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煦握紧安安的手,很慢很慢的顺着甲板往下走。他们住的是海上别墅,一楼阳台外甲板连着的就是海。
安安紧张的死死握住言煦,她太过专注,没注意到自己的力道到底有多大,言煦被她捏的手都红了也浑不在意。
这么多年,安安不是不想去除这个心魔,可她总是独自对抗,难免一次次遇挫。言煦如后盾一样支撑着她,她也尽力地想克服自己的恐惧。
一点又一点,一步又一步。
安安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才全身浸入了水中。
也许有十分钟,半个小时?又像是走了半生。
她自从大半个身子没进水里开始,就控制不住的发抖。小时候遭遇的恶劣作弄、屈辱,与被打骂、嘲讽和虐待时的孤立无援,与海水一起袭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可是这一次,她不再是一个人沉默着抵抗那让人窒息的压力。言煦牢牢的握着她的手,他一只手环着她的肩,坚定而有力。那双手是冰冷海水中唯一一丝温暖。
安安想起当年,她十岁生日的时候。
那一天安安以为她会记一辈子。
小时候安安家中家境还未曾如现在这样好,爸爸虽然工资高些,但很多时候,爸妈都忙碌而疲惫。回到家,仅剩的精力也就足够摸摸她的头,说一句,“安安,你要乖。”
安安听话,所以安安很乖。她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
家里近来气氛紧张,安安不是感觉不到,以往爸妈也许会吵架,现在却连架都不吵了,看着彼此的目光冰冷而嫌恶,像看着仇人。
所以她第一次“不懂事”的开口要求什么,就是那一年提出要一家人一起过她的生日。
安安提前一个月就提醒了爸妈,到她生日那天,要去游乐园,要去看电影。
爸妈也都各自答应了。
而安安在校门口等到天色黑尽,也没能等到爸爸和妈妈。
他们都忘了这一天是她的生日,忘了曾答应她什么。
安安焦虑不安的等到了九点半,再不走就没有末班车了。而当她拖着站到麻木的双腿终于回到家的时候,爸爸拎着他的箱子正在往外走。
安安懵懵的,还以为爸爸是要去出差。怪不得顾不上她。
谁知道爸爸走到门口,摸着她的头说了句,“安安,以后跟着你妈妈好好过。”他顿了顿,像是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总比跟着我强些。”
安安后来无数次回忆这个情景,以她今时今日刺头一样的性格和伶俐的口齿,她一定要问一句:“爸爸,你凭着什么觉得一个收入低微性格软弱的女人,带着一个还在读小学的孩子,会过得好呢?”
但她当时,安安有些想不起来,她当时有挽留吗?有说话吗?
她似乎只是呆呆的看着爸爸离开的身影。他拎着硕大的箱子,头也不回,没有一丝留恋。
而妈妈呢?妈妈好像只是哭。
安安虽然只有十岁,但是爸妈吵架从来不避着她。
其实她都知道的,爸爸少年时有个心爱的女人,后来会跟跟妈妈结婚无非是因为感激。感激她当年相信一个一无所有的男孩会有未来,感激她一直默默地付出和扶持。而如今,他有了自己的成就,却始终放不下心头的白月光。
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从那以后,安安再不许自己哭。
哭有什么用!
谁能看到你的眼泪?会心疼你流泪的人又如何会让你哭?
她发誓,绝不要活得跟此刻连哭声都没有,只是默默流泪的妈妈一样。
她发誓,这辈子只会嫁给爱情。
可当时年幼的艾安安哪里晓得,她以为她见过了心碎与不堪,实际上生活才刚刚向她张开了爪牙。
她发誓自己再也不哭,命运却像听到了她的誓言,嘲笑着她的不自量力,要让她明白厉害。所以此后足足有五年的时间里,她被恐惧缠裹,能哭出声的日子都是奢侈。
而那些日子里,最让她绝望而崩溃的是,她没有后援。
他人的打压,总还不足以使她低头。真正压垮她的,是她最想依靠的亲人,没有抓住她如溺水一样伸出的手。
安安从五岁起学会游泳爱上游泳,八岁拿过市里小比赛的游泳冠军,十岁时再也不能入水。十八岁时团队团建她看着大家下海嬉戏,裹着纱衣站在海边看,眼里全是艳羡。二十五岁的年纪,终于能在另一个人的牵引下,再次体会被水的浮力托起的感觉。
她在言煦怀里从一开始的忍耐,直到放声大哭。
这些年来的压抑、委屈、心酸,到如今终于从紧闭的暗室漏进星星点点的光。言煦明显能感觉到自己怀里的人从一开始浑身僵硬克制的崩溃痛苦,到后来放松释然。
这么多年,他见多了悲喜,从不将他人的喜乐放在心上,唯艾安安,最让他心疼。
也让他心痛。
他像温水煮青蛙一样诱了艾安安四年时间,满以为总有一日,她能放下戒心,走近他,也能许他走进。谁承想这小没良心的,一毕业招呼都没打撒腿跑去跟别人结了婚。
他不是不怨她的。
言煦心绪翻涌,情不自禁,吻了上去。
一开始他的吻落在安安的眼睛上,吻去了她的眼泪。安安猝不及防,没有反应过来,直到言煦的目标慢慢移向安安的嘴唇,她一抬手,挡住了。
安安收敛了刚才外露的情绪,她用手挡住自己的脸,也挡住言煦的目光。她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情动,有的又是疏离冷清。
她慢慢推开言煦,“别这样。”
“我不信你对我毫无感觉。”言煦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看向他。
安安从言煦身边脱离出来,自己走上了岸。
又是这样,总是到这个时候,她才显出原形来。在人群中活泼爱闹都是表象,每当别人靠近,防备疏离冷漠才是她。言煦自嘲着,你早就知道的,不是吗?也缓缓跟着她,进了屋里。
安安在上楼前,对着坐在客厅沉默的言煦说:“我如果拿你当药来愈合伤口,我成了什么人?”她咳了一声,觉得有些尴尬,又换上缓和一些的语气接道:“也许时间会治愈我,但至少不是现在。”
言煦的目光紧紧的注视着安安上楼的背影,到那身影终于不见了。他看着空旷的楼梯一口灌掉杯底的威士忌,对着空气轻声自言自语:“靠时间?伤口最快的愈合,自然是要把腐肉整块的挖出来,层层消毒,才会好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