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魏公子果然睁开了眼睛瞟了自己一眼,嫣月娘子就知道自己赌对了,这是魏公子感兴趣能交流的话题。就怕你不说话,只要肯开口就好,只要讲起话来,总有些信息会流出来。
嫣月娘子仿佛丝毫不觉得在一个男子面前夸奖另一个男子有什么不好,一张风情流转的脸上此刻却自然的露出了少女怀春般的想象之情,托着自个儿微微泛起粉红的春腮,却偏偏要一点一点的抓逗着魏公子的衣袖说话。
“怎么?你也听说了这个人?”
嘟着唇,嫣月娘子俯下身子从下往上抬头挑着眉看人,她知道自己这个角度露出的大大的黑黑的瞳仁显得尤为无害,这是她独有的武器。
“怎么?”嫣月娘子把魏公子刚刚的语调学足了十成十,只是从她嘴里说出来,本来因为魏公子喜怒不分的话而略微紧绷的气氛马上就松缓下来。
“我好歹也是这云州府内第一花魁,怎么就不能知道这位名声传遍大衍朝南北的贵公子啦!窈窕君子,淑女好逑,魏公子是有什么意见吗?”仿佛生气了般,嫣月娘子伸出一根细白的食指点了点魏公子的胸膛。
“哦?那我倒要听听,我们云州府第一花魁嫣月口中,这个淑女好逑的袁世子咯!”这魏公子衣带飘飘不接尘土,却原来也有一手好功夫。就这么简单一伸手,嫣月娘子就像是一只乳燕一样的被带着飘落到魏公子怀中,纤腰被搂了个正着。
嫣月娘子丝毫没有被魏公子吓到,反而银铃一般的笑得开心,虽说没笑的时候这嫣月娘子已经是个难得的美人,可这一笑起来简直像盛开的春花般,更显魅力。毫不避嫌的主动搂住魏公子的脖子,嫣月娘子一边微喘,一边学舌。
“我听说呀!我听说,这袁世子是个让人心神向往的大英雄!乾元十一年,以弱冠之龄,带六人直奔南疆汀洲蛮夷之地,以委署骁骑校入行伍中,身披百战,灭南人无数。且身怀异术,习得一身刀枪不入的功夫,力大无穷,一杆龙魂烈焰枪见之者必死,还被南蛮传为恶灵凶器,说袁世子有邪法能炼人魂魄为役使,杀人于无形。几年间累计战功就升为从一品的烈焰将军。据说在南蛮,提起他就是刚出生的婴孩儿都不敢再哭呢!可如此凶神恶煞之人偏偏是个美男子,啧啧,这世上还有比这儿更有趣儿的事儿吗?”
嫣月娘子就是说着话也不老实,偏要伸着手指一下又一下的用指甲轻轻的刮蹭着魏公子显露在中衣之外的喉结,不痛却却痒,像一只想要探出洞口的小老鼠蠕动的胡须。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宋代郭茂倩著)!你瞧瞧,还是你们男人会夸男人,这白石郎曲说的可不就是我们这位袁世子!只是……”嫣月娘子微微一停,才一边用手指轻轻沿着魏公子锋锐的下颌线划过去一边低声说道。
“我却是不喜欢他的,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既然让我喜欢的人不开心了,我自然就绝不会喜欢他!”
“我没有不开心……只是,有些……”魏公子似乎一时之间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形容自己的状态,太阳下难得温情而单纯的抱在一起的男女两人,却都装着没有听出一件事,嫣月娘子的心到底在谁的身上,知道与不知道,重要吗?
嫣月娘子把自己更深的埋进魏公子的胸膛,看不到魏公子的脸看不到魏公子那双似含情却又无情的眼睛,才可以在心跟自己说,至少,我知道了他知道。嫣月娘子想,如果可以在这一刻结束,时间把他们两人冻结成一座冰雕该有多好啊!那样,瞬间就会变成自己心里奢求的永远!
这样东想西想的嫣月娘子慢了一刻才在魏公子叫自己名字的时候反应过来,不过,似乎魏公子也并没有在意,可嫣月娘子却再不敢沉溺于自己的小心思,打点起精神来,细听魏公子的话。
“嫣月!我知道姓温的背后都是怎么说我的,又是怎么说我父亲的!旁人以为我们是权贵坐下的狗,可谁又不是呢!姓温的是嫉妒我们姓魏,魏太师的魏,一句话就能挤掉他费尽心机想安排在这云州府刺史位置上的傀儡,破了他想一手遮天的美梦!可,这就是权势二字,无非是胜者称王,败者为寇,古来如此。只有他那种一把年纪活到了狗身上的人才不明白这个世人皆知的道理。只是,他不知道,我又是怎么明白这个道理的!”
