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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二十三节 泛扁舟淫孀漏网

慈云庵主慨然道:“这淫孀贼性凶淫暴戾,复机智多谋,可是怙恶不悛,就是现在逃出我们掌握,终久也难逃天诛。师兄,她并且说明要回十二连环坞凤尾帮总舵,我们和她相见有日,何必忙在一时呢?”

鹰爪王点头称是,遂循来路仍奔陆七娘这座假尼庵走来,远远望见万柳堂正在庵前屋面上眺望。鹰爪王跟侠尼来到近前,万柳堂飘身下来,迎着问道:“敢是没追上那女贼么?”鹰爪王遂把陆七娘逃走情形略说了。

这时庵门已开,相继走进庵门,万柳堂道:“庵主,这淫孀陆七娘这般聪明机智,武功也见功夫,只可惜走入歧途,日趋下流。这种资质,若走入正途,江湖上哪能不成名呢!看她神女峰上布置,以及早早预备下那悬崖孤舟逃走之路,聪明实在胜人。再遇上她,务必把她翦除,免得教她为祸江湖,贻害百姓。”

鹰爪王和侠尼全深以为然,一同来到里面。先察看那受伤的匪徒,见他腿已摔伤,就是不看守着也难逃去。那司徒谦经过这些时候,精神已经恢复。左恒在屋门首站着,拿着贼人遗落的刀,怒目视着躺在地上的匪徒,似欲向前惩治那匪徒,鹰爪王忙喝叱道:“左恒,他已伤在下盘,你何必再折辱他!”

万柳堂也申叱道:“我们侠义道的门规,要翦除强暴,扶助弱小;打死老虎,欺凌无勇之人,岂是丈夫所为?你要再胡闹,我把你打发回归云堡,再不准你出来了。”傻小子左恒听了,忙的一缩脖子,连话也不敢答,赶紧退回屋去。

这三位相继走进屋中,司徒谦一见师傅、师叔、庵主全进来,不由脸上一阵发烧,满面通红。

容师傅等落了坐,羞惭惭的往膝前一跪,嗫嚅着说道:“弟子无能,有辱师门。现在惭愧无及,现在当着师叔、庵主面前,弟子情愿领罪。”

鹰爪王这时借着案上的灯光,看司徒谦的脸上十分苍白。鹰爪王知道这是一夜间被淫孀用蒙药春药戕丧的,自己既恨他恃勇逞能,又怜他守门规,见美色宁死不屈不辱。

遂正色说道:“司徒谦!这次你能够守身如玉,以死保全我淮阳振清白,虽则落在淫孀的手中,总算你居心坦白,情有可原。可是你已经出艺数年,在你家乡随老庄主也主持着团练,你已稍有阅历,此次所有一班师兄弟,全是未离师门。

我既嘱咐你要赶奔红土坡等侯我们,偏是你遇敌逞能,不听修性师弟的劝阻,着了贼党的道儿。那匪首追魂叟酆伦,是凤尾帮的西路舵主,凶狠暴戾,杀人不眨眼,你哪会是他的敌手?你个人有甚么失闪,是你祸由自取,学艺不精。可是你修性师弟和你左恒师弟,倘若遭了匪党毒手,你有何面目见庵主和你师叔?”

司徒谦听了惶恐万分,忙向师傅叩头道:“弟子作事粗率,险些带累了修性师弟。(尼僧虽系女流,例以师兄弟相称)请师傅按不守师训,违反淮阳派门规处置,弟子情甘领罪!”

慈云庵主忙站起向鹰爪王道:“王师兄,司徒贤契虽然是少年任性,可是他这种守正不屈,不畏强不怕死,足为淮阳派增光。他已被那淫孀折磨够了,可以不究既往,嗣后只谨守师训就是了。”

鹰爪王忙答道:“既是庵主恕他无知,我倒不便过责他了。司徒谦你要谢过庵主。”司徒谦谢过庵主讲情,又向万柳堂师叔前请罪,万柳堂也告诫勉励了一番,司徒谦退向一旁。慈云庵主一眼望见左恒,见他这时虽把脸上的污泥洗去,可是通身尚是泥渍,现在虽稍干了,更是难看。

不由笑向万柳堂道:“左恒贤契,怎竟会到这种隐秘难寻的所在,真是怪事!贫尼好生纳闷,万老师可问他了么?”

万柳堂看了左恒一眼,遂答道:“我还没空追问他呢。”遂沉着面色说道:“左恒,你怎么会弄成这种活鬼的样子,谁把你领到这里来的?”

左恒遂把自己误撞到这里的情形说了。原来他跟司徒谦暨侠尼女弟子修性,被群贼围攻,自己摔到苇塘里。那苇塘本是早地,只那一带有积下的雨水末干,苇塘内有几处泥水洼子。左恒一摔到里头,一路挣扎,才弄得遍体污泥。可是往里走了丈余远,就全是干地。他兵刃也丢了,贼党多,又不敢再出来。

遂从苇地里瞎撞,竟撞到了陆家堡后。正赶上女屠户陆七娘逃出来,把外面埋桩的党羽集合了四人,令两个匪党扛着司徒谦,另叫两个匪党,到墙内取一件东西,叫他两人随后赶上神女峰。左恒听的真真切切,遂蹑着女屠户等的后踪,走上这种隐秘的山道。左恒脚步虽重,可是山上的夜风很大,女屠户等毫不觉察左恒缀着他们,见一路上两个匪党,倒替着背着司徒谦,一路奔驰。

到了那飞索悬桥的地方,那女屠户陆七娘撮唇作胡哨,吱吱连响了三声,神女峰潜伏的匪党,赶紧把飞索悬桥给拉起来。那两个匪党竟不敢背着人飞渡悬桥,还是由女屠户陆七娘背着司徒谦渡过去,那两个匪徒才相继渡过去。依着女屠卢陆七娘仍把飞索悬桥放下去,免得有人偷渡。

那两名匪党说:“七娘何用这么小心?他们随后就到,这里敌人绝不会知道,就让知道有这么个所在也找不了来。敢来的到不了峰上,就得掉在山涧里。”

女屠户才率领两个匪党奔了私庵。这左恒也大着胆子从飞索悬桥渡过去,他险些掉在山涧里,自己穿着一丛丛的野草,竟比女屠户门走的快了一步,反倒从矮矮的红墙闯了进去。

左恒的心粗胆大,竟来到女屠户住的正房间。这里有两个侍女看着屋子,左恒到这,从窗孔向屋中一张望,见两个侍女正对面坐在床上,两人斗叶子戏,茶几上一把磁壶前晾着两杯茶。左恒半夜奔驰喉咙干渴的十分难过,看见里面的茶,恨不得立刻抓过来,痛饮一顿。就在这时突然觉得庵门一带,有人招呼了声:“红莺,快把灯拿来。”跟着庵门轰隆一阵响,正是那女屠户越墙进庵。

开门后,那背司徒谦的匪党进来,两个侍女惊叫了声:“哟!七娘来了。”慌不迭,把床上的纸牌抓起往帐子后一扔,两人跳下床来,争抢着跑出来,往角门外面迎去。左恒见屋中无人,毫不迟疑的闯进了屋中,竟奔里间,把两杯茶端起,一口一杯,两杯茶喝去,还嫌不解渴,把那柄磁壶端起,咕嘟咕哪一气儿给喝了个干。

壶中茶太热,把嘴里烫得疼痛异常,喝完了再想出来,可不好走了。女屠户等已到了院中。左恒一看屋中没有隐身的地方,只可一俯身往床下钻去。当中正是一只脚盆在床底下摆着,砰的正撞在头顶上。幸而是一只红漆木盆,虽有些声音,外面脚步杂乱,全不理会。

左恒暗道:“丧气!”赶忙钻进去,把脚盆又给推到外边,很舒展的躺在地上歇息。等到陆七娘进来,把司徒谦安置在床上,女屠户陆七娘才又打发两个匪徒去接应着搬运物件。这两个侍女忙着给陆七娘预备饮食茶点。

两人虽发觉茶壶中的半壶茶没有了,心中纳闷,可不敢言语。慑于女屠户的威严,两人又不得同时出来凑到一处互相诘问,遂把这事岔了过去。直到四更左右,侠尼暨鹰爪王一拆窗暴喊,左恒立刻有了壮胆的人,猛然从床侧钻出来。他若晚出来一步,司徒谦不死必伤。当时左恒把自己来由向师傅说完,万柳堂觉得他有功无过,只嘱咐往后不准嘴里说那些匪语,司徒谦此时倒向左恒道谢相救之德。

慈云庵主道:“我们走吧!这里是罪恶渊薮,留它不得,还是把它付之一炬吧!”万柳堂道:“那瞎婆子和那匪党,师兄看该怎样处治?”

鹰爪王道:“那匪徒是我们剑底余生,我们把他放在庙外,死生看他个人的命运吧!那瞎婆子身陷匪巢,能够不跟他们同流合污,很是难得。我们倒要把她拉出地狱,叫她得终天年,但不知庵主以为如何?”

慈云庵主忙答道:“正合贫尼之意。我想这女屠户是掌管西路十二处总舵的粮台,她这神女峰头定有私藏。我们何不搜捡一番,把她这不义之财,做些有益之事。”

万柳堂点头道:“很好!何必把些有用之财,白葬在荒山绝顶。”

那左恒道:“师傅您不用费事,我看见他们匪党扛来一只小箱子,分量很沉重,就放在里间屋角。”万柳堂点头道:“好!”

慈云庵主知道鹰爪王师兄弟两人,全是成名的侠义道,绝不肯在一个女流屋中搜翻。庵主遂站起来向屋中走去,果然在屋隅检出一个高有尺二、长有尺六的一只银箱,封锁牢固。庵主把锁给削掉,打开看时,里面金银不下四五千金。又把屋中搜检了一遍,立刻又检出来一千两金。慈云庵主皱了皱眉头,向鹰爪王道,“这些金银携带着十分不便,王师兄可有办法?”

鹰爪王道:“先把它带下神女峰,到了红土坡自有办法。”当时遂把搜检出来的财物,包裹起来。左恒力大,叫他扛着那只银箱,叫司徒谦背着包裹。

万柳堂把那受伤的匪徒提到庙外,放在林边,向那匪徒说道:“论你们罪孽,就该立时把你扔到山涧里。我们体好生之德,把你放在这峰头。火起后,你们同党必来察看,你定能遇救。你此后只要痛改前非,尚可苟延性命;如敢再横行江湖,我万柳堂定把你们这班恶人斩尽杀绝。”

万柳堂说完这话,见这匪徒只是呻吟哀声叫道:“你是乾山的神医万大侠,我认识你。我请你做点好事,快把我杀了,给我个痛快,别叫我活受罪了。我这右腿已摔折,就是好了也是废人。我不愿活了!万大侠,你给我个痛快,我丁龙至死也念你的好处。”

这时侠尼已把那瞎婆子从里带了出来,鹰爪王巳把里面用火点着,立刻从正房起火。万柳堂借着火光,见这匪党丁龙身上既有伤痕,下半身又摔的受了重伤,浑身血迹殷然,面色惨白。

不禁动了恻隐之心,遂向丁龙说道:“你既认识我是乾山万柳堂,你定知我存心济世,可也嫉恶如仇。象你们这般匪党,犯在我手中的,我绝不叫他再逃出掌握。只是你说的可怜,你要对天发誓,嗣后要痛改前非,我给你医治伤痕,叫你不致落成残废。”

丁龙忙不迭的说道:“万大侠,你也是江湖道中人,定知道我们已经身入凤尾帮的,绝不敢再背叛凤尾帮,自取杀身之过。不过我要安分守己的不再作恶为非,那倒能行。万大侠你能给我医治伤痕,我感恩不尽。我要再作恶事,叫我死无葬身之地。”

万柳堂点头道:“好。”

回头见庵主已站在身后,向自己微微含笑,不住点头,口念:“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万老师竟也要普渡众生了。”

万柳堂也含笑道:“庵主你来了正好,请你赐他两粒西岳门中的九转丹砂。我把他已折的腿骨接好,他已回心向善了。”

侠尼含笑道:“万老师倒会慷他人之慨,贫尼倒不好阻他人向善了。遂从怀中把那九转丹砂取出,倒出两粒来,递与了续命神医万柳堂。

万大侠接了过来,俯身向那匪徒丁龙道:“这是西岳碧竹庵慈云庵主赐你的两粒丹砂,你把他噙化下去,有接骨舒筋之力。我的药物全没在身边,你服了两粒丹砂,足可减少你好多痛苦。”

丁龙躺在地上,点了点头道:“我这里只有终身感恩,不能叩谢了。”说罢遂把丹砂咽下去。

万柳堂乘他药力行着,遂把丁龙的伤处右腿中衣撕下来,一摸伤处,果然筋骨已折,遂把匪徒腰带子也解下来,向丁龙说了声:“你要忍着疼痛,幸有丹砂,可以减了你许多痛苦了。”

丁龙就地上点头道:“万大侠,请你自管动手接骨,我还禁得住。”

万柳堂遂把丁龙的伤处摸了摸,按着骨节和筋络的部位,全较准了,先把丁龙的“环跳穴”、“伏兔穴”全闭住了。穴道一闭,血全停滞住了,这条右腿立刻麻木的差不多已经没有甚么感觉了。腿骨折断处,正是“三里穴”和“上巨穴”的中间。

万柳堂把两截骨往一处一合,还仗着已服了九转丹砂,又把穴道给闭住,没有多大痛苦,要是没有这种药术并行,这种断骨往一处一合,立刻就得把他痛死。这时续命神医万柳堂把丁龙的断骨合好,随把预备好了的布条带子,把伤处扎好。看了看绝不会再散开了,遂把“环跳穴”、“伏兔穴”闭住的血给散开了,血液往下一行,反倒疼起来。

万柳堂看天色已经不早,不便耽搁,遂从兜囊中取出二十余两散碎银子,给丁龙放在身边向他说道:“你的腿骨定能复旧如初。不过好好调养,稍需时日,四十九天内千万不要把绑扎布带打开,到三十多天若觉得伤处奇痒,可千万不要解开搔抓。

你不要视为不关紧要,只许你轻轻拍打;倘若不听我的话,落了残疾,可别怨我万柳堂口不应心,不诚心救你。这二十余两银子,作为你养伤之资。伤处只要过了四十九天,便无妨碍,只是还不能受大震动。到了一百天以后,就无妨碍了。此后你能够回心向善,做些安分守己的生涯,也不枉我万柳堂救你一场。你敢口是心非,我万柳堂定取你的狗命!”

这时那女屠户的一座罪恶渊薮,化成一座火山,烈焰腾空,浓烟被风卷得散布开,好象一团团黑云,把一座神女峰头全布满。风助火势,火助风威,劈劈啪啪,不时夹杂着爆炸的声音。

慈云庵主看了看火势叹道:“女屠户仗着得来的不义之财,助他作恶。这一座小小私庵,看情形也耗去了不少资财人力。如今只凭这一点星星之火,化成灰烬。借火德星君之神威,送了神女峰山头的清白,倒也是件快事。万老师的功德圆满,咱们可以走了。”

万柳堂微微一笑道:“庵主不要见笑,我哪敢当功德二字,庵主请!”

鹰爪王遂督率着徒弟司徒谦,和师侄傻小子左恒,分扛着银箱包裹先行。侠尼真是一片慈心,毫不嫌累赘,搀架着瞎婆子顺着山道,直奔那飞索悬桥。侠尼两个女弟子修性、修禅,没待师傅嘱咐,却来把守着这个出入神女峰惟一的咽喉要路。

两人见峰头火起了好一会,还不见师傅们下来,这里又擒住一名匪党,不敢擅自发落。两人等得不耐烦,又恐怕上面又发生变故,方要上来察问,远远见师傅等已经下来,忙迎了过来。

修性向侠尼暨鹰爪王等报告道:“弟子跟师弟见这里是惟一的出路,恐怕或有女贼的党羽逗留在峰头,万一把这座飞索悬桥给毁掉。师傅们都不介意,只是凭我们这点本领,恐怕还得累师傅相助。我们遂潜伏暗中保护这路口,果然在火起以前,竟蹿下两个匪党,我们没容他们到近前,迎上去劫杀。这两个匪党身手却十分矫捷,是弟子赏了贼子一筒鸳鸯箭。”

说到这向身旁后面草地里一指道:“竟把这贼子的左腿射伤,当时被弟子们擒住。那一名拼命逃去,师傅你老看怎样发落这个贼子?”

侠尼慈云庵主道:“我先看看这匪徒,是否上面逃下来的?”修性、修禅忙来到山涧上边,从乱草中把那个匪徒拖了出来,口中虽被堵着东西,这一拖扯,疼得匪徒不住从鼻中发出吭吭之声。庵主借星月微光,略一审视,回头向鹰爪王道:“果然是峰头漏网之贼。”

庵主遂令修禅先把匪徒口中塞的东西掏出来,修禅把匪徒口中一团沾泥土荆条给掏出来。匪徒呕吐半响,才缓过一口气来,怒目看着两位少师傅,只是已吃过两人的大苦头,不敢再出恶言。

鹰爪王厉声喝叱道:“我们弟兄掌下留情,留得你们狗命,不想竟敢仍然为虎作伥,二次寻仇。现在又被擒住,你这人还有什么说的?你这个人要想再逃出活命,趁早把追魂叟酆伦下落,以及掳我们两个门下从哪条路走的,从实招了,饶你这条狗命。如敢支吾,立刻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那匪党在地上略把头抬了抬,向鹰爪王道:“请你不必枉费唇舌,给我们弟兄个快当吧!我们身入凤尾帮,在这西路总舵上,已非一年半载。不过你所问的事,我绝不能奉告,杀剐存留,任凭尊便。鹰爪王!你要是强人所难,就算不得侠义道了。”

鹰爪王向慈云庵主点点头道:“看他不出,真还有些骨头。我倒要成全了这厮,庵主意下如何?”

慈云庵主点头道:“正合贫尼之意,我们不便耽搁了。”

说到这,遂向地上躺着的匪徒道:“孽障!贫尼暂恕你一死,这凉星山一带,再不准你等盘据作恶。你们如敢漠视我的话,待我从江南回来,定要追取你们的狗命。”

这时鹰爪王把左恒扛的银箱接过来,万柳堂把司徒谦挟的包裹接过来,慈云庵主把那瞎婆子往背后一背,立刻各自施展开轻功提纵术,身轻如燕,捷似飘风,展眼间到了对面悬崖上。续命神医万柳堂立刻把包裹放在地上,二次翻身,来接应那左恒,安然渡过飞索悬桥。仍然穿着一丛丛的荒林荆棘,往前走着。抬头望天空,已现曙色。走到半山,东方发晓,遥望山下,尚被轻烟薄雾笼罩着。赶到了峰下,走近那匪窟陆家堡,天已大亮,只见陆家堡已是一片焦土。

鹰爪王因为这一行人的形装各异,非常扎眼,遂绕道从那僻静没有人迹的地方赶奔红土坡。赶来到红土坡,已是辰牌时候。慈云的六弟子修缘,却在这红土坡镇甸外张望,见师傅师兄全来了,忙奔过来向庵主道:“师傅!您怎么这时才来!我跟修慧师弟好生放心不下。我们两人走散了帮,竟自赶到这里,在师傅指定的福来店投宿,哪知店中没有空闲的房间,遂在福安客栈落的店。我们等到天明,没见师傅回来,恐怕师傅到福来店找不着我们,再走下去。所以到镇外等侯。”

慈云雇主点了点头道:“我们进店再吧!”

