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沐阳沿着记忆中的路线到了镜花缘,这时整个镜花缘都黑灯瞎火的,结社的成员们都已经回到自己的住处。他犹豫了片刻,推开了镜花缘的大门。写信邀请他来这里的人不像是在戏弄人,而且在学院里也不可能有什么危险的事情。
但是让他比较犯难的是在偌大的镜花缘里找人,而且他只来过这里一次,丝毫不熟悉。他没有办法,只好先走到顶层去。
之前他和姬如玉见面的那个房间里透出微弱的灯光,苏沐阳直接走过去推开门。
房间里的陈设和他早上来时没有什么不同,四角宫灯发出昏暗的光,盛装綝缡的美人冷冷清清地坐在满月之下,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他回头看向苏沐阳,含着笑说:“苏君,你来了。”
苏沐阳颔首,缓缓地说:“姬学长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姬如玉没有回答他,只是抬手一挥,如云的广袖拂过他眼前的空地,一张矮桌凭空出现在地上。小桌上放着四碟精致清爽的小菜——水晶肴肉,素什锦,蜜汁豆腐干和五色小糕。旁边放着一个白瓷鸡首壶,莹白如玉,是贵族常见的酒壶,其内装着醇香的酒,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姬如玉示意苏沐阳过来,然后席地而坐,将两副碗筷分别放在矮桌的两边。苏沐阳也不着急,随意地盘腿坐下。
“只不过是来叙叙旧。”
苏沐阳笑着说:“我今天才认识姬学长,有什么好叙的旧?”
姬如玉抬手倒了两杯酒,递给苏沐阳一杯,苏沐阳接下,放在了桌上。
姬如玉答非所问:“你以前喝过酒没有?”
苏沐阳摇了摇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但是我没有什么好忧愁的,自然不需要这杯中物。”
“此间少有苏君这般洒脱的人了,你这样说就难免要辜负我带来的鹤觞了。”姬如玉笑了笑,“我听邢衡讲过,你不知道苏家的事?”
苏沐阳点了点头,他知道苏哲宇不想他知道某些往事,但是他不想始终被蒙在鼓里。即使今天晚上姬如玉什么都不说,他还是会找机会主动问的。
“万望姬家主告知一二。”
姬如玉自酌自饮,含着笑说:“想来是圣炎大人不想你知道太多,卷入纷争,那么你就不要去追究了。有些事,不知道要比知道好。”
苏沐阳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下定了决心:“你们都是这么搪塞我,但是我总不能躲一辈子。”
姬如玉偏过头不去看苏沐阳眼睛里的亮光,轻声说:“平心而论,我是想要告诉你的,但是我不能说,若是说了就是逼你加入这场混战。你可知为什么姬家这些年都没有一个明面上的家主吗?”
苏沐阳只好如实地摇了摇头。
当年苏哲宇讲述姬家现状时,只提了一句前家主姬瑞熙英年早逝后姬家不过外强中干,家主之位不知如何一直空置。
姬如玉娓娓道来:“从我太爷那一辈开始,姬家就一直人丁不兴。我爷只有我爹这一个儿子,我爹又只有我这一个儿子。我爷去世的时候,我爹还年轻,旁系有些老头子就不服他当家主。联合了教廷的某些大人物,想要篡夺家主之位。我爹死时,我就怀疑他是被奸人害死的,所以并没有全然听信他们的话。但是光杀了我爹还不够,因为只有我是姬家最正统的后代,只有我能成为姬家的家主。
“姬家曾经富甲天下,一日之内九次通过献祭引发神降,这才有了‘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的说法。但是为了防止族人败家,不思进取,坐吃山空,历代家主都将珍宝放在洞天石扉之中,不得轻易取出。想要开洞天石扉就必须要有钥匙,而这个钥匙一定是在家主,或者下一任家主的身上。”
“我不打开洞天石扉,他们也无可奈何。所以,只有杀掉我这个不肯当傀儡的小家主。”姬如玉顿了顿,“后来有人出手将我救走,我才免予一死。”
苏沐阳想到了学院的某些规定,比如庇护学院里的师生,无论他以前是何种身份,犯下何种罪孽。
“所以你为了躲避暗杀就待在学院里?”
姬如玉点了点头,神色有些凄然:“这些年就一直是这样的。只能怪,我的实力还是太弱!”
苏沐阳知道无家可归、寄人篱下的感觉并不好,而且姬如玉还要提防那些想要杀了他的“亲人”。
“你不毕业也是因为这个?”
