章。”
“水灾的事,户部、工部前几天已经折腾完了。刑部怎么开窍了?这可不像他们的风格。”蘸墨舔笔,齐王摊开奏章准备在上面笔走龙蛇。
“刑部现由曹康掌事,昨日他去找了丞相,今日又来找了我。”
“曹康?就是老高说头回办案急哭了的那个?他倒是挺有意思的。你怎么跟他说的?”
“臣跟他说,陛下一向看重刑部的风骨,再没说别的。”
“可以。复阳每日都递问安的奏章,他自己怎么样?”
“崔将军这几日同兵部商量改革之事,听说崔夫人也帮了不少忙。”魏琮磨好了墨,又把桌案收拾齐整。
“嗯。”
见齐王的兴致全在奏折上,魏琮便悄声走到离齐王十五六步远的地方坐了下来。
为了避嫌,魏琮前几日送来奏章便出宫,等个三四个时辰再进宫拿了奏章送还章朝。昨日魏琮刚要走,齐王偏要他坐在一边陪着聊天,等了半天,齐王只顾自己在那儿从桌上到地上换着姿势的批奏章,什么也没聊。
“干坐着是不是很无聊啊?”不到两个时辰,齐王拿着笔从地上爬起来,“你是不是也好奇,朕为什么明明说着要装伤心难过又要天天批奏章?”
“是。”魏琮底气十足地回答,生怕离得远齐王听不见。
“这儿只有咱俩,用不着那么大声。”齐王抠抠耳朵,弹了弹手指头,“来来来,给你看一样好东西。过来啊!”
魏琮快步走来,齐王拿出几个奏章。
“没事,这是那几个老头问安的。你再看看这个。”齐王又从袖子里掏出几张带字的纸。
“字迹是一样的。”魏琮拿着两相对比了许久才说道。
“哈哈哈哈哈!这就是他们陷害皇亲的证据。”
“臣明白了。”
“此事不用你费心,让丞相大人去收拾他们。”齐王俯在桌案上,离魏琮不到一拳的距离,“跟那个你不喜欢的人说,朕的剑修好了。”
“是。”
“你为什么不喜欢他呀?朕觉得他那样的人该很招人喜欢的。”
“臣只是不愿与他多讲。”
“那不还是不喜欢吗?”魏琮总是面无表情,言简意赅,得空齐王就问些不着边际的问题,他总是能给出意料不到的答案。
“透查人心,能想他人之所想,这样的人确实会招人喜欢,但是细想总觉得可怕。”
“你难道不是这样的人吗?”齐王反问道。
“他胜臣十倍,是臣看不透的人。”
“是吗?”半躺在榻上,齐王嘴角带笑,“今日的看完了,辛苦你拿回去吧。跟丞相大人说,朕病了,这几日就辛苦丞相大人。”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