鹰爪王万柳堂相继到来。修性、修禅师兄弟两人搀架着那瞎婆子,一同走进红土坡,修缘在前面引路。这福安栈在红土坡的南镇口内,得经过这座镇甸的一条长街,才到福安栈门口,七弟子修慧也站在门前张望,这一班侠义道一同进店中。修缘、修慧占了三间正房。彼此落坐之后,给瞎婆子要来茶饭,先叫她饱餐一顿,鹰爪王等也净面吃茶。慈云庵主这才向瞎婆子道:“我们把你救出匪窟,只是不能把你携带在身旁,你倒是姓甚么?可还有甚么亲丁骨肉?也好投奔他们。找一个安身之处。”

那瞎婆子叹息了一声道:“我这苦命人要是有亲丁骨肉,何致落到这步田地?我的儿子曹珍,也是被人引诱,在这西路凤尾帮第七舵舵下为匪。那时我苦命人也曾劝我儿子,不要在江湖作恶,只是他执迷不悟,竟自被本帮一桩戕官拒捕的案子牵连上,落了个身首异处。我只倚这么不成材的逆子生活,他一死,我更无着落,生生把两眼哭坏。我在愤怒的时候,难免语言不谨,侵及凤尾帮,被他们听见了,恐怕我泄他们的底,明着说是存恤本帮的孤寡,暗中却把我圈禁起来。

酆伦那老天杀的,竟把我交到女屠户手中,我自到了她那里,受尽凌虐,我也曾几次想寻个自尽,免得再受她的凌辱。只是我一身罪孽过重,求死不成,反多寻些苦楚。想是我这苦命人阳世的罪还没受够,所以菩萨不容我脱离烦恼世界!我每日念佛,只求佛菩萨有灵,叫我快离开尘世。哪料这次竟蒙众位将我拔出地狱,我不肖的儿子已死,还有一个侄子名叫曹林以撑船为生,自从十年前到四川去,一去未回。

有说是船已遇险死在那里,就有说在江南落了户,娶妻生子,不再回来了。我这苦命人又哪里去找他?众位这么积德救我,我哪能不知自爱?我想这位菩萨索性把我送在附近的尼庵中,我这苦命人把这未了之年,在佛前尽心忏悔一身罪孽。不修今生,愿修来世吧!我要是自己投奔去,人家绝不肯收留。活菩萨肯这么成全我么?”

慈云庵主向鹰爪王道:“这倒好办,我们也可赶紧起身。”万柳堂道:“我们多布施些银两,庵堂中定予收容。”侠尼道:“我们事情完了,我想把她带到碧竹庵,免得在外飘泊。”

说到这,店伙进来。庵主问明,在这红土坡镇东二里,就有座白云庵,那是座清静庵堂。庵主略进了些素食,叫店家雇了辆车,把这瞎婆子送了去,布施了二百两银子香火。庵中既得了偌多香资,又知道慈云庵主是西岳侠尼,所以令瞎婆子每日只管在佛前上香点佛灯,念念经卷,任甚么事不用她管。

侠尼把瞎婆子交代了,回到店中,大家全是彻夜未眠。一商议在这红土坡暂住一宵,第二日黎明起身,可以把精神养足了,遂叫店家另开了一个单间,预备请庵主跟四个女弟子歇息。庵主已参修内功,只要把蒲团放好打坐,有调息入定的地方就行,徒弟们可得按着平常人安歇入睡,所以早早叫店家给安置好了。

这上房三间,是两明一暗的屋子,只有东暗间里有一铺炕。两明间店家临时在迎门偏西放了板铺,在西间墙下也给搭了一副板铺,鹰爪王和万柳堂分在这两床铺上歇息,叫司徒谦和左恒在里间炕上歇息。

鹰爪王向万柳堂道:“我们路上携带这些现银,十分不便,况且现在捻匪已陆续向豫陕进兵,多隆阿将军也调集大兵分布在各路,我们带着这些现银太不好走了。我想或是把它寄存起来,或是兑换成金条才好携带。”续命神医万柳堂道:“还是把它带到淮上清风堡吧,这次与凤尾帮的事,还不知落得怎么个结果呢。我们到宜阳县,那是大县城,定有钱庄,到那里去兑换,师兄看怎样?”鹰爪王想了想,万柳堂说的很是。

师兄弟正说着话,侠尼也走进来。鹰爪王方要让坐,突听得院中一个操着不纯正的河南话的人。鹰爪王在江湖一带已经走遍了的,哪一地方的话全能懂,院中人一开口,鹰爪王因为他矫作豫音,情知有异。来到门口,忙的推门一看,果然不出所料,竟是匪党跟踪而至。这才是:江湖路上风尘客,再会江湖积恶人。

第二十四节 福安店群寇夜袭

且说鹰爪王一个箭步,到了门首,把风门推开了一线,连窥察带听这个说些甚么?见进来的是个乡农模样的汉子,蓝布短衫,白骨钮子,蓝布中衣,白布袜子,十纳帮的大掖巴洒鞋;肩顶扛着一条哨码子,哨码子上有“三槐堂”三个黑字;手里拿着一条白布手巾,用它不住擦头顶上的汗。看那怯头怯脑的神情,倒很象个庄稼汉子。侠尼慈云庵主和万柳堂见鹰爪王这种注意神色,知道院中人定有来由,随也全折身在门旁穴窗察看。

鹰爪王听那庄稼汉向店伙紧自查问,他同伙的客人住在哪间屋中?店伙告诉他,店里并没有什么同伙客人,只是这庄稼人并不信,他说是:他们是粮食客人,他们到这红土坡粜粮。他自己因为随老客去算账,所以有他伙伴来投店,说好了就住这个店,并且定规好了住上房。店伙蔼声和气的告诉他,没有这么一拨客人,人家上房住的有八九位,人家一块来的还有出家人呢。

那乡下人颇有愣往上房闯的意思。听店伙说出人家还有出家人,这才把脚步缩住,向店伙说道:“呵!我几乎错怪了你。对了,刚进去的是个老姑……”底下的“子”字店伙没容他出口,推了一把道:“你管的着人家是甚么人么?老乡!我们还得伺候客人,没工夫陪你说话,你请到别处找去吧!”

店伙急声厉色的往外推这庄稼人,这庄稼人把眼皮翻了翻,向店伙说道:“伙计!你这是怎么说话?俺人怯心可不怯,难道你们这店里只许住人,不许找人么?你没工夫理我,我也没拉着你的腿。脚在你的腿上长着,你不会走么?你这么说俺更不放心了,俺是死心眼,俺问不清楚,俺会挨着屋子看。反正找人没有掉脑袋的罪!”说着就要往上房闯。

院中这两人一口角,别的店伙也赶过来,向这乡农道:“老乡!你别成心搅,已经告诉明白你,你还想怎么着?你再磨烦,别说我们可要给你活活血。”

这乡下人把眼一瞪道:“怎么着?你们还要打人么?俺就不信!”

有一个年纪最轻的伙计,说了声:“你不信?”砰的一拳正捣在这乡下人的肩头上。

这乡农嗥的一声怪叫,把肩上扛的哨码子往地上一摔道:“好小子!真敢动手打人,反了你啦!”一边说着,这就盘辫子,意思是跟店伙非动手不可。

这一闹,各屋的客人全出来看。柜房里先生恐怕伙计们惹了祸,忙出来喝阻道:“刘三!咱做的是买卖,别打架!”那乡下人气势汹汹,跳着脚闹,可不动手。

鹰爪王在屋中微然一笑说道:“这小子是为咱们来的,不跟他‘朝了相’他绝不肯走!”说着就要推风门。万柳堂道:“他这是‘唤虎出洞’,我看偏不叫他小子称心,别出去。”

侠尼慈云庵主冷笑一声道:“我们正怕鱼儿不上钩。王师兄,你就‘亮亮盘’吧!省得店家跟着遭殃。”鹰爪王微笑着一推门走了出去。

那庄稼人果然竟借着店里先生的话一拦阻店伙刘三,气恨恨把地上的哨码子拾起,眼瞟着鹰爪王,却向店伙说:“小子不用这么横,你欺负俺乡下人,你是错翻了眼皮。小子你等着吧!回头有你的乐子。”边说边走。惹得客人全笑起来,骂这小子嘴硬骨头软。

店伙刘三见鹰爪王含笑站在台阶上,刘三道:“老爷子,你看这多气人,要不是我们拦的紧,他硬要往您屋里撞。捣了他一拳,他倒痛痛快快的走了,您说他是不是不搀假的土包?”

鹰爪王道:“这么说,他还是冲着我们来的。我没领他的情,倒觉辜负人家了。伙计快忙合你的去吧!这小子不定是安甚么心来的了。”鹰爪王说罢转身进屋,向慈云庵主道:“庵主!怎么样!我还老眼不花吧!”

司徒谦从里间走出来,向鹰爪王道:“师傅,我在里间窗孔也看见这人了,除了说话带着点南音,别的没有甚么岔眼的地方。你老怎么能断定他准是匪党呢?”

鹰爪王道:“这没有甚么,只要细心究察。他只觉着他乔扮的很像,不过他自己不知不觉中,就露出破绽来。他在院中一站,我从脚下看出他那种站法,是在船上站惯了的姿势。赶到在平地上,他改不过来了。这人既称是粜粮来的,必是本地的土著,象他这种打扮,应该胼手胝足才对。你看他手脸洁净,头面上没有一点尘垢,所以我敢断定他是乔装。”司徒谦听了十分折服。

万柳堂道:“匪徒胆大,反倒来踩探我们的行踪,实在令人可恨。看起来还是我们太以心慈,反令匪徒们妄生恶念,敢来再捋虎须。我们倒要着实惩治他们一番,以寒匪胆。”

鹰爪王道:“师弟!我看不是女屠户想要卷土重来,就是追魂叟酆伦的党羽,想来给他报一掌之仇。不过那追魂叟酆伦,我已准知他被我震伤脏腑,他决难亲自前来。我们夜间倒得看看,有甚么出类拔萃的帮匪来试身手?”

说话间天色已到了酉末戌初,鹰爪王跟万柳堂趁着黄昏时到了外面,把店房四周的道全踩好了。南面不算,正是街道,店东是接连着的铺房,紧挨着店房是一家诚记字号的染房,和一家油盐店,西邻是一家豆腐店。店后头紧挨着是两座民房,一所是平常的老百姓,那一所房子却住的是卖油的锅伙;院里十几个房子,却住着十几个卖油的老山东,全是单身汉没有家眷。鹰爪王和万柳堂踩好了道,把匪人适宜出入的道,以及紧挨着邻居各屋的形势,全默记好了。

这师兄弟大致的一测度已知匪党必从哪里来,哪里走。又折回店中,把院中情形看了看,故作在院中散步。见所住的上房东西房山那儿,各有一道角门,全是两扇木板门,这师兄弟分走向里面。里边是一道小院,西跨院里是一间北房一间西房,东院是一间北房,一间东房。从北单间旁一个极窄的夹道,穿过去往北走,正是正房的后窗外。敢情这里是店房的北墙。上房的后窗下,是五尺多宽的一条夹道,靠墙根堆积着许多破旧的家具桌凳,夜间店里有打更的伙计,这里也算是更道。从东小院里进来,顺着上房的后墙绕到西边小跨院。

夜间掌柜的分派好了,四个伙计轮流着打更守夜。可是日子一长了,伙计们难免偷懒。房后这么黑,这么僻静的夹道子,谁也不肯来了。所好者墙外就是那家住户,和那卖油的锅伙,一边是安善良民,一边是异乡人将本图利规矩买卖生意,所以历来没闹过事。掌柜的明知道伙计不肯照着规矩守夜,只是不出意外事,也不便过于严苛,这些事不在话下。

当时鹰爪王和万柳堂从房后绕了一周,彼此全注意看了看后窗的高矮,紧紧走出小跨院。这时已近黄昏,四个店伙中有两人站在店门外,招揽过路的客人,那两个伙计忙着给各屋客人开饭。

鹰爪王师兄弟这么查勘,店家竟毫没理会。师弟兄回到屋中,屋中已然点起油灯。司徒谦和傻小子左恒两人,全在里间睡得正浓,左恒还是直打鼾声,侠尼却回了厢房的单间。侠尼的六弟子修缘(即聂紫云,为万柳堂所救聂镖头之女。)自己在这个房中,把傻小子换下来的一身沾污泥衫裤洗好了,方从盆里绞干了,往椅子上晾。修缘一见义父万柳堂和师伯鹰爪王进来,倒有些不好意思,颊上立刻涌起两朵红云,好歹的把湿衫裤搭在椅背子上,低着头就要往外走。

鹰爪王迎面上一坐,庄容说道:“修缘,你这才是侠义道的本色。本着同舟共济之义,傻小子真是天真烂漫,待人作事,一片真诚,我十分喜欢他。他也是个可怜孩子,无父无母,无兄无弟,修缘,你能这样不拘形迹,不矜持什么男女之疑,这才深合我心。千万心里别存着你是女子,他是男子,不能管他的事,心中一有界限,那倒不是我们侠义道的本色了。象你司徒谦师兄,又当别论。他既聪明,又已出师,已经能够入江湖行道。象左恒没有人来照顾,他哪能行?我们全是一家人,只要胸怀坦白,给这傻师弟帮忙,想庵主规矩怎么严,也不能说你不当吧?师弟!你说是不是。”

万柳堂也点头道:“好!诚如师兄的话,我还是最怕造作过甚的人,我们武林中人总以率真才对。修缘,你把你师弟的衣服晾好,看看你师傅,要是没作功课,请过来我有话跟她商议。”修缘答应了声:“是。”转身出去请侠尼慈云庵主。

侠尼的女弟子修缘,对于傻小子左恒,于不自觉中总是关心。自己有时还警戒自己,我一个寄身佛门的女弟子,虽未剃度,总算已经出家,虽说居心坦白,一个不自检点,再落了师兄弟的讥诮,那一来真是百口莫赎了。修缘是极聪明的女子,对于一切事理,也比较别人看得透彻,只是无形中竟对于这个傻师弟不能摒绝不睬。自己只好把心情时时收拢着,只盼师傅早早把修明师弟找回,跟师傅回转碧竹庵,晨昏拜佛,不与师弟接触,也就是了。可是这修缘与左恒按佛家因果说,是宿世之缘,哪里由得了她呢?这是后话,先按下不提。

且说修缘来到单间里,侠尼坐在棕蒲团上闭目打坐,一见修缘进来,侠尼睁眼看了修缘一眼,问道:“你师伯们回来了么?”

修缘忙答道:“王师伯请师傅到那屋去,大约有事跟师傅商量。”侠尼点点头站起,来到上房屋内。

鹰爪王把这店内外的形势说与了侠尼,请示侠尼:“倘若夜间匪徒真来寻仇报复,我们是全把他们了结了,还是把他们擒获了再处治?”

侠尼慈云庵主道:“若论这干匪党怙恶不悛、愍不畏法的情形,杀一个就是替安善良民去一个祸害。贫尼近年来深知杀孽过重,有伤天和,还是警戒他们,免得弄得这旅店中陈尸暴骨。我们还是跟踪追赶那逃走的匪党,搭救云峰、凤梅两个孩子要紧。他们今夜若是不来,我们可不能久待。黎明时只可赶路,师兄和万老师以为如何?”

续命神医万柳堂道:“庵主所说极是!不过这班匪徒,实不易感化了,全是养成了那种残忍恶性,我们又不能从他口中取供。我们非给他点大苦子吃,叫他们也可以知道警惕,叫他们晓得我们的厉害才好。”

鹰爪王道:“重惩固然是应该,我们可要顾到别给店家找了麻烦才是。”说话间店伙给开进饭来。侠尼跟四个弟子全是茹素,全在单间里去用斋。饭后,庵主叫四弟子到时只管歇息,不得多管拒贼之事,自己复来到上房,跟鹰爪王师兄弟闲谈了一刻,店中渐渐的清静了。

到了起更之后,鹰爪王复到外面查看了一遍,见各屋中多半早早歇息,院中黑沉沉的。鹰爪王回到屋中向庵主道:“我们尚不知匪党来多少人?是否真敢前来?俗语说,知已知彼,百战百胜。敌暗我明,我们还是先把敌人的虚实动静查看清楚了,以便下手。”

万柳堂道:“那么我们到二更以后,各把屋中灯光拨小了,只要能够微辨出屋中形势来就行。我们索性假寐,窥看贼如何下手,不要早早把他们惊走了,只要他们动手时我们再惩治不迟。”鹰爪王和侠尼全点头道好。

这时外面已交了二鼓,侠尼回到屋中,吩咐四弟子各把兵刃放在枕下,四弟子自然是谨遵侠尼的嘱咐。侠尼随把灯焰拨得暗昏如豆,只能微辨出面貌来,令四弟子各自歇息了。外面的梆锣交了二更三点。

上房里司徒谦、左恒在里间,全遵着师傅吩咐合衣而卧,把案上的灯光留了一些光焰。门上挂着软帘,外面是两架板铺,双侠在这板铺上歇息。可是这师兄弟,故意把堂屋的两扇木板门的插管全嵌上,后墙两个后窗,这时很可以把它支起。鹰爪王故想把两扇窗全把暗榫子关上,把案上的灯又拨成了微弱的光焰,遂与万柳堂合衣往板铺上一躺。后窗子是北面,屋门是前檐这边;万柳堂的板铺是西屋墙下,正好监视两个后窗。

鹰爪王的板铺是北屋墙下,正好监视着南面的屋门。这师兄弟全合衣假寐,立刻这店中寂沉沉全入了睡乡。当时这师兄弟两人,在板铺上静卧着听着外面的动静。

约莫到了三更左右,万柳堂突闻得外面有些声息,这师兄弟两人立刻屏息以待。工夫不大听得院中似有飞身落地之声,那后窗外也似有唰唰轻响。不一时那后窗竟自轻轻托起,贼人挖破窗上的纸孔,带拔那插严了的榫子,竟没有甚么声息,只有风吹窗纸破洞的声音而已。后窗先起的是东边那一扇,这种窗子是往外支起,万柳堂见东边这扇窗只向外掀起了数寸。万柳堂知道贼人定是站在窗子偏东,斜着身子往自己卧处窥,略沉了沉,窗子竟高高掀起,跟着那贼人竟施展“巧燕穿林”,嗖的一条黑影,穿窗而入。

万柳堂仍然静卧,却悄悄的弹指作声,轻轻报警与鹰爪王。这就是告诉他,已经从北面进来贼人了。看贼人这种轻灵的身手,颇见功夫。按贼人入室的情形来测度,窗外至少有三个人。因为施展这种小巧的功夫,可知定有同党给他从旁帮忙,把窗子给掀起,他好飞身而入。这人身形往地上一落,轻如狸猫,快逾猿猴,立刻贴伏在地上,丝毫没有一点声息。

这贼人一到屋中,连鹰爪王也看见他了。只是屋中只有案上那如豆的灯光,辨不清贼人的面貌。这时只隐约的看见贼人一抬手,从肩上把兵刃撤下来。这卧床假寐的淮阳派双侠,真是艺高人胆大,贼人虽握了兵刃,仍然毫不介意。贼人一长身站起,却扑奔了屋门,伸手把屋门的两道木插管拔下。

门往左右一分,从门外袭入一个贼党,也是一身夜行衣靠,身形比较穿窗而入的稍壮些,手中提着不象刀剑一类的兵器。这个匪党一进来,后面上有一个匪党往里一迈步。已进来的匪党向外一挥手,不叫后面那匪党进来。这时两匪竟一同转过身手,先进来的是一口单刀,后进来的匪党,双手一分兵器,却是一对判官双笔。

这两匪徒空具好身手,依然是心粗。虽说屋中灯光过暗,全是夜行人,仔细看看床上两人是否真睡下,脚上全穿着鞋子没有?就是合衣入睡,也没有睡着而不脱鞋的。两贼贪功心切,各自脚下一点地,那使刀的扑奔了鹰爪王,那使判官笔的奔了万柳堂。两贼扑到床前,使刀的抡刀照鹰爪王的下盘便剁。两匪徒是商量好了的,情形是不想把对手剁死,想把双侠全废了,两贼手底下可不算不黑。刀跟判官笔往下一落,砰砰两声,两贼在兵器往下落时,倏觉着面前风动,赶到剁上了,再看床上已空。

这个使刀的方要招呼同党留神,猛听得头上噗嗤一笑,那使判官笔的也砸空了,往回一撤判官双笔。背后喝声:“打!”

