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平十六年的初夏,我种在院子里的那棵枇杷树终于结了满树的果子。
我提着裙子爬上树,坐在树枝上摘枇杷,欢天喜地地剥了一颗塞进嘴里,顿时皱了眉头:“呸……好酸!”
若儿大概是听到我的声音,从窗户里探出个头来,看到我正坐在树上,脸都吓白了,急匆匆跑出来的时候,手上还攥着没绣完的帕子。
她在树下仰头看我,急得直跺脚:“公主,你怎么爬到树上去了!这太危险了!也不合规矩的!快下来呀!”
“没事的若儿,这树又不高,咱们这儿一向也没什么人来,不会被发现的!”
“可是公主,这事儿哪里有人能保证呢?您还有五个月就要出嫁了,这要是哪个下人嚼舌根,传到北屿二皇子那里……”
若儿原本秀气的小脸垮得像个老太婆,手足无措地将苏砚的名号抬了出来:“苏皇子肯定会对公主有成见的!”
北屿之国的二皇子苏砚,是北屿送来东沧的质子,也是我七岁那年初雪之夜,皇上在文武百官前为我定下的夫君。
我听的头大,冲她摆摆手:“就算我今日不爬这棵枇杷树,苏砚对我也多得是成见,若儿,你又不是不知,苏砚心里那个人是谁,你也不是不知,我心里那个人是谁。”
听了我的话,若儿紧紧咬着下唇,果然不再吵我。我得了安静,又开开心心去勾上头熟透了的枇杷,惊起了一只前来偷食果子的鸟儿,喳喳叫着飞走了。我把那个最大的枇杷摘下来看了看,上边果然有个被啄出来的小洞。
“坏鸟,这么酸也要来抢,也不嫌倒牙!”
余光瞥到若儿还在树下发呆,我扒着树干冲她喊:“若儿,你去将我那个竹篮子拿来,我要多摘一点熬枇杷膏的!”
“啊……哦,奴婢知道了……”
若儿像是被从一场大梦中唤醒,抬头看看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终叹了口气,去屋里拿竹篮子了。
初夏的阳光暖洋洋地笼在我身上,舒服得很。我是个怕冷的人,尤其是七岁那年,那个几乎改写了我全部人生的晚上,我被冻得狠了,彻心彻骨,从此之后,每一个温暖的日子,都让我贪恋不已。
若儿怎么还不出来呢……我趴在树干上,觉得自己就快这样睡着了。
“小苍苍!为师回来看你了!”
熟悉的声音把我从困倦里拉了出来,小院外出现了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小苍苍!小若若!……咦,不在吗?”
硕大的布包裹,背上一把平平无奇的铁剑,面容年轻俊秀却华发满头,那是我的师父,楚流光。
我十三岁那年,他说要回家看看,还要外出游历,然后在一个大雾弥漫的早上,留下一封信就走了,至今已经快要三年了。三年未见,他还是原先的那副模样,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我躲在树上不出声,故意收敛了自己的气息,让他找不着,倒是若儿听到他的声音,从屋子里走出来,大喜过望:“哎呀,楚先生回来了!”
她一向敬重我师父,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一边请他放下行李进屋去,一边絮絮叨叨的同他说话:“先生这一去,可有三年了?奴婢还记得当年先生离开的时候呢,也是这样的包裹和铁剑,三年过去了,先生竟然一点变化也没有。如今您赶回来,可是为了公主大婚的事?”
师父笑眯眯地接过了若儿递的茶,故作高深莫测地说:“是,也不是。”
我透过茂密的树叶,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立刻翻了个白眼,心想也就若儿这个心思单纯的小姑娘,能被我师父这样的神棍唬到了,还对他这样恭敬。
紧接着又听到师父问若儿:“小苍苍呢?”
“呃……”
若儿明显迟疑了一下,有些为难地朝着我的方向看了看,我从树枝的缝隙中伸出一只手,拼命朝着她摇晃,让她不要暴露我的位置,哪知道若儿还没有开口,我的膝盖却被飞来的小石子砸中,狠狠痛了一下。
“哎呀!”
我一个没防备,从树上翻了下来。
“啊!公主!”
