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帝兴兵,北拒大梁,西面呼邪,收拾中州建隋而定,分天下六州四十三县,尚儒修武,收录人口且统一度量大兴商贸,距今已有整整二十年矣。
二十年,大隋以一穷二白的小国之姿,硬生生在北梁、呼邪的打压下,开的枝繁叶茂,尤其是大隋的军营行伍,一般披甲步卒,冲锋陷阵之勇杀敌掠地之悍,甚至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早些年北疆之地,一千余巡城士兵在外突遇两千大梁轻骑,双方也没废话,直接冲杀,下场惨烈,一千余士兵无一生还,大梁轻骑丢盔弃甲,也仅是逃掉二三十骑。
若是如此,大隋的军卒还不至于“匪夷所思”。
后来收拾战场,才有人辨认出这两千余轻骑,隶属大梁皇室,正是出自大梁号称无敌的“南狱”军帐。
经此一战,大隋军卒扬名天下。
也正是此一役,大梁、呼邪两国才知,原来大隋除了一个用兵如有神助的武淮王,还雪藏了一个“将才不下秦穆”的苏启明。也因此,苏启明和李荣公、沈飞卿并誉为朝中三杰,虽暂居侍郎位,却风头盛极。
“老了啊。”蹲下身,借着鱼塘倒影,看见自己样貌,老人不免唏嘘。
老人身后,立着两人,一个低头敛眉,面庞白净无须,一个穿逍遥道袍,神色略有些拘谨。
“道长但说无妨。”
老人伸手随意搅烂水中倒影,起身拍拍手,接过白净男子递过来的手帕,“朕自知时日无几,可道长为大隋出力不少,朕都记着。”
闻言道士心中唯有苦笑,稍稍思量,硬着头皮说道:“陛下,卦象所示,淑妃之子,与……与国休戚。”
老人有些开怀,“看来是老六的运气好啊。”
道士闭口不言,并且心中暗下决心,以后定然不能再掺和立储君一事。
“老大稳重,天下太平,坐帝王位也无不可,而且名正言顺,长子嘛。”
老人边走边说,步子不大,言语也慢,“老二嘛……将帅之才,就是耐不住性子,还数他对这王位最没有兴趣,心里只想着马踏大梁国都……”
老人一旁的白净男子眼睑微动,只是一瞬,便恢复常态。
突兀出现的黑衣身影单膝跪地,沉声道:“陛下,苏启明离京了。”
白净男子和那道士眼观鼻鼻观心。
良久,老人背着身,也不去看来人是谁,只挥挥手,“由他去吧。”
来人领命,径直离去。
似乎是没了兴致,老人默默站定,习惯性双手拢袖,忽然想起自己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只会埋头苦干的乡野小子,便放下手,任大袖垂下。
留下的事确实有些多了。
能做几件就几件吧。
记得年少时,亲邻常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为人父也不能养子女一辈子。这话,在理。
“去吧,多护着些安乐,”老人直了直微驼的背,“知道你和浣郴有旧。”
白净男子顿时扑倒在地。
老人皮肉不笑,冷冷看着这个看似惊惧万分的掌监。
道士自觉处境微妙,硬头皮请罪离去,老人点点头,道士如蒙大赦。
待那逍遥袍道士离开后,老人似随口说道,“怎么,还不死心?你如今······”
不等老人说完,白净男子已开口:“奴婢与浣郴青梅竹马,又门当户对,本就情投意合,只差一场形式而已。”
老人倒也不生气,安静听着白净男子言语。
“若非当年陛下横插一脚,浣郴也不会成什么郴妃,更不会郁郁而终。”
这般言语,已经不能再大逆不道了。
白净男子也像是用尽浑身力气,仍是跪着,抬头死死盯住这个不可一世的帝王,抑不住颤抖起来。
“若不是朕对郴妃愧疚,你也配活在世上?活蹦乱跳的在朕面前大放厥词?”
老人还是云淡风轻,“觉得今生无望,还是破罐破摔?便学点钻空子的功夫,把自己整成这副可怜样子,好想着哪天有机会了结了朕,再带着郴妃远走他乡?”
“现在不就是这么个好机会?”
白净男子死死瞪大眼睛,双手紧攥,可见青筋。
老人轻蔑一笑。
“你配么?”
——
青州之地,处中州东南,上有晋州,下临南苏,且青州地界之大,仅次南苏,是名副其实的地广人众。而当今隋帝秦巨,正是在青州琅琊县发迹,率百余众杀至北疆,才有了后来万骑南归,无人敢阻,直至秦巨安军衡冿,改衡冿为太平,肆意扩军,建国号隋,结束了几十年国与国之间的混乱局面。
青州有寒山,巍峨耸立,如接天幕,三面山脊高而窄,多悬崖深谷,峭壁凌空。独独寒山南方山体坡度和缓,有路蜿蜒而上,如登天梯一般。
寒山快雪,为天下绝。
临近青州之时,苏启明便换了一身合体简衫,车厢里除了他,还有家中深居简出的老者,苏启明称他“管叔”。
此次拜访快雪山庄,身后还跟着三百轻骑。
光明正大出京都。
真的走出这一步,苏启明心中反而清净不少。事后挨罚肯定逃脱不掉,说不得连官位也不保,但转念一想,如此一来倒也图个清静,刚好可以腾出些空闲,多多陪陪御儿。
“管叔,快雪山庄的三个当家,我只与大当家陆仟打过些交道,对于另外两位,所知甚少,您唠叨唠叨?”