贼人暗道:“不好!”往前窗一上步,双笔往右肋下一甩,背后暗算的人,只要往前欺身进步,准被贼人判官双笔扫上。贼人双笔往后一甩,只觉后肩头被人按了一掌,回身再找敌人时,已经踪迹不见。

那使刀的贼人招呼了声:“并肩子!敌人扎手,扯活!”跟着那枕上一声轻叱:“哪里走!”跟着头上又是一阵风扑下来。贼人往前一纵身,屋中仅有的一点微光,也被风煽灭。

贼人方到门首,突然左侧风声扑到,在暗影中用双笔往外一封。哪知身旁哎哟一声道:“并肩子!是我。”贼人才知是判官笔扫自己人。

那使刀的一个箭步蹿到门外,使判官双笔也跟踪逃出屋去。头一个贼人脚刚沾地,忽然迎头掠空落下一团灰影,劈面就是一掌,来势迅疾,掌风劲厉。贼人往后一撤步,后面的同党跟的太急,噗的一声,人撞到了那使判官笔贼人怀内,两人险些全倒在地上。

两贼急忙分往左右一纵身,再看迎面袭击的这人,又已踪迹不见。就在一怔的工夫,东厢房侠尼那间屋内,倏的屋门一开,也蹿出一个夜行人。匪党们来的人全是一色的青色夜行衣,只是这种衣服是极普通,匪党们一色的“倒赶千层浪”的黑白裹腿,这一来敌友立分,不致误伤了自己人。这两个匪徒各自纵身蹿到房上,从东单间逃出的匪徒右臂似已受伤,却用左手提着把七星尖子,也垫步拧腰,蹿上房来。

那使判官笔的低着嗓音道:“金舵主!怎么样?”

这使七星尖子的匪徒说声:“栽了!”这时突见从店门那边的屋顶上,如飞的蹿过一个匪党,来到近前,低声向同党说:“并肩子念短吧!火窑外可有鹰爪孙趟过来了?”(匪徒唇典是说:弟兄别说话,店房外有官人过来了。)果然跟着梆锣响处,一队人步履杂沓的声音走过去。这正是邻近陶唐驿乡团下道,防匪的从此经过,匪人无论怎样强梁,也惧着官面上。

当时这四名匪党,知道对手实在厉害,不敢久恋,暗打招呼,想先离开店房。免得闹惊了,连官人也围上来,同党怕有走不脱的。

这四名匪党往两下一分,为是散开了好脱身。那使双笔的,和从前面巡风过来的匪徒,往房坡后一纵身,蓦然从脊后涌身陡现一人,一抖手,低哑喉音喝声:“下去!”唰的迎面黑呼呼一件暗器,向使判官笔的匪徒打来。相离又近,来势又疾,一偏身,一甩头。“吧”的正打在左颊上,打了个响脆!

敢情是一大片灰瓦,虽不似镖箭之类的暗器厉害,半边脸如同火烧。只顾护疼,脚下可没准,房顶上又是斜坡,腾腾腾,竟收不住势。仗着一身小巧的功夫,往房下一栽,趁势脚下一登檐口,飘身落在院中。那提着鬼头刀的跟身进步,往前一探身,递鬼头刀,照着那发暗器邀劫的便砍。那人一声冷笑,反斜着往前一上步,贼人刀已劈空。

这人正是续命神医万柳堂,让过刀锋,左手用掌缘向匪徒右臂寸关尺便切,贼人急忙甩腕撤刀。万柳堂一横身,右掌轻挥,往外一展。还算贼人身体灵活,提身一纵,万柳堂一掌虽没打上,贼人也被指尖扫上。

这一来,想不下去哪还收的住势?倏的竟撞下房去,脚尖一着地,身躯往前栽去。亏得先掉下房去那使判官笔的匪党,忙用右臂往这匪徒的上半身一拦;这匪徒借势拿桩站稳。扑向正房的两匪徒,险些被暗中潜伏利剑所伤,两人拼命的逃向西面。院中的两匪,飞身蹿上西房。使双笔的,左半边脸痛似火烧,心里怒极,也飞身蹿向西厢房,脚方找着屋顶,身形二次纵起,猛从后坡撞过一个匪徒,脚步踉跄,正撞在使判官笔的匪徒怀里。

这一来,两匪一同翻下房去,连院中带屋顶这一阵噗咚噗咚的声响,客人们哪会听不见的?屋中立刻招呼:“刘三!你出去看看,这是怎么回事?屋上可有人了!”

这时那街上巡更下道的已经走远,贼人无所忌惮。那使判官双笔的忿怒之下,厉声喝遭:“嘿!少管闲事!不与你们客店相干,不要命的只管出来!”

贼人这一发话,竟把店家暨客人全吓的哪还敢出声。匪人在答话声中,翻身蹿向西南角,嗖嗖的一连两纵身,已到了店门过道的屋顶上,才往外一纵身,想在街心里飘身,嗖的左右两件暗器袭到。两匪伏身闪避,“吧吧”两块泥片全落在过道的房顶上。那使双笔的匪徒一扶身用双笔想旋身扫打。

忽的头顶寒光一闪,贼人一缩顶,嗖的连包头带发削了一片下来。贼人吓了个丧胆亡魂,耳中听得一声轻叱:“下去吧!”噗的被人一脚蹦在脊背上,倏的竟摔到店门外去。那使鬼头刀的哪还顾自的细辨敌人?拼命的脚下一点屋面,腾身跃上西房。这次竟没有阻挡,轻登巧纵,已到了西邻的屋上。

见这西邻临街的是三间南房,这所房子全是泥土的房屋,极其卑陋,院里竟射出一线灯光。贼人十分诧异,急遽查看时,见这一线灯光,是从南房一道小门射出来,又听得一阵骨碌骨碌的磨声。贼人这才恍然,下面原来是家豆腐房,三更灯火五更鸡鸣半夜起来就得磨豆子,做豆浆。贼人本意想从这里翻到街上,这一来临街的屋子已有人在操作,虽知道豆腐房里没有什么可惧的人,可是总以不惊动了下面人省事。

贼人想从西面接连的民房绕出去,脚下着力,涌身一纵,蹿到对面一间土房上。接连着土房,就是邻家的一段高大砖墙。贼人才待往这段大墙上纵身,猛然觉出背后一阵风扑到。只听背后有人喝声:“孽障!你还哪里走?”唰的一柄青光闪烁的利剑,已到了颈上。贼人立刻往下一矮身,随即往后一甩刀头,“拨草寻蛇”式,向来人下盘扫去。

哪知来者正是侠尼慈云庵主,镇海伏波剑往下一沉,“玄鸟划沙”呛的一声,把贼人的刀给削折。侠尼剑术轻灵迅捷!剑锋圈回,“倦鸟旋窝”倏的一剑,照着贼人腰上斩去。侠尼的剑是由西往东圈过来的,匪徒只可往东闪避,原本这种房屋全是狭小的屋面,哪展得开势?往外一纵,立时闪下房去。脚下登空,下面却有一处较矮的土棚子,“咔嚓”的一声暴响,竟把顶压塌。

下面感情是猪圈,这一下子正砸在四、五只肥猪上,吱吱的怪叫起来。贼人这种罪孽真够受的,里面粪秽之气,中人欲呕。他这一砸到猪身上,猪一受疼惊群,连咬带撞。贼人一身污泥,还被猪咬了一口,拼命的挣扎起来。别看从上面下来的,再从上面走可不成了。

这猪圈的顶子是柳条子跟草把子搭的,折断的草把柳枝全散开,下面是三面土坯堆的,开着一个小门,用荆条编成的,关的挺严。这时猪尚乱撞头,贼人已没有兵刃。前面开豆腐房的是老夫妇二人,因为次日这红土坡有集市,起的特早,这时听得院里圈的猪吱吱的怪叫,劈啪扑通的乱挣,老头儿恐怕跑了猪,遂端了盏灯,拿了根竹竿向后院走来。

老头儿方到院中,突听得猪圈咔嚓一声,柳条子门折断,从里撞出一人。黑影中看不真切,老头儿哎哟一声,手一哆嗦,把油灯扔在地上,颤巍着声音嚷道:“可了不得!猪成了精了,可坑死我了,猪全跑了!”磨房里的老婆婆也赶出来查问,贼人已飞身蹿上房去逃走。这里老夫妇重又掌起灯来查看,见猪圈的猪没有逃窜,这才转悲为喜。

且说侠尼慈云庵主,把这贼人打下房去,已经摔伤,足寒匪胆,任他逃去不再追赶,折转身翻回店中。店内连客人带店家虽听出房上有贼人走动,可是并没动客人跟柜房,哪还敢多管闲事。侠尼见店中仍是静悄悄的,知道双侠已经把贼诱出店去。遂先往两边屋中查看了一遍,见四弟子和司徒谦、左恒,全谨遵师傅的嘱咐,各守护着房间的银箱衣物,不敢擅自离开。庵主又嘱咐了几句,来到院中侧耳一听,隔壁东邻一带有一片暴响的声音。侠尼急忙一耸身,蹿上东厢房,翻到店墙外,只见邻房上嗖嗖的黑影乱窜,夹杂着嘎嘎吱吱的声音。

原来这邻院乃是一座染房,宽大的院子,有半截院落搭着杉槁的木架子,染店晾染布用的。在北墙下一排大缸,是染布用的颜料色。侠尼飞身蹿上染房的大墙,见匪徒只有三个在屋面和续命神医万柳堂、鹰爪王拼命拒敌,另有一个匪徒似已受伤摔下去,从东南角的一段矮墙爬上去逃走。侠尼因为早与双侠商定,只要惩治的他们知道厉害,倒不愿真伤他们性命。所以这时虽看见这个匪徒逃走,也不再去追赶。

庵主脚下一点墙头,腾身跃到木架子上,万柳堂飞身蹿了过来,向庵主道:“那两个匪徒打发走了么?”

庵主道:“已叫他们认识了贫尼的厉害!”

万柳堂道:“庵主来的正好,帮着我们收拾这三个鼠辈。他们可全用上暗青子了,庵主可留神!”

侠尼慈云庵主冷笑一声道:“鼠辈已如瓮中之鳖,还敢猖狂,叫他尝尝贫尼的厉害!”正是:双侠略试擒贼技,戏惩江湖作恶人。

第二十五节 界山口雨中人示警

且说慈云庵主向万柳堂一拱手道:“这两个贼子要从西南面逃走。”万柳堂回头,果见那使丧门剑的贼人,从木架子上飞奔南房。万柳堂左掌往外一穿,身随掌进,捷如飞鸟般扑了过去。身形一落,已到了贼人的背后,左脚尖一着屋面,左掌往外一递,轻喝一声:“打!”贼人业已觉查敌人跟踪追过来,稍一迟疑,倏的由左往后一个“绕步翻身”,掌中剑唰的往下一切,正断来人的掌势,剑招用的非常迅疾。

万柳堂原招式是虚实莫测,左掌往回一撤,略往下一沉,借势一拨贼人的剑,右掌穿出“金龙探爪”,食中二指照贼人二目便点。贼人一甩头,右腕一翻,丧门剑收回来,迎头往外一展,“鹤立鸡群”向万柳堂顶梁便斩。万柳堂肩头微晃,如一缕轻烟竟擦着敌人右肩头过去,往右肩后一落。贼人一剑劈空,身旁风动,敌已失踪,心想不好,才待纵身逃走,续命神医万柳堂双掌一分,身躯一落,并没转身,“金鹏展翅”右掌呼的扫在贼人的右胯上。

贼人原本是飞身闪避,身躯纵起,万柳堂这一掌虽没打实,可把贼人往外纵身给加了五成力,身不由己的摔下房去,往前一栽,往前踉跄撞出四、五步才站住。可是右脚的脚指觉着已经戳伤,十分疼痛。就在他往下一掉,那木架子上正有一名同党,被侠尼追逐得转了好几遍,只无法脱身,并且连这木架子全离不开,被侠尼的剑锋逼住,飞行纵跃,到底脱不开侠尼的剑下。

贼子是绝没有服输之心,顽强拒敌,侠尼怒叱道:“要想逃命,趁早把兵刃扔下放你逃生。”贼人怒骂道:“老尼!你瞎了眼,韩城舵主钟云岂是贪生怕死的人。”答话的时候,贼人已纵身跃到木架子北面,斜翻身,“犀牛望月式”,呼呼连发两镖,向侠尼面门华盖穴两处打来。

侠尼冷笑道:“班门弄斧,你也敢用暗器?”呛的一响,第一支镖被侠尼伏波剑打落,第二支镖却被侠尼接去,一抖手,原镖发回!贼人脚踩杉槁架子,无论身形如何轻灵,也不如平地上得力,双镖出手,往回下一拧身,忽然暗器的风声已到,忙往下一塌腰,镖倒是躲过去,哐哐的双镖全落到院中。

这时正是万柳堂把那使丧门剑的打下房去,侠尼却喝了声:“打!”一粒沙门七宝珠,一线白光,带着冲风的轻啸声音,七宝珠已到。这韩城舵主又被下面的同党一惊,立刻被这七宝珠打中了右臂。

侠尼慈云庵主的七宝珠向不轻发,这是被贼人勾出来的。这一七宝珠把贼人的右臂一伤,兵刃落地,脚下一个拿不稳,倏的竟掉了下去,头朝下脚朝上,这一下子准得把脑袋摔烂了。被万柳堂打下房来的贼人,虽则负轻伤,可是他也是这西路一家舵主,掌着宣河总舵,名叫柳森。虽说是追魂叟的部下,可是他们跟酆伦全是结拜的弟兄,丧门剑在绿林道中很有些万儿。

这时忽见韩城舵主钟云从上面头下脚上的掉下来,自己知道不救他非得摔死不可。可是这么高掉下来,要是硬接,连自己也得一块被砸死。当时可是刹那之间可容不得迟缓思索。咬着牙猛的往前一扑,立刻双臂用力,照着韩城舵主一推。力用足了,立刻把这钟云竟咻的给推出去,正正掉在北墙根的一排染色缸里。这是满满一缸紫色,头下脚上往里一落,立刻砰的一声,一股红紫染色,激起老高。

这宣河总舵主柳森,赶到近前,把这支染色缸搬倒,忽噜的整缸紫水全流在地上,仗着手疾眼快,韩城舵主虽可以不致淹死,可也被缸里猛一扎的水力,给蒙晕了。

宣河舵主柳森慌不迭的把韩城舵主背起,把自己的丧门剑也在院中拣起。将在一转身时,背后又噗通一声,正是鹰爪王追赶的那名匪党,也被鹰爪王打下来,也掉在一只染色缸里。这一缸是绿水,好在这名匪徒是自己失脚滑下来,提足了劲,身形仍是立下来的,只好用这鲜艳绿色洗了个澡。

宣河舵主忙招呼道:“并肩子,可是风子万儿么?”(唇典是问,弟兄可是姓马么?)这因为掉下来的人,已经成了青面虎,连脸带身上全是绿的,看不出面貌来。

这人呕吐了两口道:“柳二哥,我是马龙骧,咱们全栽给人家了,钟舵主怎样?”

柳森忙答道:“不要紧,只摔晕了。”说到这,一抬头向上面说道,“淮阳、西岳两派领袖,我们弟兄总算栽在你们手内,咱们后会有期!”

鹰爪王一声冷笑道:“便宜了你们这班小辈,趁早滚吧!”

院里一阵搏斗,前面柜房掌柜的伙计们全起来,只是潜伏着不敢动。宣河舵主柳森背着钟云,提着丧门剑扑向柜房,一抬腿把穿堂门踢开。屋里可是黑洞洞的,哪敢硬闯?回手把火折子掏出来,给马龙骧道:“马舵主请你开道。”那匪徒把火折子接过去,迎风一抖,把火折晃着,马龙骧先把火折子探进门去,往里一照,只见近门一带并没有人,遂迈步进了这穿堂门。往里一迈步,就听右首,“哎哟!我的妈呀!”跟着噗通哗啦!

正是染店的管账先生和一个伙友,听得院里闹贼,悄悄起来,从后纸窗破孔窥看,匪徒已然惨败,背着受伤的到门首。贼人一踹门,就吓得两人直哆嗦。赶到匪徒马龙骧亮火折子往里一迈步,管账先生和伙友一见进来碧绿的头面,被烟火闪烁的火折子倏明倏暗的照着,形如鬼怪。两人拼命往里躲藏,把账桌给撞翻了,文具碗盏全摔在地上,这一下子倒把贼党吓了一跳。

及至看清是染房的人,柳森背着的人也进了柜房,用丧门剑一指,断喝道:“该死的东西,你们敢再嚷,索性先宰了你们!”院中的三侠并没走,见贼人要从柜房逃走,恐怕他们伤了人。

万柳堂早飘身落在院中,暗中监视,听得柜房这一喊叫,万柳堂喝叱道:“匹夫!敢动他们一指,休想放你逃走。”匪徒已是惊弓之鸟,哪还敢再答话,立刻开了街门,急急逃去。鹰爪王也飘身下来,向柜房里招呼道:“掌柜的!不要害怕,贼人全被我们赶走,我们是办案的。你们快把灯点上,我们有话问你。”

管账先生见穿堂门全开着,眼见形同活鬼的人已经走了,院中又有人发话,自称是办案的,虽不知是福是祸?可是门全敞着,怕也无用。一边答应着,找着火种,把灯点着。鹰爪王向万柳堂一挥手,独自走进柜房。

向管账先生道:“你们不要害怕,没有你们的关系。我因为贼人给你们糟蹋了两缸颜色,这里有五两银子,赔你们吧!只是我们是从山东追下来的案子,贼人全受了伤。我们故意先放他逃出去,为是跟他到老巢,好全数抄捕。明天不要随意在外声张,本地面官人知道了,反于你们不利。”

管账先生执意不肯收钱,鹰爪王把银子扔给他们,翻身出来,见师弟和庵主已回店,自己也飞身上房。翻回店中,蹑足轻身回到店里,见庵主和师弟已坐下淡话。这时已经五更左右,遂向万柳堂和侠尼道:“今夜这一战,足寒匪胆!”