若儿吓得赶紧想跑来接我,但又哪里来得及?我闭上了眼睛,心想肯定是我那师父干的好事,因为我躲起来,就这样罚我,看来今天真的是要结结实实摔一跤了,虽然并不高,但还是会痛的,臭师父,臭师父……
但我没有摔在地上,却摔进了一个人怀里。
我睁眼,看到的是我心心念念的那张脸。
阳光斑驳地撒在他的脸上,他看上去好看极了,连那双盯着我的冷漠的眼睛,都好看极了。
他身上独有的熏香的味道钻进了我的鼻子里,好闻得很。
“江久澜……”
我怔怔地喊他,一时间不敢相信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江久澜看我的眼神毫无温度,听到我喊他,又毫无预兆地收回了手,让我从他的怀里,直直砸到了地上。
比起枇杷树,这个高度要矮得多,所以即使摔在地上,身体也没有觉得很痛。
心却狠狠地痛了一下。
我抬头看着他,不知道下一句该说什么。
“哎呀!小苍苍!怎么突然摔下来了呀!你怎么这么淘气呀,多大了还爬树玩,真是不长进!快起来让师父看看,摔伤哪里没有啊?”
师父咋咋呼呼地冲了过来,拉着我的手将我从地上扶起来,替我拍掉肩上的灰,跟在他身后的若儿已经跪下了:“奴婢参见江大人!”
江久澜没看她,规规矩矩地冲我行了个礼:“参见公主。”
我沉默没说话,确实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倒是师父直接冲了过去,指着江久澜的鼻子质问他:“现在知道参见公主了?刚刚松手的时候怎么不想着公主是金枝玉叶呢,万一摔坏了怎么办?江久澜,三年不见,你这孩子越来越让人讨厌了!”
师父的语气很不好,我赶紧拦住他,小声说:“我没事的师父,是我淘气……”
“你还帮他!”
师父被我气得直瞪眼,一边的江久澜冷冷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冷声道:“臣一向知道公主喜欢演戏,但若演得不合时宜,便是一场烂戏。”
说罢,他与我擦身而过,走了。
师父还在拉着我的手看,唠唠叨叨地责骂我,我抿了抿唇,回头看去,却见不远的地方,苏砚和江久澜的姐姐江云衣正拉着手,大概是在等江久澜。
江云衣见我转过身看她们,面上一惊,甩开了苏砚的手,面露踌躇之色。
我不愿她难过,也不想再看,转过身同师父和若儿小声说话:“我没事啦,真的没事……”
若儿急的快哭了:“公主,都怪奴婢乌鸦嘴,怎么办?这下,直接被苏皇子看到了……”
“看到就看到了吧,没事的,他也不在意的……”
我小声安慰这若儿,却听身后传来娇娇软软一声:“公主。”
那是江云衣的声音,听得我头痛。我不想面对他,却也不好拂了她的面子,只好转过身去冲她笑:“云衣姐姐,苍苍顽皮,刚刚让你们看笑话了。”
背后被人用手指戳了戳,我心头一跳,明白这是师父在提醒我,不要多和江云衣说话。
三年前,师父就十分不喜江云衣,三年后,我们都长大了,师父还是不喜她。
我不知师父对江云衣的态度为何如此,但江云衣是江久澜的姐姐,为人又是极其温柔可亲,与我说话时也不像旁人那样高傲,虽然因着苏砚的缘故,我俩关系并不算十分亲密,但我对她,还是十分有好感的。
此时江云衣站在我面前,一袭蓝色衣裙,一看就是上好的料子,头发也梳得极美,再加之出众的容貌,实在是让我有些自惭形秽。
她向我行礼,试图用好听的声音向我解释她为何会与苏砚在一起,但还没说几句,江久澜就将她拉走了:“问心无愧,何必解释。”
“可是……公主……”
江云衣一边被江久澜拉走,一边回头看了看我,最终还是没能说出什么来。
问心无愧……么……
“小苍苍,你现在可看清楚了吧?三年前,他对你冷淡,可以说是尚还年少不知事,可现在,苍苍,你再这样执着,就是傻了。”
三个人走远后,师父在我身后对我说道,刚刚不正经又不讲理的模样,已经看不见了。
我看着他们三人的身影消失在小径的拐角,抬手抹了抹眼角:“还不都是因为你,如果不是你用石头砸我,又怎么会……臭师傅,做什么非要让我看到这些事情……”
我从不轻易哭泣,但今日不知为何,眼泪怎么都止不住。
心口疼得厉害,我用手捂着,转过身去,若儿见我苍白着一张脸,吓得赶紧来扶我。
师父原本还靠在树上吃枇杷,见我这幅鬼样子,也被吓了一跳:“小苍苍,你没有这么玻璃心吧?”
我苦笑,这哪里是玻璃心。
“师父,我好像……心疾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