姬如玉说:“这只是一方面的原因。天才大赛也是一个我留下的原因。”
但是,苏沐阳直觉不止是这样,姬如玉将一对的玉佩给了紫堇一个。传闻说是紫堇从入学一直对姬如玉死缠烂打,而姬如玉只当她是社友。苏沐阳看来,不过是从来没有人看出过姬如玉的心思,就算是紫堇也不知道一枚玉佩意味着什么。
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低头喝了一口酒。
清亮如水的酒却辛辣呛人,让苏沐阳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姬如玉笑着说:“我过两天就要去一个地方,会脱离学院的保护。本来正担心我死在外面,钥匙会落到旁系的手中,正好遇见了你,就把它放在你身上。这个就是钥匙,还请帮我看管一阵子。”
说着他伸出手,掌心出现一个柔和的光团,天青色的光团中隐隐约约可见一枚古朴的钥匙。
苏沐阳没说接,也没说不接,只是问了一句:“非去不可?”
姬如玉解释说:“因为我修炼的是姜家的功法,现在出了一点点问题,我要去找姜家的人问问。我的小哥哥姜阴阳,你应该知道他吧?”
苏沐阳有些不明所以:“镜花缘的创建者,姜家最后一个后裔。他怎么了?”
姬如玉面色凝重地说:“姜阴阳和你父亲一样,因为反抗教廷,被绝罚,不得进入神明庇护的神圣之地,被所有信仰神明的人唾弃、追杀。”
苏沐阳对苏哲宇的过往知之甚少,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认真地说起他父亲的往事。而且是如此让人震惊的内容。他实在不能想象苏哲宇这样朗如清风的谦谦君子竟是被流放的人。
“反抗教廷?他们为什么要反抗教廷?”
姬如玉长叹一声,他眉眼间的寂寥就像是庭中的初雪:“因为很多事,教廷已经容不下世家了。”
“因为秘法?”苏沐阳有些迟疑,“教廷宣扬神赐文明,但是秘法证明了人类自己也可以找到修炼的途径。”
姬如玉点了点头:“很多事情我也只是听小哥哥讲过,知道的不是很清楚。相传,苏家曾经是地位超然的神前骑士,他们只听命于神祇,而且可以直接发动神降术。神前骑士佩戴着神相面具着盛装时,与神明直接神降亲至相同。但是后来,不知道为何,他们被流放到了最偏远荒凉的溯光原,再后来因为兽人的攻击而灭亡。
“关于苏家和苏哲宇的传说里面有很多疑点,只有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苏哲宇的爱人天素泠是以不敬神的罪名在神降术之下被处决的。那之后不久,苏哲宇一路杀上圣城,在圣山上手刃当代当时的教皇。”
姬如玉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你爸爸在后院杀了一只猪”,但是却是最为禁忌的话题,已经这个世界上最疯狂的事情。
苏沐阳哑口无言,比前一阵子听到邢衡说天素泠是男人还要震惊。姬如玉说着不逼他承担责任,但是却也做不到真心诚意地保护苏沐阳远离世家与教廷的斗争。
“苏君,我们有着同样的命运,”姬如玉垂下眼,“以及身为世家后人的责任。”
苏沐阳想要反驳,但是他知道,自己内心深处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复仇。不惜一切代价的复仇!
为了他的亲人,为了他所经历的一切。他想要教廷,乃至神明付出代价!
但是下一刻,他随时贴身佩戴的光曜石坠子骤然发烫,让他的胸口有一种刺痛感,苏沐阳在转瞬即逝的疼痛之下,迅速地找回了自己的理智,压下了近乎疯狂的要复仇的念头。他强制让自己冷静下来,姬如玉的意思很明显,就算苏沐阳不涉足这一滩浑水里,他们也可以保持着一种友好的类似与结盟的关系。就目前来看,苏沐阳要做的只是隐藏、保护钥匙。
他伸出手,接过了姬如玉手中的“钥匙”。那团光在他手中消失不见,但是苏沐阳可以感觉到钥匙在他的身体里,成为了他的一部分。
姬如玉说:“开启洞天石扉并不是要这个死物,而是由某个人用意志命令洞天石扉,然后亲手开启。钥匙只是身份的证明。”
苏沐阳点了点头,然后轻声说:“等你活着回来,我就把钥匙归还给你。”
姬如玉笑着说:“那倒不必,说起来,那些旁系的血统也不比你纯正,就算是要立你为姬家下一代家主不是不可以。”
苏沐阳摇了摇头:“你或者回来就好。”
姬如玉朗声大笑,然后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我当然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