万柳堂道:“这两个新染的红绿二贼,倒足为他们凤尾帮生色了。”

彼此想到匪徒狼狈情形十分好笑。这时司徒谦和左恒也从里间出来,厢房的女弟子修性也过来向师傅探问。听到了匪徒受辱的情形,各听师傅说:“你们莫以为我们处置的可笑,这次所来的匪徒,全不是碌碌之辈,内中却有两个武功十分了得。你们对凤尾帮一存轻视之心,就要吃大亏了。”

鹰爪王道:“庵主!我看今夜我们行藏已露,店家和客人中有暗中窥视我们的。我们天一亮即刻起身,免得跟他们作那种无谓的牵缠。我们先赶一程,索性到中午打尖时再梳洗吧!”

侠尼道:“我也想到这层,还是早走为是。我还想着,我们僧俗一起走,颇惹人注目。我们师徒要先行一步,咱们分道走吧!”

鹰爪王道:“那也好,不过我们沿路还得彼此呼应着,不论谁要是得着匪党的踪迹,务必要彼此互递信息,以便接应。”

万柳堂道:“我们只要走到哪里,就在哪里墙上画上暗记,免得彼此不易寻找。”

侠尼点点头,随令女弟子修性赶紧回厢房去收拾。鹰爪王也叫司徒谦收拾包裹。大家全收拾完了,天已黎明。

这时店家已经有起来的。店家竟不先去打扫院落,竟奔上房,想先察看鹰爪王等的形迹,夜间是否伤了人?赶到一进房中,见侠尼暨两位老者全是衣裳整齐的坐着,一个个神色自然,绝不象夜间出过事的,店家也不敢过问。

鹰爪王向店伙道:“店家!你把我们的店饭账算了,我们就要起身。”店家道:“爷台们忙什么?厨房里才烧水,您等一等好么?”

万柳堂道:“店家少要罗嗦!我们有要事急待起身。”店伙见万柳堂说话的神色,不敢再多言,赶紧回身去到账房算账。

侠尼遂即站起,向鹰爪王师兄弟道:“贫尼师徒先行一步了。”四弟子修性、修禅、修缘、修慧,一同在旁伺候着,遂即跟侠尼一同起身,出了福安客栈,直奔隆华镇,再奔宜阳县。这里鹰爪王等也算完了店账,立刻起身。

这时天色才发晓不久,街上还是冷清清的,只有几个农夫荷锄走向镇外。这师徒四人出了红土坡,顺着大道走下来。旷野里晨曦甫上,宿露未消,一片片的青棵,高矮的庄稼地,碧绿绿令人胸襟豁爽。到了韩城镇,已是巳牌时分。师徒四人从一早未进饮食,一进镇先找店打尖,进饮食歇息,就势街市上打听这里的钱粮店,是否能兑换银两?

敢情这韩城是很大的镇甸,这里有极大的钱庄,专与乡村上的农户大地主来往。所有这一带的乡庄市集,全在这里聚集,全是跟这钱庄存储借贷,这钱庄颇为殷实稳妥。

鹰爪王遂将神女峰得来的银子,全兑换了金子,在店中歇息了半晌,跟着从韩城镇起身。这时傻子左恒身上可轻爽了,把银箱去掉,少受好多辛苦。师徒四人紧赶路程,走到日色平西,到了宜阳县城。在城内住了一夜,令司徒谦到城内各处店房,以及庵堂等处查看过,知道侠尼师徒并没有住在这宜阳城内。

第二日一早仍然早早起身,沿途竭力的踏访匪徒的踪迹,只是毫无迹象。鹰爪王十分着急,惟有紧赶行程,渡过伊水。在小镇甸上打过尖,直奔嵩县以北,伊阳县以南的界山口。这里是伏牛山和外方山交界口,有一股山道,可以横穿过去,奔汝州以南的一条驿路,水旱两路全可以走,从汝河可以直入皖境。

鹰爪王单拣这条道,为是跟踪凤尾帮的匪党。打过尖,已是未末申初,到了界山口,已交了戌时。要是平常旅行,一定先找店住一夜再走,界山口这条山道,虽是横穿山腹,也有六、七里的山道。这师徒哪把这点山道放在心上,更兼这两日又没见着侠尼师徒一点踪迹,很不放心,好在已经歇了一夜,就是连夜往下赶也可以,这师徒四人遂进了界山口。这一进了界山口,走进一里多地,只是依稀能辨出道路来,忽的山风陡起。万柳堂一观风向鹰爪王道:“师兄!这可真糟,咱们不如在山那边落店了。天气有了雨了,咱们又没有雨具,非挨雨淋不可了。”

司徒谦一旁说道:“师叔!咱们何不翻回去?总比穿山道近的多。”鹰爪王从鼻中哼了一声道:“一个少年人,就这么不长进。身入江湖,风餐露宿,忍渴耐饥是常有的事;要是受不得这些苦,只有在家里当公子哥儿舒服!”

司徒谦说的话,其实并不算犯什么规矩,无故叫师傅申叱了这么一顿,哪敢还言。

左恒更是怕这位师伯,忙悄悄一扯司徒谦,往前紧走,离开了好几丈,低低的向司徒谦道:“师哥!你怎么这么傻,你也不看看师伯的脸色。你看从昨晚就带着生气的样子。他是因为找不着华师哥的下落,急的直犯脾气,你别再多说话了。不要紧,下起雨来,咱们找个密树林子,或是山窟窿里躲一会儿,咱们这有吃的。”说着用手一拍肩头斜背着的兵刃包裹道:“我这里早预备好了粮台了,这里有二斤馍馍。我任什么不怕,就怕饿!我走到哪里都是先预备粮食,师哥你这还怕什么?”

司徒谦点头道:“左师弟!你说得不差,我也知道师傅是为大师哥的事着急!可是师弟你包裹里放了二斤馍馍,我怎么没看出来呢?”

左恒笑道:“我要是叫师傅看见,他要骂我饭桶。我把馍馍全按扁了,你怎么会看的出来呢!”

二人将然说到这里,就听得背后脚步声起,回头看时,见是师父师伯到了,不敢再言语。续命神医万柳堂向司徒谦道:“你师傅心里惦记你华师兄,所以非常愤懑。你们脚下加紧,我们要在雨未下之前,赶过界山口才好。”

说话间鹰爪王和万柳堂老弟兄二人,却窜到头里去。别看这么一言不合的申叱徒弟,可是真疼爱徒弟,惟恐怕他们脚底下功夫弱,眼力差,有个失闪。自己前面去开路,果然唰啦唰啦,山风阵阵,天阴得道路都无法辨别。

这时天空不时隆隆雷声,闪电不时的闪动。每作一次闪光,倒可辨好一段道路。风起处一丛丛的古木,摇撼得声音很大。双侠要论这几里的山道,旆展开轻功提纵术,足可以早早赶出山口,无奈有徒弟们跟着,左恒的脚程最慢,这一程子急走,已把他累得有些喘不过气来。这时借着闪电之光,见离山口已经不远,可是雨点子已经哗啦哗啦的下了。

堪堪已出山口,鹰爪王恍惚听得道侧一丛树木后边,似有人说:“可惜!只顾你乐了,人家可得认头哇!别装傻了,早缀上了……”这几句话大致是这个意思。

鹰爪王一惊,一个箭步,穿向树隙中,往那边查看,借着电闪交作之光,见并没有人迹。万柳堂稍稍落后一步,为是照顾司徒谦等。

这时见师兄扑向树隙中,似有所见,自己方要追过来,鹰爪王已退回来。万柳堂问:“师兄!什么事?”鹰爪王道:“没什么,回头再说吧!”这一来鹰爪王可留上神。这时雨已经下起来,雨方起显着很大,怕是暴雨,赶到下起来,唰唰唰唰的竟是细雨,只可淋着走吧。眨眼间出了界山口,离山口不远,就是乾河甸,是个小镇甸。师徒赶到乾河甸,身上全淋湿了。这乾河甸是一个小镇甸,陆路上不到站头,行旅客人,全要赶到二十里外的三官驿落店。

这里倒挨近一个水码头,所以只有一个侯家店小客栈。师徒来到侯家店,见店门已经掩着一扇。走入过道,招呼了一声,才由柜房里出来一个伙计,向鹰爪王等看了一眼道:“哦!客人赶上雨了,您老一共几位?”

鹰爪王道:“我们就这四个人,伙计!快着点,有宽绰的屋子给我们开两间。我们衣服全湿了,得换衣服。”

伙计慢条斯理的说道:“很大的房间可没有了,只有东边小院里一间南房,匀兑给你们四位住。你还赶巧了,那是我们掌柜住的屋子,可巧他回家啦!要不然还真没有闲房。”

万柳堂怫然道:“伙计!你也太爱说废话了,有房间就快点领我们进去。我们一身雨水,难得你看着也过意得去!”

店伙见万柳堂动怒,忙答:“是是,您愿住就行。”嘴里说着,拨头钻进柜房,提了破纸灯笼出来,向鹰爪王等说了声:“四位里面请吧!”嚷了这一声,掌着这只破纸灯笼向里走着,嘴还是不闲着:“不是我多话,我不跟您说在头里,领您进来一看,屋子一个不合式,不是白费事吗?雨下的大,一个不能住,全白挨雨淋,图什么呢?还是说在头里不好吗?爷台!您说是不是?”

鹰爪王和万柳堂听这店伙计这么刁滑。因为雨还没住,先不便跟他找别扭,先找了避雨安身之处再说。司徒谦少年性急,早就嫌这店伙不是买卖话,因为神女峰被师傅叱过,只得捺着性子,想沉一会另想主意惩治他。哪知傻小子左恒可憋不住了,悄不声的往前一滑,嘴里哎哟了一声,故作脚下登滑了,用右肩头往店伙的脊骨上一撞。店伙“吭”的一声,只听扑登扑登,左恒和店伙一同向前扑倒。

左恒却还不敢惹祸,两手从店伙的两肋下伸张着,一按地,前胸正压在店伙的屁股上。左恒拿好了劲儿摔店伙,虽是趴在地上,脸部尚没擦破,只把嘴唇垫了一下子。左恒慌不迭的往起爬嚷道:“哎哟!哎哟!磕膝盖全破了,师哥扶我一把,这怎么说的,把人家也撞着了。”店伙把灯笼也摔灭了,呲牙裂嘴的爬起来道:“我的爷,您可把我砸死了!”

鹰爪王和万柳堂早看出是傻小子左恒冒的坏。司徒谦把左恒先拉起,更来假意安慰店伙,万柳堂却叱道:“这么不小心,店伙摔着哪了没有?”这师徒不言而喻的这么一假意的安慰,立刻把店伙的嘴堵住,叫他无法抱怨。

店伙吃了这么个哑巴亏,柜房里另一个伙计听得院中这一闹,立刻也提着个纸灯出来,问道:“陈二!你闹什么?”

这边店伙答道:“我闹什么,这真倒霉了,差点没把我摔死。”当时这店伙遂来到近前,举着灯笼向店伙陈二一照道:“吓!你真会上俏,嘴上还擦胭脂,快洗洗去吧!”

鹰爪王笑吟吟道:“陈伙计!你多受委屈了。”店伙陈二连答也不答,转身就走。这个店伙掌着灯笼,领这师徒四人走进东南角的一个小院,其实连个角门全没有,只从那东房墙角拐过去。

这院中情形,颇为特别:院中也没车辆马匹,满院中可堆着许多船上的桅篷缆锚之类,想见这店里跟渔户船户交往。在黑沉沉雨地里,也看不甚真切。随着店伙进了小院的南房,果然屋室狭小,是一段小廊子改成两间长的住房。

屋里陈设简单,靠西房山有一架木床,上面的被褥倒还干净。屋子原点着一盏灯,只是灯光如豆。店伙把灯给拨亮了,鹰爪王、万柳堂两人赶忙把淋湿的长衫脱去,司徒谦和左恒也忙着脱换湿衣。

店伙出去,泡茶打水。万柳堂却向左恒低声道:“左恒!下次可不许随便再向人冒坏。店伙固然是可恶,我也很想惩治他一下,不过何须这么急切从事?慢慢自会想法子教训他……”说到这店家送进水来,万柳堂把底下的话顿住。左恒和司徒谦惟有背着师傅窃笑。这次师傅的责备,自己毫不介意,心头先觉着痛快。

左恒悄悄向司徒谦道:“师哥!别看我受师傅的责备,我倒是先给这小子一下子,要不然还不把我气死。”司徒谦也笑道:“师弟!你这手我还是真服了你,要不然我也得想法子打这小子一顿。你这么不露形迹,叫这小子吃完了苦子,还不出价来。”这师兄弟两个暗中痛快。

忽然一阵风从窗外扑进来,把桌上的灯扑得摇摆欲灭。这时虽是夏令,可是近山的地方,更兼天气又一变,这阵风刮进来顿觉浑身凉嗖嗖的。

万柳堂皱着眉道:“这种雨下着更有点粘,身上很觉着冷呢!这幸亏我们全是练功夫的,要是平常人只怕被雨一淋,非生病不可。我们也似乎得喝点酒赶赶寒气。”鹰爪王点头道:“好。”

店伙又走进来,含笑向鹰爪王道:“爷台!这一带临近高山,气候时时改变,这一下雨,夜间如同深秋,爷台们又全赶上雨,可要烫两壶酒赶赶寒气?”

鹰爪王是生长江南,喝惯了绍酒,向店伙问道:“你们这可有好一点的花雕?”店伙笑道:“爷台!您看看我们这种小客店,哪还预备的起南酒?象您几位这种客人,我们这侯家店轻易还见不着哩!爷台换换口味,我们这的高梁烧不是本地烧锅,是从直隶大沽带来的。这种酒准保您喝到口中别饶风味。您要是喝着不对口味,酒还算我们的,不要您找钱,我再给配几样酒莱来。”

万柳堂道:“好吧!伙计你看着预备吧!我们也不是甚么豪富客人,饭莱不拘,只要收拾干净一点。你们那个挨摔的伙计怎么了?伙计你告诉他,我们走时必要多给他些酒钱补付他。”

这店伙忙含笑道:“爷台说哪里话来,他挨摔怨他不小心,爷台不用放在心上。”这店伙满脸陪着笑的走出屋去。

鹰爪王向万柳堂道:“师弟!你看看这里两个伙计,一个太刁滑,一个太和气。店里有这么两个伙计,倒不至于得罪客人了。”万柳堂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我看两个小子全不够伙计的材料,那个伙计说话苛刻奸猾,这个也是笑里藏刀,比那个更恶。”

鹰爪王道:“好在我们也没有打算在这长住,明天只要雨稍停了,咱们就赶紧起身,何必跟这种无知的小人别拗呢?只是师弟你看见他这个店里,通共没有十间房子,规模又这么小,叫我看赚的出来挑费吗?”

万柳堂道:“师兄!您遍历江湖还看不出来么?这种店绝不会规规矩矩的做买卖。老实点的客人到他们这里一住,他们是任意敲诈,该着一个的要十个。出门经商的人,谁敢闹事,只有认头吃亏。”

司徒谦一旁听着,忿忿不平的说道:“那么不成了黑店了么?”

万柳堂道:“他们要是真那么着,又好办了。这种店是因人而施,绝不是见了客人就敲诈。象我们这路客人,他绝不敢使用那一套。他们眼力极高,是那久走江湖的,他们立刻规规矩矩的,比别处小客栈又诚实又和气,所以他们得以长久作恶。我们若非遇雨,绝不愿住在这种小店。他们又只图财,不害命,轻易哪会遇上我等之辈呢!”

司徒谦方要答话,店伙已从外面送进酒饭来。那个被左恒摔伤的伙计陈二,也帮着他的伙伴把酒饭摆上。那陈二一句话也没说,只瞪了左恒一眼,立刻提着油托盘出去。

鹰爪王一见伙计端上来的是四样酒菜,两壶酒,两样饭菜,虽然并不丰美,看着整治的倒也干净。鹰爪王把那盏油灯挪到摆酒饭的桌上,忽的向司徒谦道:“你不是要到厕所去小解么?叫伙计领你去。”店伙计答应着,立刻领司徒谦从屋中出来。

司徒谦见师傅无故的打发自己出来,定有缘故。想了想是因为店伙在屋中,说话或是有什么不愿叫他看见的事,所以叫我把他调出来,师傅跟师叔好说话。司徒谦也故意的道长问短,店伙倒是很耐烦的答着,把司徒谦领到前厕所去。

这已经耽搁了会,外面的雨,仍然是沥沥没停。司徒谦已然小解完了,见那伙计奔了厨房,自己紧走了几步回到屋中。见师傅师叔老兄弟两人,已经在上首饮起酒来。左恒在下首陪坐,却已用馍馍夹牛肉大嚼起来。左恒身旁却空着一坐,是给自己留的,一只酒杯,里面满满一杯乾酒,自己就坐。

左恒忙道:“师哥!师傅今晚破例叫咱们喝一杯酒,只不许再喝第二杯,你放心喝吧!师伯验过了,没有毛病。”万柳堂跟师兄说着话,遂瞪了左恒一眼道:“总是你多嘴!”

司徒谦已然明白,师傅是把店伙打发出去察验酒中有没有毛病。本来这种荒僻野店,哪能不防?见师傅不叫提这种话,自己更不敢多说,遂拿起酒壶来给师傅师叔重满上一杯,自己也把那杯酒喝了下去,跟着也先吃着。

司徒谦和左恒是打横头,面对着后墙,后墙上开着一个窗,并不高,站在那恰可从窗户那往外看。窗子的支棍已撤下来,窗纸有许多破洞。司徒谦无意中偶一抬头,似见破纸孔中有一对眼睛往里窥视。司徒谦正坐在左首桌边,一声没响,一按桌角,嗖的蹿到后窗下。司徒谦的身形略矮,只好翘脚伸手,猛孤丁的把后窗往外一推,左手一捋后窗下檐口,身躯往起一长,探头就往外察看。哪知道后窗外已是店房后面的一条街,正守着河沿,外面黑沉沉哪有什么行人的踪迹。

第二十六节 乾阿甸帮匪再寻仇

司徒谦再往外看时,只隐约的望见靠河边子上,星星点点的船家灯火,附近里也没有行人。外面如丝的细雨,仍然是淅淅沥沥的下着。司徒谦这一蓦然往前一扑,鹰爪王欠身扭项,向这边查问:“什么事?”

司徒谦急忙把窗子撂下来。这时伙计也从外面进来,手里托着一盘子热馍馍,司徒谦忙道“这后窗户没关严,风可大哩!”

说罢仍然回到坐位上。店伙把盘子放在桌上,毫不介意的向鹰爪王道:“爷台们对于后窗户可留神,窗外已是河堤的走道。您没看见我们这里,任什么不敢放在屋里?我们掌柜住在这时,衣服零碎东西还得真留神哩!”