老者沉吟一会儿,毕竟自束苏府,少问外事,再者年纪一大,忘性也大,许多陈年往事,真记不大清喽。
“当初行走江湖,只知快雪山庄武岘剑术超绝,无愧天下用剑第一的名头,就生了切磋的想法。多年后曾听说他收了三个徒弟,大弟子善经营,二弟子喜棋术,三弟子最得真传,一心沉浸剑术,颇有武岘年轻时的风采。”
老者顿了顿,“记得他的大弟子,是姓陆。”
“武岘?”苏启明有些惊讶,其实他对此人了解不多,可前两年有件事,确切说是某个人,闹得沸沸扬扬,让他不想听到这个名字都难。
“你知道他?”
“嗯,”苏启明点点头,“前两年有个头戴斗笠的蓑衣客,是个新面孔,初入江湖,说自己乃一名剑客,后来也不知怎的,这人就点名道姓要问剑武岘。我也是因此才知晓武岘这个人。”
“问剑武岘?”老者有些诧异,感慨道:“我不练剑,却也知道,就算我打小学习剑术,这辈子都不可能做到武岘这种程度。论用剑,我不如他远矣。”
老者那一辈,剑有武岘,拳有管策。
两人交手两场,各有胜负。
管姓老人见苏启明脸色古怪,不禁大感意外,“有说法?”
苏启明言简意赅,“那蓑衣客剑术了得,武岘不敌。”
老者震惊,怕自己是年老耳背,又问道:“结果如何?”
“武岘确实败了。”苏启明有些无奈,“那人虽说赢的也不易,却是个泼皮性子,挑飞武岘佩剑,嘴上说着运气运气,手脚倒是利索,眨眼就把武岘的佩剑落梅收入囊中,还呵呵笑着,责怪武岘不心疼佩剑,咋就随手一丢,多浪费。”
老者还是没有缓过神来。
苏启明也跟着沉默。那个蓑衣客赢了武岘,继而到处寻衅,整个江湖因为此人闹得个鸡犬不宁,更为可气的,偏偏没人打的过他,只能由着这个蓑衣客剑挑大半名宿,自顾自毫不客气的留下一个“北无敌”的说法。
突然想起,武淮王除去排兵布阵,还是一位武道宗师,不知遇上这蓑衣客,胜算几何。
“那蓑衣客,叫什么?”
“洪北嘉。”苏启明笑道,“真的是好一个‘北嘉’啊。”
和武岘打交道不多,不过当年两次交手,也算惺惺相惜,没想到如今的江湖后生如此出彩。想起自己身边这个大隋侍郎,管姓老人没来由叹了口气,也是,自己这辈人,扶龙中兴或许尚有一二人做得到,可拒大梁于关山城外,使其近十年不敢南下之功,便是那武淮王秦穆,也比不及啊。
自古功高便震主。
就算皇帝还不曾流露不满,自家老爷,也已经开始行自断前路之举了。
当真是半点不由人呐。
——
本就是青州第一大山,又有快雪山庄这等江湖独一份的庞然大物居于此地,平日里来登山远望、寻古探景之人,自然不会少。
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还未满人的客栈,谁知店小二见自己面生,竟然漫天要价,一副爱住不住、不住滚蛋的欠揍样子。
男人也不想和店小二多费口舌,只得搬出快雪山庄这块金字招牌,让店小二先把账记在快雪山庄陆仟头上,他自会来结账。
店小二一听,连气都懒得生了,直翻白眼,左手托着腮,懒洋洋道:“哟?说快雪山庄也就算了,我信,反正这一天客人往来十有八九都是这套说词,不怪你。可大兄弟,你他娘的跟我说记账记在陆大庄主头上?”
店小二干脆斜趴在案面上,刚好斜眼看着这个连蛋都不会扯的汉子,这一看,哟,还挺人模狗样,寒酸归寒酸,他娘的还挺像个读书人。
陈玄都扭头就走。
店小二无所谓撇撇嘴,“慢走了您咧,小心地滑,出门被砸。”
陈玄都停步,忍不住再看了眼这个店小二。长的也不像啊,怎么跟袁青山一样这么欠揍呢?!
要不是店小二这张从不积德的臭嘴让陈玄都想起了某个人,他才懒得计较店小二说什么。
见这人还敢回头,店小二心中顿时涌起一股莫名火气,一拍柜台,瞪眼吼道:“咋的?不服气干一架啊!”
更像了。
陈玄都深呼吸,告诉自己这个不是袁青山那混蛋玩意儿,经不起几巴掌摔打。
店小二倒是个不怕事的,看见个子还算高大的男人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店小二直接起身,边撸袖子边骂道:“他娘的老子好歹也是挨着快雪山庄活了十几年的人,能怕了你这外乡的王八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