万柳堂见伙计的神色坦然,遂说道:“好吧!我们好在也没有什么零碎东西。伙计!馍馍不用添了,有粥给盛来。”

伙计陪着笑道:“爷台多包涵吧!没有粥了。我早想到给您做碗汤来,可巧厨房里酱油、芝麻油全没有了。这种小地方又没有卖的,您包涵点,我给您泡一壶好茶来。”

说着把壶拿出去。万柳堂等因为这种小客店,饮食不方便,是常有的事,绝没往他们预备饭不合理上想,却向司徒谦问道:“怎么?敢是有人在窗外窥探我们么?”司徒谦道:“这可不敢说定,弟子无意中发现窗口有人张望,赶过去察看时,外面一个人迹也没有。窗外又是河堤,走路的偶然经过也未可知。”

鹰爪王又想起界山口两地有人说话的情形,向万柳堂也说了一遍。万柳堂也测不透是否林中人的话,是对自己一行人发的,遂向鹰爪王道:“红土坡的事,或者匪党们因为吃亏受辱未肯甘心,我们夜间留神,不要过于大意就是了。”

说话间酒饭已毕,鹰爪王和万柳堂又到后窗口张望了一会。店伙跟着进来,那壶茶还没沏来。别人还可以等一等,惟独傻小子左恒,吃莱吃得多点,这时更觉喉咙十分干渴,向伙计道:“喂!我说伙计,您怎么还不把茶沏夹,你要把我们渴死?”

当下伙计陪笑说道:“您稍等一等,水这就开了。”

店伙忙着给收拾了桌上碗盏,出去一会儿工夫,把茶给送进来。傻小子左恒把茶接过来,一口气儿斟出四、五碗来,只是现泡的茶,干急喝不到口,端起一碗来,就在唇边,一边吹,一边喝。两个店伙进来,就在临前窗给搭了两个板铺,给铺了被褥。

这时那左恒已把一碗茶喝下去,司徒谦给师傅师叔各端过一碗茶去,自己也端过一碗来。那左恒又把第二碗端起,就到唇边才喝了一口,忽的把碗放下,自己觉着头目晕眩,忙向万柳堂道:“师傅,我脑袋疼,我先睡了。”

说着脚步踉跄的扑到现搭的那座板铺上,便睡起来。万柳堂向鹰爪王道:“师兄,这小子一喝酒,就不成了。规矩礼节一点不懂,叫我也没法管他了。”

鹰爪王道:“此子一片天真,倒是本来面目,我倒很喜欢他。就是外人,也不致跟这傻小子争礼貌。师弟,这些小事,无须介意了。”鹰爪王说到这,把面前的茶端起来,一股子茶香扑入鼻中,鹰爪王道:“师弟,想不到这里竟有这么好的茶叶,真是难得。”说着把茶杯往唇边一凑,刚要往嘴里喝,猛听得院中叭嚓!噗通!哎哟!三种声音交作。

鹰爪王和万柳堂一惊,赶忙把茶碗放下。鹰爪王站起来,一个箭步,来到门首,一推门,向院中喝问:“谁呀!”边说边看,见正是那店伙摔在地上,一把茶壶也摔了粉碎,阶前的水热气腾腾。

那店伙一边往起爬着,一边说道:“爷台,您看得多倒霉,也不知是什么绊了我一下子。这一下可摔着了,两腿准全破了。今天也不是什么日子,当伙计的净挨摔了。爷台,我是惦着您老这茶水不够,给您老送了壶开水来。哪想到连壶全摔了。这可没法子了,您老将就少喝一壶吧!”万柳堂也凑到门口查看,随答道:“伙计你去吧!我们的茶足够了。”

店伙慢吞吞的转身走去,这时外面细雨如丝,依然没住。师兄弟把门掩上,万柳堂道:“师兄你听店伙说什么被绊躺下的?这可真有点怪!这店虽是小客店,地上十分平整,虽是雨天,但是店伙往这小院来,脚下走的极慢。不然踩着雨水走道,多少也得听见他的脚步声才对。他脚下走的那么轻那么慢,怎么会被绊躺下?可有点透着怪事。”

鹰爪王默然了半晌,一回头见司徒谦也躺在铺上睡着了,鹰爪王眉头一皱道:“你看他师兄弟吃的饱睡的着,怎么这两个孩子今天全这么乏起来?师弟!我觉得店家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我们喝碗茶早早熄灯歇息。索性静以观变,三更后我们出去一个,细摸摸店家。”万柳堂这时心里似有一点疑团,只是不肯冒昧说出来。

鹰爪王因为茶已略凉,遂又提茶壶把茶碗里的茶倒出一半,对上一半热茶,顺手也给师弟对上,端起茶碗方要喝。突听得后窗窗外阴森森的“咳”的长叹了一声道:“可惜!可惜!一世的英雄,断送在宵小之手,喝吧!”

万柳堂急遽间把茶碗往几上一墩,运混元掌力,隔着桌子三尺多远,向油灯一挥掌力,把灯焰击灭,脚尖一点地,已到了窗下,一点声息不带。打从窗纸孔往外看时,黑沉沉的河岸,没有一点影迹。

这时鹰爪王也听见隔窗人语,在师弟万柳堂往窗下察看时,已经腾身冲到门首,轻轻推开门,脚尖点地,到了院中,揉身翻上屋顶。往四下里看时,见前后院中一片黑沉沉,没有一点声息,只有细雨如丝,院中已见了积水。这位淮阳派的领袖鹰爪王见四下里一片黑暗,绝没有夜行人的踪迹,于是轻登巧纵的又翻到后坡往店外看了看,也是一片黑暗。只沿着那长堤三三两两的渔舟灯火,点缀着这静荡荡的长堤。

鹰爪王见师弟万柳堂并没出来,遂低声向下招呼了声:“师弟!”万柳堂接声道:“师兄!可有什么迹象?”鹰爪王道:“没有动静。”

说罢仍然翻到院内,进得屋来。万柳堂已用火种把油灯重新点起,鹰爪王先用手巾把头面上的雨水擦了擦,向万柳堂说道:“师弟,你看这暗中讥诮的人是敌是友?”

万柳堂道:“绝非仇家!两次示意,分明开心报警。并且此人身手不凡,语声未落,我已到了窗外,此人竟已匿迹无踪。身手之捷,实在你我弟兄之上。只是这店家难道对我弟兄已预备下什么毒手?

不过我弟兄掌淮阳派,更兼小弟略明医术,身在江湖,仇家四伏,我们哪敢大意?一路上对于车船店脚,时时不敢大意。适才店家的酒肴已细细验过,绝无差错,怎么暗中示警的人竟说什么‘喝吧!’若说酒内有毒,我弟兄怎还能搪到这时?至于菜饭内用的,江湖上已没有这种蒙药;除非是砒鸩毒药,那焉能搪的过我们弟兄的眼去!那种能在菜肴里用的,遇咸不解的‘子午拘魂散’现在已经失传。配这种‘子午拘魂散’的人原是七星岭的纪云岩,因为配这种蒙药,太以阴毒,身遭惨死;就算失传,可是他还留下不少蒙药落在他徒弟周庸手中。只是他这徒弟因为跟江湖道上结下深仇,江湖上无法立足,遂逃入苗疆;仗着他这种独门蒙药,深得苗人的拥戴。他在苗疆倒不是用这种‘子午拘魂散’害人,是用它捉着人力不能除的奇禽怪兽。

就仗着这种蒙药能跟美味佳肴里混合,苗疆里不论多凶猛飞行的怪兽也一样就擒,并且还能捉活的。所以这周庸算在苗疆里坐享厚酬,这‘子午拘魂散’,就算在江湖上绝了迹。师兄你想,错非是有这种‘子午拘魂散’能把我弟兄瞒过,怎的这暗中示警的,竟说‘喝吧’,别是我们听错了吧?”

鹰爪王蓦的看到司徒谦和左恒,两人全是合衣而卧,并且全连着湿泥的靴子没脱。傻小子左恒这么不管脏净,还不算什么;司徒谦历来最喜洁净,绝不肯这么两只泥脚就往铺上睡。鹰爪王不禁哦了一声:“师弟,莫非这茶里有了毛病?”

万柳堂并不答言,点了点头急趋到板铺前,用手把司徒谦连推了两下,司徒谦连动也不动,睡得十分浓。

万柳堂立刻把声音放低,向鹰爪王道:“师兄,大概许是了。”鹰爪王也过来,把司徒谦扶起来,映着灯光一看面色,只见司徒谦面色似在发烧,两眼闭着,唇上干的一点津液也没有。任凭怎么摆治他,一些知觉都没有。

鹰爪王眉峰一皱,随变怒容,万柳堂却把桌上放着自已没喝的冷茶端来,含了一口,“噗”的向司徒谦脸上一喷。遂令师兄仍然把他放下,把洗脸手巾拿过去,把冷茶倒在手巾上半盏,把司徒谦的衣衫解开,把这条湿手巾铺在了司徒谦的胸口上。

工夫不大,司徒谦连打了两个喷嚏,清醒过来。睁眼一看,师傅师叔全站在面前。方要说话,鹰爪王忙道:“不要高声!”

司徒谦倒吃了一惊,欠身坐起,胸口上的湿手巾掉下去。万柳堂拿过来,又给傻小子左恒照样搁上,也给喷了一口冷茶。这时的鹰爪王低声告诉徒弟司徒谦,这店中不是凤尾帮的党羽,也定是黑店。你们全被他的蒙汗药茶所困,我们险些又遭了贼子们毒手。司徒谦闻听十分愤怒,一边站起来,向师傅道:“贼党连遭败北,尚还不甘心,我们这次休得再容他们逃出去。”

说到这,那傻小子左恒立刻也醒过来。万柳堂因为他的嗓门尤其高,更是说话声音大,在他刚一恢复知觉,急忙的嘱咐好了。傻小子虽是不敢嚷,可是更压不住火性,跳到地上,非催着师傅立刻找店家去;要是不去,他非得放火把店给烧了不可。司徒谦恐怕师叔着急,忙把师弟拉到旁边,低声嘱咐了一番。左恒还真听师哥的话,坐在板铺上不再言语。

这时续命神医万柳堂道:“师兄,我们还是找了他去?还是以逸待劳,坐以观变?”鹰爪王因为贼党竟敢暗下毒手,更有些不愿久待,遂向师弟道:“我们不必再等他前来,索性找了他去。我们倒要见识见识这群贼子,全是何许人也?”

万柳堂道:“好吧!我们早早的收拾了这群小辈,倒觉省事。”

师兄弟两人略事结束,仍令司徒谦、左恒两人守在屋内,看守包裹。鹰爪王和万柳堂看着司徒谦把桌子上的油灯拨小了灯焰,遂与师兄鹰爪王轻轻走出屋来。这时外面仍是细雨密布,冷森森的风,越显黑夜中凄凉景况。师兄弟冒着雨飞身蹿上屋顶,来到前院。

这时不过才交三鼓,可是住店的客人全都睡了。只有靠大门过道的柜房里窗上尚有灯光,鹰爪王和万柳堂齐扑向柜房。万柳堂头一个飘身落在院中,鹰爪王跟踪而下,万柳堂扑向过道两边柜房的窗下,鹰爪王却奔了过道里的柜房门口。

双侠仗着身形轻快,竟自不带一点声息。续命神医万柳堂身贴窗下,方要抓窗察看。突听檐头上一声叹息,咳了一声。续命神医万柳堂陡转身躯,随施展“八步赶蟾”的轻功,疾如飞隼的落在了西房上,斜身往北寻视发话的人时,哪有这人的踪影?

第二十七节 双侠宿店破奸谋

续命神医万柳堂暗暗诧异,又深自愧怍:凭我续命神医万柳堂,在淮阳派中虽在掌门人之下,可是论武功造诣,与掌门师兄实在伯仲之间;在江湖各派中,也是罕有敌手。不料自下乾山,屡逢劲敌。今夜这夜行人竟有这种好身手,连番示警,竟未能蹑得此人踪迹,我万柳堂可算栽到家了。自己明知不是人家的对手,不作无谓的追逐,飘身下来。师兄已从过道里纵出向自己一点首,用手一指东墙角,师兄弟飞身隐向墙隅。

鹰爪王附耳低声道:“师弟,事涉蹊跷,我们不要为匪徒愚弄了。”说到这,把话顿住。万柳堂方要问师兄定是看出什么差异来了,话没出口,师兄突然用左肘一磕自己右臂,跟着过道里柜房风门一带,亮光一闪。那风一开,一点不带声息,跟着又关上,立刻仍是黑沉沉。只一人,蹑足轻步,扑向后院。

这师兄弟遂蹑着店伙的后踪,见他在自己住的窗下,点破窗纸,往里窥视,略张望张望,立刻转身奔了东南角一堵矮墙。这店伙到了墙下,看他动作情形,似乎于武功上没有什么本领。果然这店伙在墙根下抬头往墙上看了又看,颇为迟疑,最后努力着往下一蹲身,往起一纵。这段墙本不甚高,店伙往起一蹿,倒是上半身已过了墙头,双臂伸张着一捋墙头,倒是捋着了。只是如丝的细雨还没停,墙头已经全湿透了,往下流着雨水,店伙又没有真功夫,气也提不住,哧溜的掉了下来。噗的一声,屁股先着地,仰面朝天的躺在泥水里,双侠险些没有乐出来。

屋中的司徒谦和左恒,早有提防。店伙从窗孔往里窥察时,司徒谦早把灯又拨得暗了些,把床上的蚊帐落下半边;自己和左恒躺在铺上装睡。店伙也因为屋中太暗,看不真切,隐隐的似见床帐低垂,床铺上有人睡觉。自己既看不清楚,更不敢进屋去看,因为本店中几个碍眼的, 全是不费事,摆治的动不了啦!这几个稍有把握,又急于给主使的去报功送信,哪知没摸着一点好处。先前送水已摔了一下,这下子摔的更重。屋中的司徒谦早在窗户边向外边看他,更觉师傅、师叔已经监视着店伙。

店伙从墙头上掉下来,司徒谦倒还忍的住笑,傻小子竟忘其所以笑出了声,被司徒谦硬把嘴给堵住,可是“吭”的已有声息。幸而店伙被摔的晕头转向,哪还听的见屋中的声音?屁股几乎墩裂,疼的厉害还不敢出声。坐在泥水里,左撑着身子呲呲牙,右撑着身子咧咧嘴。这就是当局者迷,屋中人若是没中了蒙药,你摔下来的声音,还会不把人惊动出来;既是没有人发话,出来答声,何致于再害怕呢?

这店伙稍缓了缓,慢慢站起来;这一来更不敢往墙上蹿了,竟回身奔了前院。万柳堂十分诧异,这伙计既是店里的人,他怎的不会开店门出去,反来费这么大事?自己怀疑无暇向师兄一问,随同师兄蹿上屋顶,暗中看这店伙,倒是想什么法子出去。

只见那店伙溜到前院,竟从墙根堆积的船上废弃用具里搬出一板门来,搬到西南角上房的旁边一间小矮屋前,把这扇木门竖立在这间小屋的房山那里。这扇板门稍见斜坡,贼使飞智,竟登着这扇门上了屋顶。从这小屋的顶子上又爬上正房,从屋顶仍奔东小跨院,绕到墙头,端详了半晌,纵身一跳,翻下墙去。

这师兄弟见这店伙踏着泥泞的小道,直奔河岸。双侠远远的缀着,万柳堂乘这时向鹰爪王道:“师兄,这店倒是怎么回事,师兄在柜房里可看出什么来?”

鹰爪王低声把店中所见的情形,说了一番。原来鹰爪王贴身到柜房门口,隔着风门的破纸孔往里看时,只见屋中灯光暗淡,只能微辨出屋中的景象。那临窗账桌前并没有人,桌上还放着账本子;笔墨全散置在桌上,水牌子也推在桌角。

看情形,似乎投算完了帐;里边靠后墙一座大木炕,一个人靠外边头向里脚冲外的睡着;更有一个却是上半身在木炕上,下半身在下面耷拉着。看情形是想上木炕睡去,没容得上了木炕,就倒在那了。

这店伙把茶几上一把茶壶拿起来,把里面的茶满倒在了痰盂里面。往外倒时,热气腾腾的,可见这壶茶方沏了不多时候。那店伙把茶倒完了,仍把茶壶放在茶几上,回身走向里面。把那管账的先生拖到木炕上,把他安置好了,这才到账桌上,把桌上全看遍了。

在先只疑心他是要偷窃财物,哪知他把抽屉里的钱笸箩全看完了,仍然放在原处,把抽屉仍关好。最后他把一串子钥匙拿起来拣一把来,仔细看了看,眉头紧皱的仍然放下;又往木炕上把睡着的两人身上全摸到了,并没摸着什么。垂头丧气的把灯光拨得光焰小些,遂出了柜房,这才奔了后院;想要越墙而过,哪知竟挨了摔!

鹰爪王才知这伙计并非和店主一伙,他个人是凤尾帮的党徒。主使他的匪徒,定然不在这里。店伙是连店里先生带伙计全用蒙药给蒙过去,想找钥匙开门,哪知遍找不见大门的钥匙,这一来只可越墙走了。这小于倒是手底下有两下子,可是蹿高纵矮可差的多,又赶上雨天,脚下既不得力,墙头又滑,哪会不挨摔,鹰瓜王把已看到的情形向师弟说了一遍,万柳堂这才知道是外贼勾引内线,险些带累了店家。

这师兄弟说话间,已渐渐快到了河岸。只见那店伙深一脚浅一脚,已到了一个河坡,离着那停船卸货的码头有十几丈远。这里是一个小河湾子,只停着两只小船;船虽小却是跑长江的风船,船舱里灯火甚亮;船头上全插着油纸灯笼,上面有雨盖,可是全插在船左边。

这边既不是码头,没有上下的登跳板等,一个斜坡,湿泥极滑;船停在这种地方,太觉扎眼。果然那店伙竟到了河边上。鹰爪王和万柳堂见这河堤上,隔两三丈有一个土冈子,遂彼此各借土冈子隐身,仗着天色昏黑,数尺外就看不清什么。这时忽见那店伙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跟着一晃,竟是火折子,哧起一溜火光。

第一条船第二条船各出来一人,由那第一条船上的人发话道:“客人雇船么?”

店伙答道:“我雇顺风顺水船。”

那人又问:“有多少客,有多少货?”

店伙道:“客只三人,货是十二件。”

那人又问:“有多远的路?”

店伙答道:“只是十二天。”

彼此说了这几句话,那店伙把火折子收起,岸上船上寂然无声。跟着见那船上扔下跳板来,用长篙打了扶手,把这店伙接上船去,竟进了第一条船的船舱,第二只船人影晃动,似乎有两三个也全到头条舱内。鹰爪王和万柳堂全听出店伙和船上人问答的话,定是风尾帮帮匪见面时递的隐语。师兄弟两人一商量,还是得上船看看这里到底有多少匪党。

双侠各施展开轻捷的身手,只拣地上积水的地方着脚,比较踩在污泥上稍微省力。到了河边,鹰爪王早已嘱咐好了,两人不能同时登一条船。

凤尾帮这帮匪党,全是在江湖上多年,船面上更是熟练非常,稍有失神,易被察觉。两人同时往一艘船上落,力过于重,就是全有内功,也怕工夫过大了,不易那么处处着意。当时双侠各自气纳丹田,抱元守一。

鹰爪王头一个双腿一躬,往前一俯身,右脚尖用力一点地,嗖的如飞鸟腾空,已到了第二条船的船尾。这条船只微微的动了动,鹰爪王急忙往后舱上一缩身,隐住了身形。

续命神医万柳堂也用的是“燕子飞云纵”的轻功,轻轻落在头里这条船的船舷上。轻身蹑足,凝神屏气,从船窗旁窃听时,里面正在呶呶纷争着。

一个口操苏杭一带口音的,颇有怒叱的语气,跟着又把声音稍为和缓了一些,向另一个人说道:“魏老师傅,不是我说话武断,我看这回事又要糟,还不如把追缉票布的事缓一缓办,谅他也跑不出天边去,侯家店的事我们自己去下手就对了。我看非糟不可,你们几位问他,他是否看着那两个正点儿中了蒙药?”

万柳堂用小指甲蘸口中津液,轻轻把船舱窗纸上点破了一个月牙小孔,往里要看着有几名匪党。就在这时,鹰爪王在那只船上也看过,只有几名水手全东倒西歪的,躺在后舱船板上睡下。鹰爪王遂也到这条船下,看有什么动静。到了这船上,已听里面毫无避忌的争论着。自己遂绕到右船舱上,那船舱是左右全有活窗扇,鹰爪王遂从右边窗往里看。

万柳堂俯身往里一打量,这船舱里从外面看着虽不大,可是里面却也容得开七、八个人坐立,收拾的更是洁净异常。一个年约五旬左右的匪徒,向一个细眉鼠目,瘦骨嶙峋的匪徒说道:“胡舵主所见,料想不差,我也觉得宋老二办得有些荒唐。”

说到这,向那店伙厉声说道:“宋老二,你别遮遮盖盖!实话实说,那两个老的倒是中了蒙药没有?我们本帮的帮规你是知道的,不许巧言蒙蔽。这两个老儿,你又知他们的出身来历,你要是没把他两人蒙倒,趁早实说,免得误事。”

万柳堂才知店伙名叫宋二,这时听他蝎蝎蛰蛰的说道:“舵主,我哪敢蒙蔽舵主!实在把蒙药下好,只是那两个稍差点儿,许是中毒较晚。直到二更过后,我到他那窗前察看,在那暗淡的灯光中,见全躺下了。不过弟子没敢进屋去,挨着个儿的试查。这是弟子疏忽之处,求舵主恕弟子无能。”

那被称作胡舵主的鼠目一翻,冷然说道:“怎么?我猜定他准是这么胡诌。”说到这,向他对面坐的一个少年说道:“棋错一步,满盘全输。可惜这种机会,被他白错过去打草惊蛇。这一来往后再想这么收拾,可就不成了。”

那少年匪徒迟疑着说道:“总是咱们的事情赶得太急,全分不出身来。舵主,反正咱也得到火窑里跟他照照相(江湖唇典说是到店里跟他见面),弟子看也保不定他们就许已着了道儿。”

那胡舵主鼠目一翻,向少年匪徒道:“萧俊难得你枉有小张良的美号!这种药又是总舵青鸾堂谷香主独有的灵药,只要些许入喉,任凭他内力多么足的汉子,也走不出五步去,神智就昏了。小宋他说隔窗查看,灯光似已半熄,这分明是极大的漏洞。

中了蒙药后,绝不容他再从容就寝,不是摔在地上,就是头昏难忍,急于奔床榻倒卧。怎么你也想不到这层么?”少年匪徒脸一红,羞羞惭惭的向胡舵主道:“弟子实在没想到这层,依老师看现在该当怎样?”

这位胡舵主眼珠一转,立刻向舱中群匪说道:“我们不管他怎样,也得赶奔侯家店跟他招呼一下子。”舱中众匪答应,一个个磨拳擦掌,跃跃欲试。

正在纷乱声中,那胡舵主向大家一摆手道:“外面是谁?”舱门口有人答应道:“我一步来迟,众位老师想已得手。”门一启,从外面闯进一个匪徒。船舱外窥视的鹰爪王和万柳堂,见这后来之匪,正是红土坡漏网之贼,掉在绿色缸中的沙河舵主马龙骧。

马龙骧在红土坡事败,逃回去一见追魂叟酆伦,备述经过,酆伦连气带急,更因被鹰爪王掌伤脏腑,尚在疗养中,这时一听这种累番受辱的信息,暴怒之下,哪还支持得住?竟自一仰头,倒在了床上。马龙骧等满面羞惭,宣河舵主柳森和韩城舵主钟云,全带着伤回来。此时只得不顾自己的伤势,先忙着把追魂叟酆伦扶起来,缓了半晌才悠悠醒转。马龙骧向酆伦道:“酆舵主,你何必这么着急,将养你的伤势要紧。”

这时追魂叟酆佗却向马龙骧等说道:“我想我们西路十二路总舵,竟被淮阳派、西岳派辱尽,竟无一人为我凤尾帮一吐这口恶气。我们还有何面目再见龙头帮主!我们趁早自己到总舵缴还票布,请龙头帮主另派人掌管这十二舵,免得给凤尾帮丢人现眼!”

马龙骧立刻面色一变,怫然说道:“酆舵主,我们身为凤尾帮领袖,对于仇视本帮的,以死力对待。至于成败得失,谁能保得稳?个人的武学也有深有浅,若是因为这种胜败,就得缴回票布,我们本帮里尚没有这么一条帮规。酆舵主,既是无面目在凤尾帮立足,那么我们也不便忝颜拦阻。酆舵主,你请自便,我马龙骧身为凤尾帮的弟兄,可不是那种无耻之流,甘心受辱。我要尽我的全力,再与鹰爪王和西岳老尼较量较量。只要他不出河南境,我绝不怕死贪生。我这口气不断,我要尽力跟他们周旋,酆舵主咱们再会了。”

只见马龙骧说完这番话,不再等着追魂叟酆伦答话,径自拂袖而去,酆伦倒闹了个张口结舌。酆伦在本帮里论年岁、论入帮的年代,倒是比这西路上一班同道高着一头。不过凤尾帮在这豫陕一带没有“主坛”,全是分舵。

十二连环坞的总舵,就怕是派出布道的舵主们专权,所以凡是各省水早码头的舵主,全是一样的身分权柄,不过择那武功出众,资望较高的稍与权柄。这酆伦在西路十二舵中,也仅于稍得舵中的优遇。这时受了沙河舵主马龙骧的奚落,自己虽怒他无礼,但伤势未愈,奈何他不得,只得听他走去。那韩城舵主等素日就是唯酆伦的马首是瞻,只得竭力的解劝了一阵。

沙河舵主马龙骧,负气离开凉星山,他是对追魂叟酆伦早有不满,此次遇到了这个机会,索性把历来愤恨,当时发泄。马龙骧早就恨他行为跋扈,和淫孀陆七娘首尾不清,只为他根基牢固,武功超群,一切事敢怒不敢言。

这次神女峰陆家堡失事,陆七娘死活不知,酆伦被鹰爪王击伤,酆伦不肯甘心,传绿林箭呼援求救。马龙骧因为这是帮规,不是私情友谊,不敢不来,不想红土坡落了个一场惨败,马龙骧已经羞愤难堪。不想酆伦又说出些一己情愿的说来,马龙骧哪肯再容忍!更兼在临回来时,遇上自己舵下的弟兄贩运一拨“海砂子”(私盐)交货回来。

马龙骧因为天已快亮,万一到不了凉星山,天一亮遇上江湖同道,岂不丢死人。遂坚邀宣河舵主柳森,到船上暂缓一缓,自己也好洗洗通身绿颜色,赶到了船上,给韩城舵主钟云也服了伤药,通身的颜色除下去。梳洗完毕,向部下弟兄借了一身衣服换上,听得本舵弟兄报告,说是雁荡山分水关总舵派下两拨人来,到这豫南一带查办一宗要紧的事,头一拨只是两三位踩探这犯帮规下落的,随后就是总外三堂有身分的老师们……

马龙骧听了心里一动,心说:我恨透了酆伦这小子了。倘若总舵上的老师们到了,我得找机会,先给酆伦这老儿贴块膏药。俗语说,先入为主!成不成的不要紧。只要我拣那有凭有据的,给他抖露出两档子来,就够老小子吃的:就是把他弄不走,也叫他先失了总舵的信任。马龙骧暗中存心把酆伦扳倒,赶他到了凉星山,酆伦饶不安慰大家,反倒语含讥讽;马龙骧已有成见,遂当面给他个难堪,赶回本舵。就在当日,第二拨人也到了,还是径到沙河总舵这停船。

马龙骧见所来的全是“十二连环坞”总舵“外三堂”坛下的老师傅们。内中除了“刑堂”下的胡舵主,就属自己的师叔魏振邦,他是在“礼堂”下掌票布的舵主。马龙骧一见总舵上派出这二位来,就知是本帮中有了犯不赦之罪的人。在先吓了一跳,自己虽还有把握,绝不会做出干犯本帮大忌的事,就怕自己舵下有了这种人,那一来自己也脱不过重罚。赶到拜见过一班老师们,候到船上只剩下魏振邦时,才敢暗地里向师叔叩问。

魏振邦这才说道:“原来是本帮一名党徒犯了条重罪,逃出江南。告他的也是本帮的弟兄,举出证据来。最可恨的是,他竟敢僭用香主之名,私立主坛,私造票布,收徒骗财。他这仇人跟他有杀子杀妻之仇,人家破出死去,九死一生闯进内三堂,在龙头香主面前告的。他这仇家说的好,此次没打算再生出十二连环坞,可是他所告的七条,只要有一条诬告,情愿把他乱刃分尸。

不过帮中若不按帮规处死他,有袒护他的情形,自己反正是出不去了,临来时已经嘱咐好了他八旬的寡母,只要三个月内打听这仇人不死,立刻由他寡母亲自到两江总督那里,揭发凤尾帮的一切,请官兵大举剿山,同归于尽。龙头香主十分震怒,立刻把告发人监禁起来,派人一搜寻这恶徒所作的事,果然是死有余辜。只是不知怎的会走露风声,使他竟逃出江南。这一来把龙头香主惹恼,特为他开大坛,连退隐‘福寿堂’的香主全莅坛。

龙头香主上香后,当众宣布他的罪状,及所犯的帮规。在祖师前设誓不把这恶人正了帮规,立即解散风尾帮;如背誓言,必遭天报。这一来就是跟他有多大交情的,也不敢再袒护他。我们一共七人,派出来缉捕他。龙头香主并交派我们擒到他随地设坛,宣布完罪状就把他分尸。我们每人要带一段尸体,用药喂上,使总舵呈验后,再用火化祭坛。”

可是魏振邦虽把这事说出,对于这个党徒的姓名绝不提只字。马龙骧及至听师叔说出这番事来,对于这恶人姓名不肯说,自己也不敢问,因为这种事一牵连上立刻就是杀身大祸。赶紧说道:“那么这恶徒得几时可以成擒?倘若再远走高飞,离开内地,那可费事了。”

魏振邦冷笑道:“他这次再想逃得活命那是妄想。莫看他逃出江南,因为那时还没有查明他是否真个有这种自趋死路的行为,所以容得他走开,这回就不成了。自从查明属实之后,总舵主用那飞鸽传书,和飞梭快艇传三次转牌,通知了北五省七十四舵;不论职分大小,凡是凤尾帮的弟兄,百日内不准离开本管的舵下,并且不准出长城一步。

最近有紧急事,总舵的铁转牌一到,凡是凤尾帮的党徒,全得立时赶赴江南,违者有死无赦。所以在这一月中,长城各关隘,早由总舵派下人去卡住,他再想逃就不容易了。”魏振邦说完了凤尾帮总舵的事,又问起这西路十二舵的情形。马龙骧乘杌把自己的事向师叔说了一番,把追魂叟和女屠户的事说了一遍。

那魏振邦道:“这淮阳派老儿鹰爪王果然这么扎手。龙头香主倒是决意跟淮阳派一决雌雄,所以已传谕本帮各舵,只要能把王道隆老儿的‘万儿’折了的,必有重赏。不是他敌手的,诱他到十二连环坞,香主们跟他算旧账。你们斗不了他,就当知难而退。象女屠户这种淫妇,竟在仇家面前现世,真把我们脸面丧尽;酆伦这老儿恃有总舵的靠山,倒一时奈何不得他,往后遇机会再说吧!”

马龙骧道:“弟子实指望师叔到来,能助弟子一膀之力,趁鹰爪王老儿没出河南境,再跟他周旋周旋,找回弟子的脸面,也叫酆伦老儿不再小看我师徒们。哪知师叔有这么重大的事,弟子倒不敢求师叔帮忙了,不过弟子实无面目再在沙河立足了。”

魏振邦道:“我很有意会一会淮阳派。我们的事今天办完了,你派弟兄把鹰爪王老儿落脚的地方踩准了,我们也好下手。”

马龙骧见师叔答应了帮忙,十分高兴,遂赶紧派出四拨踩迹的干练党徒,计算由红土坡应走的道路,暗中跟踪下去。匪党们竟自在界山口把鹰爪王一行人跟上,直跟到乾河镇甸上,见鹰爪王冒雨进了侯家店,踩盘子的匪党不由大喜。因为店中有他们一个本帮弟兄在这当伙友,暗中却为沙河分舵上充乾河甸的卡子。

这凤尾帮自天南逸叟武维扬重整风尾帮,再建内三堂之后,把以前凤尾帮缺陷不完善的地方,全纠正改善。从前凤尾帮只限水面上,陆地上绝没有他们的党徒。这武维扬胸怀远大,竟把凤尾帮推广到陆地,由江南散布到北五省,各水旱码头没一处没有凤尾帮的。所以潜伏势力很大,各处分舵,也是一样。他所辖这一舵的境内,水面上有多少船不算,各城乡市镇全有党羽下卡子埋桩,为的是声气灵通。

沙河舵主在乾河甸有暗卡子,这次正用着了。这踩盘子的弟兄跟到了乾河甸,暗中通知了卡子上弟兄宋二,叫他把住了这拨客人,踩盘子弟兄赶回沙河分舵报信。马龙骧一听,立刻作起难来。因为这一来下手有许多便利,乾河甸临近汝河,本帮的人去时一点形迹露不了,水面上尽有船只。

只是这一天的工夫,总舵上所下来的老师们非常忙碌,看情形很是着急,自己哪好插嘴。直到将近黄昏,师叔魏振邦才面现喜容,马龙骧乘机向师叔说了。

魏振邦默然了半晌,遂向马龙骧道:“大约今夜也许可以并力收拾了鹰瓜王这老儿。”说话时是在魏振邦的大船上,魏振邦站起道:“来,你跟我来见见他们几位,和他们商量商量是否可办?”

魏振邦随即带着沙河舵主马龙骧来到前面大船上。见船上只有三家舵主,马龙骧按着帮规拜见了舵主们。

魏舵主落了坐,马龙骧侍立一旁,魏振邦向刑堂胡舵主道,“胡老师,我们从江南下来,按站搜索,不想淮阳派已跟我们帮内起了冲突。禹门舵主屠、桑二位老师,已掳劫了淮阳派的门人,赶回江南。这西路上各处分舵,大约全动了手,老头子那里也传了转牌。

各处分舵能动他,只管凭个人武功造诣的动他,倘若非他敌手,可以跟他定约,到十二连环坞一会。只是又把西岳老尼牵连在内,又多添了个劲敌。屠振海、桑青两人是多么世故机警的,怎么反多树起强敌来,胡老师可听见这事了么?”

这位刑堂胡舵主双眉微蹙,向马龙骧瞥了一眼道:“路经豫皖交界,我出去踩迹我们这事时,倒听到一些信息。只是我们手底下事还没有完,哪有多余的工夫管这些事。”说到这眼珠一转道:“可是魏老师和淮阳派的人会上了么?”

魏振邦遂把这凉星山一带十二舵会斗的情形,约略说了一遍。胡舵主道:“我若是在这西路上立足,我就容这淫孀女屠户不得。这次假手于淮阳派人把她逐走,不是我们不顾本帮的义气,幸灾乐祸,我这性情就是不怕这种借势横行的人。

那追魂叟酆伦在本帮信望很深,舵下的实力也厚,他若从旁监视着女屠户,谅女屠户焉敢恣意横行。酆伦这么破坏帮规,我回转十二连环坞,定要把他们按帮规警戒一番,叫他们也稍知敛迹。”

第二十八节 叛徒被困卧牛山

魏振邦容他把话说完,遂说道:“胡老师所见极是!龙头帮主重建凤尾帮之后,再订帮规,谆戒帮内弟兄,要为本帮保守信义,毋令敌我者有所借口。想不得屡屡出了些背叛帮规的败类。这次我听到龙骧门下说是鹰爪王尚没出境。我想凉星山一带遭此大辱,也是我们凤尾帮合帮之辱,女屠户与酆伦的事自有帮规处置,我们何况又赶到这里,无论如何也总要给鹰爪王老儿些颜色看,别叫他看成我凤尾帮就没有出类拔萃的人物。胡老师,你看怎样?”

这位胡舵主听了,随即略一沉吟说道:“我倒很想会一会这老儿,只是我们现在的事尚未了结下来,我们来的人已不够分布的,哪有余暇来对付他呢!”

魏振邦道:“好在这次我听他们踩探回来,西岳老尼并没在他们一处,去一劲敌,我们足以应付。

鹰爪王落在离此不远的乾河甸侯家店,那里尚有沙河舵的弟兄下的卡子,早在这里安下桩,我们得许多便利。我看我们若能在今夜二更前把咱们的事料理完了,赶到乾河甸不迟,至多也不过是三更将过,胡舵主想怎样?”

其实刑堂的胡舵主并非是不愿在西路上扬扬“万儿”,可是他深知这淮阳派掌门人淮上大侠鹰爪王以三十六路神掌和神功鹰爪力驰名江湖,绝非易与之辈。自忖恐非敌手,所以不愿找这种难看。

此时见魏振邦一心想给他徒侄正万儿,自己要过分推托,从此叫他轻视。方一迟疑,旁边坐的粱方梁舵主忽的向胡舵主道:“胡老师,我想鹰爪王既落在乾河甸,这倒是好机会。火窖里(店房)更有预伏的暗桩,胡老师身边不是有青鸾堂谷香主赐的那包药么?咱们这件事一定用不着了,何不拿这药用在老儿鹰爪王身上?一样全是为本帮的事,谷香主必不致责备,这么下手,岂不是探囊取物,伸手可得。”

这位刑堂舵主胡灿磔磔笑道:“老梁!不是你提起,很好的机会被我错过。这蒙药敢情是为淮阳派带来的,可惜便宜了那西岳老尼。就是十个八个的,只要把药用好了,一个也逃不出去。”

说到这向马龙骧道:“只是三更以前,我们得了结本帮的事,不止于分不出人去,我们来的人还不够用。此事须十分严密,若不因为这事落在你这沙河舵境内,我们连你这儿全不愿来的。所以虽是人不够用,除你之外,绝不敢再约别舵上的人。少时连你也得跟着走走,不过到二更左右准能完事,我们再赶到乾河甸绝不误事。只是你部下那姓宋的弟兄,须要精明干练才行。”

马龙骧道:“胡老师放心,此人虽没有什么本领,倒是口齿伶俐,很能办事。”

胡舵主点点头从包裹中把鹿皮囊找出来,从囊中取出一只精巧的鼻烟壶,只有寸许高,手指粗细,递给马龙骧道:“你把它带好,这是内三堂谷香主所赐。原说是因为此次我们所办的事,势在必成,倘有掣肘就要借重此药之力。龙骧,本帮十大帮规你是知道的。本帮中不论是哪等人,只要有援引就能入帮;只对于下五门的贪花好色之徒,绝不许引进,更不准使用这下五门惯用它作恶的蒙药。

此药谷香主得自绿林败类之手,一向存储,绝未一用。如今因为关系太大,龙头帮主立誓除此恶人,谷香主恐怕再叫本帮这败类逃出手去,临行才把这蒙药装了这么一点交给我,谆嘱我好好收藏,但分能不用还是不动它为是。现在一定得用这药了。

你把这药拿去,亲自交给那个安桩的弟兄,告诉好了用法,千万别往酒莱面饭里合。对手是江湖道上的高手, 稍露形迹,就容易被他识破,只有下在茶水里不容易看出来。他只要把对手蒙倒,就算大功一件,别的事可不许他多管。我们早完事自行赶到店里动手,若是回来稍晚,叫他到乾河甸报信,夜间我们必派船到码头附近守候。你此时驾快船赶到乾河甸速去速回,毋得延误!”

马龙骧诺诺连声答应着,急驾一只小快船,两个壮健的水手荡桨,如飞赶奔乾河甸。自己不敢径往店中,令手下弟兄到店里把宋二叫出来。马龙骧把蒙药交给他,叫他谨慎行事,宋二一口应承绝不会误事。马龙骧仍然翻回沙河分舵。

这往返一折腾,已是黄昏之后。见过师叔魏振邦、刑堂舵主胡灿等,在船上用过晚饭。胡舵主向马龙骧道:“你预备两艘快船、香蜡烛台全份。我们原坐的两艘船,在我们起身后就驶到乾河甸水码头附近守候。你这舵上的船,嘱咐他们不要在船上插香阵、置信号炮,不要露出是帮里的船来。水手全要眼明手快的,免得黑夜行船,出错误事。”

马龙骧这时仍然不敢问船奔哪里,一会工夫全预备好了。胡舵主吩咐原船水手,把这两只船驶到乾河甸汝河码头等侯。这一行是六人,胡舵主他们七人中有两位没回来,大家分坐两只快船。除了现预备的香烛五供外,梁舵主并挟着一个很沉的衣包。马龙骧虽觉他这包裹扎眼,只是他们这班人全是阴沉着面色默然无语。马龙骧随在师叔身旁,多一句话不敢说。还是船到河岔子,水手们进来请示,船奔哪里?胡灿胡舵主道:“赶到伏牛山下,七星荡停船。”水手答应着,运桨如飞的往西南的河岔子驶去。

细雨簌簌的下着,阴云如墨,星斗无光。仗着这一带是荒旷的一段水路,没有什么船只停泊,水手们更是熟手,只听一片哗啦哗啦木桨拨水的声音,冲破了死寂寂的雨夜。这沙河舵主马龙骧,不时向前面张望,只是任什么看不见,渐渐离那七星荡近了。

马龙骧蓦的想起,自己到过这地方,这里是个又荒僻又小的一个镇甸,这里除了几十家渔户,就是伏牛山矿场里的工人把头们住着,地方虽小,却有六、七家子暗娼,一个宝局,全是极好的买卖。因为渔行贩鱼的老客和矿山上的工人把头们,赚多了钱想法子找乐,这里遂有地痞诬赖干些不法的买卖,榨取这班无家无室的血汗钱。故此这里常因争风赌钱凶殴。象这种野蛮之地,安善良民谁肯在这住,这里竟形成一个没王法的所在。

马龙骧暗暗惊异,这一定是这恶人竟隐匿到这里。眨眼间,胡舵主竟令水手在离七星荡远有一箭地的一个山坡靠船拢岸。这里十分隐僻,遂令大家悄悄下船,冒着细雨,各自携着兵刃,以及预备的应用物件随着这位胡舵主走上崎岖的山路。

凉风阵阵,细雨淋淋,这段路十分难走。约莫往上走了半里地光景,陡然前面闪出一座孤伶伶的古刹,在黑暗中也看不真切。来到切近,突从里面闪出一人,一行人中,头两个是岳阳三鸟唐鹤筹、陆凤洲两人。紧走了两步,向庙中出来的人递了暗号。庙中正是奉派留守七星荡卧底的穿云燕子刘崇。

胡舵主等全到了近前,胡舵主向守山神庙的刘崇问道:“刘老三,你回来了,怎么样?”

刘崇道:“事很顺手,那私娼小青蛇焦雪娥母女一口应承,这事交给她娘儿两个,绝不致办砸了。只嘱咐我们务必多安置人,只要小青蛇一递暗号,立刻就得动手;可千万别缓手,她们一家子的命全交给咱们了。倘若被他把酒醒了,他那种心黑手辣的情形,恐怕她全家也逃不出手来。”刘崇一边说着,把众人全领进来。

马龙骧走进庙门,这才看出,敢情是一座山神庙,里面土蔽尘封,不辨神像面目,只有那张神案,尚算这庙中较完整的东西。东墙靠前面的角上,已坍塌了一片。神案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只牛油烛,用一根木扦子插在神案上裂缝子上,蜡油流到神案上积了一堆。足见这穿云燕子刘崇的工夫不小了。

魏振邦遂吩咐马龙骧赶紧把带来的香烛五牲全摆在神案上,把一对红烛插在蜡台上,一束料香放在香炉旁。那胡舵主令岳阳三鸟陆风洲把带来本帮开山祖师神位取出来,放在桌案上,由这位胡舵主亲自站在神龛前。可是究竟是供的什么神道?因为这张书写的神位,外面尚有一层红纸罩着,无从辨认。

胡舵主把神位安好,向魏振邦低声私语了一阵,随即向马龙骧吩咐道:“你在此守护神堂。你要知今夜是我凤尾帮正门规的时候,你要紧守我凤尾帮的大戒,不得擅自行动。”随即带领一干门下,出了山神庙径奔七星荡。

这马龙骧守着这土蔽尘封的山神庙,自己自入帮以来,只有立坛受训,稍见过帮中的仪式。可是本帮究竟祀奉什么佛祖?依然不知。此时本可乘机偷窥,只是那刑堂胡舵主狡诈无情,他叫我守护神坛,难免暗中令他亲信监视我,这倒不可不防。自己打定主意,不多言不多事,只按兵刃守在殿门内,多一步不走,这样等了约莫有一个时辰。

空山寂寂,细雨淋淋,一阵阵凉风吹入殿中,那烛的光焰,摇摇欲灭。哪知竟在自己轻身来用手去拢烛焰,免得被风吹灭之际,才一伸手,突然从门外嗖的蹿进一黑影,其疾如矢,落在身后。

马龙骧忙往左一撤步,翻身现掌,照来人打去。这时从外面袭进来这人,竟自往右一斜身,用沉着的声音说道:“马老师是我!”马龙骧忙一撤步道:“哪位?”及至收步缩掌细看时,只见来的正是小张良萧俊。

马龙骧好生不悦,心想:我虽是分舵舵主,可是跟你们全是平起平坐,一样的身分。我是掌着西路分舵的舵主,你们竟敢这样对我,太以藐视人了。

当时沉着面色道:“萧老师好俊的功夫。不过你老兄在暗处,我在明处,想你老兄已看的清清白白。我绝不敢不守胡老前辈的指示!你老兄这么暗中藏到我背后,我若一时莽撞,误友为敌,一个失手伤了你老兄,那时百口莫赎。你老兄想,是不是呢?”

马龙骧盛怒之下,说了这几句愤激的话,那小张良萧俊闹了个面红过耳:自己这种举动本来是胡老师授意,可是哪敢露出来,只得忝颜向马龙骧道:“马老师不要多疑,我进来得太觉匆促,倒惹得马老师不快。马老师不要介怀,你我全是凤尾帮中的共生死的弟兄,哪能稍存猜忌?我们预备好了,老师傅们已然得手,这就到了。”

马龙骧只从鼻孔中哼了一声,并不答言,小张良萧俊自觉理亏,和颜悦色的向马龙骧道:“马老师,你可知今夜这触犯帮规,死有余辜的是谁么?”

马龙骧毫不介意的说道:“我一个外舵的小头目,哪敢妄参与总舵的秘密大事!”

小张良萧俊含笑说道:“现在恶人业已成擒,不怕再泄露消息,提起此人大概马老师一定也知道,这次闯下杀身之祸,扰乱凤尾帮的,就是那双头鸟姜建侯。”

马龙骧不由“咦”了一声道:“怎么竟会是双头鸟姜建侯,这可是怪事!这位师傅在长江一带,很创过一番事业。他领导水上绿林时,声势很是赫赫一时,手下有飞鸟旗快船四十余艘。他入凤尾帮时,咱们龙头帮主并因为他报效这四十多只船,有功于凤尾帮,当时还十分另眼看待,特赠给双头鸟姜建侯转牌一面。

不论走到哪里,只要是一见这面铁转牌,全要受他指挥调遣。双头鸟这份威风在凤尾帮中,可算得数一数二了。后来我一径在西路上传道布教,听人传说,于本年间龙头帮主竟因姜建侯行为不检,由龙头帮主将铁牌追回。姜建侯听说是很知敛迹。怎么这次犯这种重罪的会是他?这真是怪事了!”

小张良萧俊道:“这倒没有什么可异,这双头鸟姜建侯要是能够稍知敛迹,绝不会有今日。这位姜建侯是性情怪僻,刚愎自恃,自经龙头帮主这一警戒他,他反倒变本加厉的作起恶来。凡是本帮深恶痛绝的事,他必存心去破坏帮规,倒要看看能把他怎样?可惜姜建侯空负一身本领,满腹心机,竟不知道龙头帮主的为人,是有决断,不畏强项,敢作敢为,言出法随,厉行帮规的人物!焉能容得这种断送凤尾帮威名的门下来扰乱帮规?所以在一怒之下,立誓诛戮此獠。马老师你看这位双头鸟姜建侯不是孽由自作么?”

马龙骧点头道:“这倒是实情,姜老师若是稍知顾忌,何致于落到这么个结果。只是此人一身本领,非比平常之辈,擒他时也很费一番手脚了?”

小张良萧俊道:“好在贼人已入罗网,谅他再难逃出手去。风声泄露,没有什么妨碍。姜建侯是贪淫好色之徒,他虽知道本帮已不能相容,逃出江南,竟来到七星荡这里匿迹。可是他若是在这里好好匿迹,这种隐僻之地,太不容易搜寻,就许被他脱过。

可是他竟依然荒淫好色,竟在这七星荡包了私娼小青蛇焦雪娥,两下里打得一团火热,已经有男非女不娶,女非男不嫁之势,后来被舵下弟兄探知,胡老师傅遂利用他们这种热恋情形,把焦雪娥的娘找出来,向她威胁利诱。告诉他们说:‘我们是江南江宁府的马快,这个姓姜的是一名江洋巨盗,身上背着二十条命案,越狱逃出来的。

现在跟到这儿,知道落在你们这儿。现在本应该连你们一网捞着走,不过念你们是干这种下贱营生,谁有钱就得伺候准,所以我们想把你们摘落出来。不过你们可得拿出一点良心来协助我们办这案;倘若一个走露风声,被他逃走了,这场官司可够你们打的;你们是窝盗收赃,勾结江洋巨盗,得财卖放,你们估量着,你们还有脑袋么?’当时这私娟一听这番话,立刻一口应承,愿帮助着收拾姜建侯,胡老师遂授以诱这匪徒之策。

“小青蛇焦雪娥虽是跟这姜建侯海誓山盟,可是不过贪图姜建侯的财貌,此时为了切身之祸,哪还肯再顾他?遂立刻施展那狐媚的手段,把这姜建侯恋住,并且告诉这姜建侯已经得到她鸨母的允许,脱离烟花行,去作良人妇。要挟着姜建侯预备一桌上等酒席,晚间先喝一回痛快的喜酒。焦雪娥说是自己身落火坑里,本没打指望再逃出这人间地狱,不想竟遇着能托终身的人。

鸨母更发了慈悲心,答应叫自己出水从良,这是自己一生最痛快的事。那双头鸟姜建侯竟信以为真,并且也真爱这焦雪娥,遂叫来一桌丰盛的酒席。焦雪娥把自己一身的狐媚手段全施展出来,把这双头鸟姜建侯伺候得十分畅快。

胡舵主虽带来谷香主所赐的蒙药,不愿擅用,因为双头鸟姜建侯机警异常,那土娼小青蛇一个使用不是时候,心虚露了形迹,反倒许弄砸了。这次一弄惊了,倘叫他逃出七星荡,大海捞针就不易擒他了。

所以只令小青蛇施展她擅长的狐媚手段,把他灌醉了,即或双头鸟动了疑心,土娼方面没有什么把柄,易于掩饰。所以商量好了,决计不用蒙药。也是他恶贯满盈,竞自没费多少手脚,把他办下来。胡老师因为时间略早,镇内来往人尚多,恐怕有多事人看出是奔这里来,所以略待片刻,绕道奔这山神庙。”

马龙骧听萧俊把经过的情形全对自己说了,才把方才愤恨他的情形稍释。耳中忽听得外面一阵轻微脚步之声,小张良萧俊忙道:“来了!”两人匆匆迎出庙外,果然见远远一条山道,有一行人冒着淋淋的细雨蹑步疾行。两人在庙门左右侍立,忽见来人丛中蹿出一人,嗖嗖舶身形如箭,起落之间,已到了近前。

来者正是岳阳三鸟之一的穿云燕子刘崇,身形往右前一落,向萧俊问了声:“预备好了么?”可是没待萧俊答话,脚下一点地,腾身纵入山神庙内;倏的又从里面翻出来,头也不回,向那行人扑去。

马龙骧暗点头心想:“好个奸诈的胡舵主,分明是自己在这里守护,他还不敢信任,恐怕同道卖了他。这种人真叫人可怕,我倒要留他的神哩!”

马龙骧思索间,这班人已到了庙前,见头里是岳阳三鸟,各提着兵刃开道。紧跟着就是那身高力大的季隆德,背着那被擒的双头鸟姜建侯;首领胡灿紧随在身后,最后就是师叔魏振邦,督着后路。身旁两名党羽,在魏老师左右,一行人拥入庙中。

马龙骧和小张良萧俊也随着走进庙中,只见神案前地上放着被擒的那双头鸟姜建侯,上半身满用白布被单子蒙着,捆的绳子尚没褪下来;下半身露着,两只脚腕子用老弦捆的挺紧。姜匪似已醒转,不住挣扎。

第二十九节 正门规惨刑戮淫贼

就在这时庙门外又一阵脚步响,又闯进四名壮汉,进得庙来向胡舵主请示,还有什么差派?胡舵主向四壮汉道:“七星荡插旗时可有什么形迹可疑的人么?”

内中一个壮汉答道:“舵主放心,这件事办的非常干净。除了小青蛇家中,七星荡里没落一点痕迹。”

那胡舵主听了十分得意,脸上一派傲慢的神色,目光一瞬,向四壮汉道:“你们弟兄四人还得效点力。”说到这向随来的两个羽党道:“这里没有你两人的事了,你们速回船上守候。”两人答了声:“是。”转身走去。

胡舵主复向四壮汉道:“这去卧牛山还有一条明路,两条暗路。那条明道,是从我们停船的南边一点那个山坡,有一条山道直通七星荡镇甸中心。你们分两人在暗处埋桩,倘有绿林道夜行人,要把他诱入七星荡,不准他在这卧牛山山神庙一带流连。

那两条小路,一在离山神庙半里之遥的卧牛岗;一在从这里往正北一条小路,也能绕进七星荡。这三处只要有人走过,这里又有灯火之光,极容易被人识破。你四人要好好的把守住了,不得放过一人,倘若疏忽,立按帮规处治。”这四个壮汉齐答了声是,立刻领命而去。

这里马龙骧一看所派走的全是舵上的水手、头目,暗自庆幸:自己想要看看正门规,诛杀姜匪,是怎样下手?哪知胡灿胡舵主向自己瞥了一眼说道:“马舵主,这里处置叛徒,我们七人是得龙头帮主的口谕,这里没有马舵主的事。

现在有一处要紧的所在无人把守,就是进山神庙东南一箭地外那道孤岭,在那岭上可以窥视卧牛山全山。那里若有敌人掩至一一因那道孤岭阻隔着,敌人非扑到庙前不易觉察。我凤尾帮的立坛正门规,绝不容任何人窥视。这是最要紧的所在,请马舵主帮忙吧!”

沙河舵主马龙骧,听这胡舵主居然这么拿自己当奸细看待,颇有忿忿之色,那魏振邦师叔却瞪了一眼,马龙骧遂不敢再发话,立刻说了声:“谨遵舵主之命!”当时忍着忿怒退了出来。

马龙骧只得按他所说的这个所在走来,果然也就是一箭多地。马龙骧来到这座孤岭上,果如胡舵主之言,这里可以察看这座卧牛全山。虽是沉沉黑夜,细雨淋淋,若是有夜行人经过那所指定奔七星荡的道路,也可以略得踪迹。

可是再往山神庙这边细加察看,竟出自己意外的是山神庙东南角上坍塌的那段庙墙,透出一片灯光,只为有淋淋细雨,隔远了只有一片昏黄的雾气,里面的情形不易查看。

马龙骧心里一动,十二连环坞上来的一共七位掌舵的,其余的全是各舵下弟兄,没有什么顾虑;既有破墙这个机会,我何不窥视一番,倒是看看怎样下手。自己打定了主意,遂先把附近察看了一遍,随着悄悄下得岭来,借那乱石丛草障身,向前移动。

渐渐离着山神庙东墙只有数丈远,伏身在那足以容身的一座乱石堆后。这里比那坍塌的庙墙略高,正可以偷看庙中的景象。这时里面似又燃起几支巨烛,庙里情形一切显然呈现在眼中。

只见那七位舵主各持着兵刃,胡舵主站在正面,岳阳三鸟站在右首,师叔魏振邦和那季舵主及小张良萧俊挨次站在下首。再往地上看时,已如俎上肉的双头鸟姜建侯,赤着脊背,倒剪着一臂跪在地上,面冲着里面。这时寂寂的空山,荒凉的古刹,没有一点声息喧扰,那庙中的说话的声音全听的很远。

这时只听那胡舵主说道:“你所做的事,自己赶紧的招出来,免得我们再费事。”那跪在胡舵主面前的姜匪朗然说道:“胡灿,你用不着狐假虎威,好汉作事好汉当!没有什么说的,你按着帮规来处置我吧!”

那胡舵主厉声说道:“姜建侯,你在凤尾帮中也是条铁铮铮的汉子,到了现在,你就不必再叫我们来费事。你在本帮中不是新入帮的弟兄,十大帮规,五不赦、三不许,你是比别人知道的清楚。你从作恶江湖,违反帮规以来,所作的事,你要赶紧自诉。你别等到我们用惨刑来取供,你在死前多受一番痛苦,你就不是汉子所为了。”

岳阳三鸟各擎着一柄利刃,向姜匪面前一晃。

穿云燕子刘崇道:“姜老师,你看这个,你只要敢稍形狡展,我们先叫你尝尝这涮肉片的滋味。”双头鸟姜建侯嘿嘿冷笑道:“姓刘的,用不着你在姜二太爷面前耀武扬威。

二太爷入凤尾帮时还没有你这么一号,二太爷所作的事哪一档子全值几刀,现在还活着,我已经很够便宜的了。爷们所作所为不说也活不了,全说出也不过是一条命。刘祟,你跟姜二太爷还卖的哪门子骠!”

双头鸟姜建侯这几句话骂的十分刻毒,刘崇夹耳根子红起来,立刻就要用刀尖子来扎姜建侯,姜建侯呸的啐了穿云燕子刘崇一口唾沫道:“你敢破坏帮规,私自用刑么?姓刘的你到底是少受前辈老师的教训,你只要不待刑堂胡老师吩咐,妄动姜二太爷一指,我冲着你破出多受些惨刑,一字的口供也别打算招。凡是我经手的事,全有你小子在内。”

这一来把穿云燕子刘祟闹了个自取其辱,手中的尖刀就慢吞吞不敢往外递,可是羞刀难入鞘,自己哪有脸往回下撤,自悔孟浪。本来这是正门规的时候,所谓盗亦有道,同为帮匪,你抬出帮规来处置他,他已落在你们手中,只有低头忍受。

你一个进门很浅的同帮弟兄,偏要抢到头里露这种字号,这才是自找着往脸上抹狗屎。还是魏振邦见刘崇无法下台,那胡灿是有名的阴损,他早该发话拦阻,他偏是阴沉着面色,两眼皮往下垂着,不发一言。

魏振邦也测不透他是何居心,自己不忍再看着不管,遂向穿云燕子刘崇道:“刘舵主,你何必忙在一时,难道他还脱的过我掌中的利刃么?现在是胡老师代龙头帮主执行帮规之时,我们不便跟这自知必死,什么事全敢作的死囚一般见识,刘舵主后退吧!”

穿云燕子刘崇这才愤愤的退回自己站在的位子那儿。这位胡灿胡舵主这才向下喝叱道:“姜建侯,你身犯帮规,罪大恶极,还敢这么猖狂,你难道藐视我胡灿的刀锋不利么?姜建侯,你身犯七条重罪,你可知道么?”

双头鸟姜建侯道:“胡舵主,你还少说了,我自己觉着有十几条违反帮规,你只说出七条来,我不承你情。”

胡灿冷笑道:“好吧!那么我先问你,你为什么放着连环坞凤尾帮督练不干,自愿离开总舵,到三岔港掌分舵,故与总舵出去的船只为难?”

双头鸟姜建侯道:“我就为你们这一班小子,没有真本领反倒把握了大权,从那时我就安心想给你们瞧瞧谁不行!”

胡舵主道:“身为舵主,破坏帮规,不遵帮主的号令,这是一。”说到这,扭头向季舵主道:“给他写上。”

季德隆早预备着供录,立刻给写上。胡舵主又问道:“那么泄底鹰爪王,使十二只海砂子船及四十余名弟兄遇难,也是你一手所为了?”

姜匪道:“不错,这还便宜了你们!那时官兵要来抄山,我还要倒反凤尾帮,把你们这些狐群狗党全杀净了,我还想再重建凤尾帮哩!”

胡灿道:“好汉子,在那三岔港境内连做奸杀三案,全污蔑本帮香主所为,这也是你了?”

姜匪道:“不错。”

胡灿道:“被你卖底丧命的弟兄,稍发怨言,你把他一家老幼全杀死,霸占了人家少女,这也是你吧?”

姜匪道:“你太以罗嗦了,你就说吧!”

胡灿道:“三岔港无法立足,竟逃到苏扬一带,私立主坛,伪造票布,布道骗财,把本帮的秘密任意宣扬……这些事全是你做的了?”

姜匪道:“不错,大概还不只于这几桩,你不追问,我也不愿意说了。”

胡灿向季舵主道:“你全录下来了,姓姜的倒真够个汉子,拿下去叫按手纹脚纹。”

季隆德拿着一块破砚台,凑到姜匪面前,把脚手纹给按了,交与胡舵主。胡灿复向下问道:“姜建侯,你这七条罪状,按帮规该当什么罪?”

姜建侯毫不介意的说道:“不过三条剁手足,四个死罪。老胡,二太爷准知道哀求你也是白饶,我这个好汉子有始有终,临到那一步也不能含糊了。不用你们费事,把刀给我,我干脆自裁,这总够朋友吧!”

胡舵主冷笑一声道:“帮规无戏言,若任你自裁,我们全有蒙蔽帮主,刑罚不明之罪。你要知道姓胡的最公道不过,你犯了七层重罪,一定给你七个刑罚,好叫本帮的弟兄拿你做个榜样。若是按你那么说,我们尽管作恶为非,无论惹多大的祸,也不过是一死,本帮中却不容那随心如意。你多作一份恶事,叫你多受一份报应,这本账是清清楚楚,不存不欠。姜建侯,你就在祖师前领罪吧!”

说到这向小张良萧俊道:“把他的上手线给挑了。”萧俊用刀去挑姜匪倒剪二臂的绳子。胡舵主复向姜匪厉声说:“姜建侯,你心里可放明白!你要想扯活,是自找罪受。你看我们哥七个手中拿的,身上带的,往死处招呼你,准成吧!”

说着手往大家身上一指,果然除了手中兵刃,全佩着暗器,跟着又说:“你俯首受刑不过七次,你只要想逃,我非叫你受一百刀之苦,要叫你九十九刀咽了气,我胡灿枉在刑堂下掌这一舵了。”

这时姜建侯已不象先前那么嚣张了,点点头说道:“胡舵主,我姜建侯岂是那种无知之辈!我只承望跟你结了来世缘,不料竟这么刻毒,这才知‘铁心胡灿’,名不虚传。这也是我报应临头,你该怎么办你就办吧!”

说到这小张良萧俊已把上手的绑绳打开,姜匪的两只胳膊往下一耷拉,连动也不动,绝不想活活血,稍活动活动。这时除了胡舵主之外,这六家舵主全把眼瞪着他不稍瞬。虽是两腿有老弦捆着,可是双头鸟姜建侯的武功本领,实在这班人之上,要是单打独斗的跟他比划,连胡灿全不是他的敌手。

这时胡舵主又从神案旁拿起一束高香来,在那蜡烛上燃着了,胡舵主口中听不出是念的什么,忽的把那束带着火苗子的香,向神座上连举了三举。转身来猛然把这束香往地下一掷,唰的火星四溅,烟雾弥漫,厉声喝道:“叛徒姜建侯,听受第五条帮规处置,断去一臂!”

这句话尾音未落,旁边的岳阳三鸟的穿云燕子刘崇,一抡手中刀,蹦到姜匪的身后,一抬腿,“噗”的把姜匪踹了一个嘴按地。刘崇霍的一俯身,左手把姜匪左手腕子往起一吊,光闪闪的尖刀猛往下一落,喀嚓一声,一条带血的胳膊掷在胡舵主的面前。

姜匪嗥的一声惨号,声音尖锐,把个外面偷窥的沙河舵主马龙骧看得从脊骨如同浇了一盆凉水。再看时那姜匪往起一耸,两腿虽绑着,这种怒极疼极的力量特别之大,竟站了起来,并着双足一蹿,那刘祟也知道得赶紧闪开,只是没有这拼死的快。

被这姜匪的右手,一把抓着颈后脊骨第一节,指爪深透肉里,刘崇想回身,全回不过来。那岳阳三鸟的长兄唐鹤筹,见刘崇这一下要毁在姜匪手里,一纵身到了姜匪的身旁,刀落处喀嚓一声,把姜匪的右臂从中砍断。又是一声惨叫,唐鹤筹趁势一脚,把姜匪踹个仰面朝天的倒在地上晕死过去。

可是最惨厉的莫过刘崇,姜匪这半截胳膊竟牢牢挂在刘崇的脖子后,虽是断了的胳膊,一个劲的颤动。刘崇连吓带疼,一头向地上倒去,被二拜兄陆凤洲给架了一把,算是没把脸摔坏,可是他已经倒在地上,晕了过去。唐鹤筹见双头鸟这条断臂牢抓在拜弟的颈后,遂乘刘崇尚没醒转,赶过来把这条血淋淋的断臂握住了,用脚往刘崇的脊背上一蹬,用力给扯下来。那刘崇已是晕过去的,这时被那双头鸟五指陷入的连皮带肉,愣给扯下一片肉来,吱的一声怪叫,在地上蹦起来,随着又摔在那里,血立刻涌出来。

穿云燕子刘崇,这次所受的痛苦,不减于身犯七条帮规、重罪的双头鸟姜建侯。这时那胡舵主对于穿云燕子刘崇施刑受重创,皱了皱眉头。毫没有一点惋惜。唐鹤筹、陆凤洲颇为愤愤,只是不敢说出口来,那胡灿跟着喝令用刑,跟着把双头鸟的双腿剁去。每用一次刑,那双头鸟惨号着叫一声,血污狼藉的残躯,尚在腾跳翻滚,最后才由胡灿一刀扎入双头鸟的心窝,残尸才算不动了。好在这班帮匪,身边全带着极好的金疮药,岳阳三鸟的唐、陆二舵主,忙着把刘祟的伤处扎好了,才回身站好,候胡灿的示下。这双头鸟死的奇惨异常,一个尸身,分成了七段:四肢是四份,人头算一份,身躯给腰斩了两截,满地上血污。那胡舵主令那小张良萧俊把带来的包裹打开。那庙外偷窥的沙河舵主马龙骧在先就注意他们这包裹,这时见他打开,拿出七份布袱子来,每份全是好几块。相隔稍远,虽看不出是什么布,可是猜定是七份油布,包裹姜匪残尸之用。

果然是各自就地包扎起来,每一人包扎一段肢体,里面还洒上许多药物似的,岳阳三鸟唐鹤筹、陆凤洲两人,替自己受伤的拜弟包扎一份。刹那间全包扎完了,七个包裹全摆在神案上。那胡舵主却又燃起一束高香,插向炉中,向上行了参拜之礼,用放在香炉前一方布袱子净了刀,退到一旁。

那五家舵主挨次全向神位叩头净刀。

马龙骧虽则从十九岁流入绿林,五年前又入了凤尾帮,可是自己虽也经过多少风波,象今夜这种惨绝无匹、活戮分尸,尚是头一回开这个眼,不禁对凤尾帮有些厌恶。正在看得目瞪神呆,一阵冷风夹着如丝的细雨吹来,不禁一机灵。

蓦然想起,山神庙里已经快完事了,还在这里潜伏,倘若被那阴险刻毒的刑堂老胡看见,他岂肯相容?慌不迭的穿着丛草乱石奔到岭上,幸喜那两拨下卡子的全离着很远,不致被他们看见。站在岭上再往山神庙这边看,一来离的过远,二来方向也稍差,跟那堵破墙不对着,庙中什么情形全看不见。只有从庙门射出来的灯光不断的一明一暗,想见里面尚还没完事。

马龙骧好生纳闷,心想眼见他们已然把残尸打包好应该走了,再说还有乾河甸的事,这么耽搁,岂不误事?马龙骧心里尽管着急,只是这可由不得他,自已是奉派在这里下卡子,反正不见胡舵主的示下,自己绝不敢离开。

两眼注视着山神庙的庙门,这半晌见庙门那里灯光暗淡,马龙骧焦急十分。正在怔着,身旁突的招呼了声:“马舵主。”这一声虽是声音不大,自己只为全神贯注在山神庙门,毫未提防再会有人来。把自己吓得一身燥汗,一耸身纵出丈余远去,回身喝道:“什么人?”

来人从容答道:“舵下弟兄曹三。”

马龙骧这才放了心,遂问道:“你来作甚?”

曹三道:“弟子奉胡舵主的命来通知你老,山神庙的众位老师业已先走一步,叫马舵主到庙中收拾带来的五供,赶到乾河甸。”

马龙骧一听,气愤填胸的向曹三道:“怎么全走了?连等我一刻也不等,这要是不叫你传话,我还许等一夜了。”

那曹三嗫嚅着道:“弟子哪知道是什么意思?马舵主你还是赶紧回去吧!”

马龙骧气愤不平的向曹三道:“好,咱们走吧!”曹三道:“你老自己去吧!我奉命到柳树屯河口上去传话,调那里下卡子的回舵。并且胡舵主叫弟兄知会我撤卡子时,还嘱咐了,不准我到山神庙去,我哪敢违胡舵主的命?我走了。”这曹三竟穿着山径而去,马龙骧只得自己走向山神庙。

来到庙门前,从门首往里一看,只见里面空洞洞的只有蜡台上两支红烛燃着,别的蜡烛已全熄灭了。烛光被风吹着摇摆得欲灭不明,地上东一片,西一片,尽是黑紫的血迹。

这种阴惨的情形,马龙骧虽说是江湖绿林道中人,不懂得什么叫害怕,可是方才偷窥时,眼见肢解姜匪的情形,这时也不禁毛发悚然,只是不论如何万没有不进去收拾自己带来的东西之理。倘若不进去,故然也犯不了什么大罪,只是被他们讪笑起来,更是难堪。

只得咬牙走进庙里,见神案前尚有一堆烧残了的灰烬,正是那纸写的神位,和那块净血刀的布袱子,自己包裹五供的布包袱尚在神案上。这时偏是风一阵阵扑进来,自己本是有些疑心生暗鬼,忽的风过处,竟把左边的那支蜡烛吹灭。

马龙骧心里一动,心想他们留下这些印象,不应当落在外人眼内,胡舵主莫非叫我掩盖这些痕迹么?心想,对!风来把这仅有的两只烛还给吹灭了一支,我索性叫它大亮一下子吧!抬头看了看,屋顶极矮,神龛朽败,遂把自己要带走的赶紧包扎好了,蹿到神案上,喀嚓喀嚓的把神龛给拆下一半来,堆在破神龛前,把地上的几段残烛全拣起,抓了些缠香的纸,蘸着蜡油点着了,扔在了碎木头上。

刹那间把神龛点着,火苗子腾腾的往上烧去,立刻烟火腾腾,庙里面显得光明如昼。马龙骧才背包袱走出山神庙,直到了河边。回头再看那座山神庙,已在燃烧,火焰浓烟从庙门扑出来。自己一看河边上一只小船,挂着本帮的信号灯笼,及至一招呼,竟不是临来的本舵船只,上面有两名水手。问起来时,敢情这是宣河舵下一只小快船,从这经过,被他们给留下。这两名弟兄见报万儿是总舵的老师们,哪敢不听命?他们嘱咐好了,在这接送沙河舵马舵主,不得误事。

马龙骧越发的知道这几位老师全够狡诈的,处处不留痕迹,可是我师叔怎么也一点不关照我?真是人心难测。遂催令水手赶奔乾河甸,路经过沙河舵时,把带去的祀品放下,换了身衣服,略耽搁了一刻。赶到乾河甸时,马龙骧这时也故意的要察看察看他们,是否还有别的勾当。离着这两只大船有半箭地,就下了小船。好在这只小船是宣河舵的巡船,打发小船归回他们本帮。这马龙骧是先上的后面这只船进舱察看,后面船上没有人,也不见他们带来的肢解姜匪的尸体,由后面船上出来。

鹰爪王和师弟续命神医万柳堂往船顶上潜伏,已看见了有人走动,只是在昏夜之间,辨不出面貌。那马龙骧又故意的翻下船去,从头条船的船头上来的。到了船头上,心目中只注定船舱内,双侠在船舱旁匿迹,马龙骧毫未察觉,随即在舱门略一停足,走进舱内。双侠这才看出是手下败将,沙河舵主马龙骧,这班帮匪以及马龙骧的来路叙明,话转正题。

且说马龙骧进门就问:“胡舵主,我一步来迟,侯家店的事想已得手?”马龙骧这个话,正是找补卧牛山七星荡的事。

意思是你们既然那么悄悄赶回来,一定是要在我这分帮小舵手里露一手,把淮阳派掌门人已捉住了。那胡灿只目注着马尤骧并不答话,魏振邦一看这情形,恐怕胡舵主不快,忙接过这话碴来说道:“没有,我们回来的工夫也不大,中途略有耽搁。胡舵主这不在追问宋二,蒙药是否用上了,还是已然露了马脚被人识破?你来了很好,你已经跟他们照过相,我们这就要一同去哩!”

魏振邦拿话一遮盖,以为足可以给岔开,哪知胡舵主忽的向马龙骧道:“你是早回来了?”马龙骧蓦的脸一红,以为自己偷上后头的船,被他看出来,可是绝不象,两条船紧挨着,自己并没有耽搁,只往后舱扎了一头,立刻绕了过来。两条船完全没离开眼内,哪会被他察觉,自己赶紧沉住了气答道:“弟子是由七星荡将赶回。”

胡灿“哦”了一声,随即扭身低低的向木床上茶桌旁坐的魏振邦说了句什么,跟着把茶桌上一盏茶端起来,呷了一口。胡舵主坐在左边,一斜身,脸正冲右边窗子,外面正潜伏的是续命神医万柳堂,看的真真切切。

这胡舵主和魏振邦低声说话,本不足奇,可是脸上的神色哪瞒得过万柳堂去。他一扭身,万柳堂已看出他定有诡计,及至这胡灿把茶碗端起时,却冲着魏振邦暗伸食中二指。续命神医万柳堂心中一动,暗道:“要糟!我们行藏,莫非这老儿已窥破了么?”

突的又见那胡灿向那魏振邦一施眼色,用左手的茶碗隐着右手,暗暗一指左肋下佩带的鹿皮囊。续命神医万柳堂暗道:“不好!他们这是使用暗青子,师兄那里定未觉察,我快打招呼。”

当时续命神医万柳堂就在这一转念之间,里面似乎竟已发动,那胡舵主和魏舵主同时喝了声“打”!手一抬,胡舵主是一粒铁弹丸,那魏振邦却是一支袖箭。哧哧的两声,从左右这两个方形的窗户上穿着纸孔打出去。

续命神医万柳堂在他一拾手,脚下一点船舷,已经腾身纵起,知道这时往岸上或是桅杆上一落,准逃不出匪党们的搜查,又没跟师兄打招呼,现时先不宜“亮盘”动手。身形往下一落,已到了船尾。往后一转身,从后梢落在了船尾下露在水面的舵上。万柳堂心中纳闷,师兄却躲向哪里,这时倒不用为师兄鹰爪王担忧,因为暗器打出来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两股暗器全落在水面上。可是师兄的踪迹竟没有一点影子,这真是怪事。

就在这时,这只船一阵晃动,从舱内相继撞出这班凤尾帮匪,手中各擎着兵刃,毫不迟疑的转过来,向舱顶子这边查看。这一来万柳堂十分欣幸,居然料中了!足见这几个帮匪全是个中好手,平常的手段,休想逃出他们手去。这时胡灿和魏振邦查完头条船,各自飞身蹿到第二条船上,两人又在舱内一路搜查,依然是一无所得。

那胡灿向魏振邦道:“魏舵主,你以为怎么样?我自己觉着我绝不能算栽,我发觉敌人船窗外匿迹偷窥。是千真万确。我并非看见敌踪才发觉,我在未见敌踪就知道了。魏舵主,马舵主进舱时,我曾问他是早上的船,还是当时赶到了就进舱来,他说是来到这,立即进舱并未迟延。可是在马舵主没进舱前,我已觉得船上上来人。因为无故的船往左一倾,当时我并未声张,恐怕辨冒失了贻笑于人。岂判这回已经拿的千准万稳,窗外人任凭怎样高手,我们这么猝不及防的用暗青子招呼,哪知依然被人家走脱。这真是怪事,我就不信有这么快的身手。今晚我们大概要栽在这乾河甸。”说话间已走进了舱中,气忿忿的坐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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