和魏公子相识已经一年多,这是嫣月娘子第一次敏锐的感觉到魏公子那身玉做的外壳有了一点点的缝隙,一点点别人从来没有见过的缝隙。出乎本心的,嫣月娘子想凑近这一点点根本看不到的缝隙,把自己仅有的温暖凑上去,哪怕对方并不一定需要。
是的,魏公子揽住嫣月的腰的手用力禁锢住,让嫣月并不能动弹半分,只能看到魏公子扬起的高傲的下颌,而看不到魏公子的脸。嫣月娘子知道,自己是比之前更接近了魏公子,只是还不够近罢了!但尽管,哪怕只近了一点点,嫣月娘子的眼睛却都湿润了起来,为了自己,也为了自己眼中看不见的这个男人。一个不再是遥不可及坚不可摧的魏公子,总算漏出了一点脆弱的男人!而男人的脆弱对于女人来说,有时候就像是毒品一般,尝过了,就再也戒不掉。
而魏公子当然不知道嫣月娘子的这些念头,也许,魏公子只是想说了。
“你知道吗?这个云州府刺史,本应该是我来做的。可是,我永远没办法做官了,因为他不允许,他知道我最重要的心愿是什么,所以也知道怎么折磨我。让我永远只能以我父亲的儿子生活,永远不能堂堂正正的走到人前,哪怕每一条政策,每一个办法,每一个条陈都是我的心血,可我,永远就只能是刺史大人的公子!你看,这就是权势的力量,一句话就可以剥夺我的功名,让我今后再也无法入得考场,哪怕我有状元之才,哪怕我是文曲星转世又能怎么样呢?这就是我付出了巨大代价而学会的道理,如果不屈服于现实,如果我没有低头,嫣月,你知道吗?也许现在我坟头的草都已经枯过一轮又一轮了!姓温的在我面前以为受了天大的委屈,他又有什么好叫嚣的,我这点手段不过都是从我自己身上一点一点的剥着学来的,还有好多没用上呢!若他能像我一样全部撑得过去……呵!”
嫣月娘子咬住住下唇才能狠狠的止住自己快脱口而出的惊呼,不但是因为魏公子这云州府内从来没有任何人知道的故事,也因为掐在自己腰间越来越紧越来越痛的手。可嫣月娘子只把自己更加紧的贴着魏公子,脑子中倒显出了一个疑问,平日里魏公子早就和温统领不对付,却从未见魏公子说出这些话来,今日里,到底是有什么不同,让魏公子如此心烦意乱?
难道是因为自己夸了哪位袁世子?只是,自己说的话也不过是听阁里姐妹从客人嘴里传过来的话罢了!若让嫣月娘子说,她如何会去关心这没见过的人呢!毕竟自己的心早就不在自己身上了!提这个人,不过是想向魏公子表明心迹罢了!只是,难道歪打正着,这个袁世子就是魏公子嘴里说的那个不允许他做官的人吗?原来这个袁世子竟是这样的人?
不论嫣月娘子内心有何猜测,但是有一点嫣月娘子非常清楚。现在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就是闭紧嘴巴。毕竟,魏公子现在需要的不是一个喋喋不休的追问,而是一个仿若不存在的安静。
不得不说,这嫣月娘子能打败那么多人成为第一花魁,这看男人的本事绝对是到家的。确实,魏公子对于温家以一个十足的蔑视哼声座位了结尾,几声呼吸的停顿之后,就又说了起来。只是,这一次,并不是关于温家了。
“你没见过那个袁世子,你不知道,他是一个多么让人讨厌的人!让人讨厌的可怕!他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要不是他……”
要不是他谁又会怎么样?魏公子并没有再说下去,徒留了一个疑问压在嫣月娘子心底。只是,这小小的一点脆弱仿佛阳光下荷叶上被蒸发的水滴,也就消散不见了。魏公子话头一转,又是那个城府极深的云州府刺史公子了。
“嫣月,有件事情我要吩咐你去做?此事非常重要,事关接下来几年我在这云州府是否能够做的稳当,你一定要小心行事,帮我把事情办妥当,你可知道!”这一年多来,嫣月娘子没少帮魏公子做私底下的事情,可这还是头一次,魏公子说的如此严重。
此时禁锢在腰上的手也松开了,嫣月娘子赶忙坐起身来,乖巧的点头。“公子放心,您的吩咐嫣月什么时候出过岔子呢!”
“今夜是上元灯会,云州府里也自有一番热闹,你们几家花行也会有个赏花大会,期间你坐轿子游街之时,安排你这红袖阁下面的小子找些流氓赖皮,给我冲撞起来!闹得越大越好。”
“这?”嫣月娘子就是再聪明也实在想不通这找人来给自家人闹事是何用意啊?还要越大越好!漂亮的大眼睛只能充满疑惑的望向魏公子。
“你且附耳过来,这事儿要在这个地方,这么闹……”
且不说这魏公子到底吩咐交代了嫣月娘子什么事情,反正这云州府中犯愁的绝不只是这一家罢了!另有兄弟两人此时也在隔桌对坐,话题的中心正正也是袁世子。
这兄弟两个不是别人,正是这云州府的守备温统领温大人和整个云州府最大的商行大当家温老板。温统领虽然年近半百,可身材高大,目光炯炯有神,一看就是外家硬功夫傍身,虽然鬓角泛起银色,面容上也沉着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可丝毫不见疲态,显然保养有术。只一张脸很是威重,板起来显得有些不近人情罢了!一把虎头大砍刀放在身侧,嗜血后就算是在阳光下也闪着寒光。
而坐在温统领对面的则是一位面相上与温统领有着几分相似却气质更加温和的中年男子,下颌上一把飘逸的髯须凭添了几分书卷气,目光也更加平和,仿佛是哪个书院里的大儒一般,身上穿着的也是粗布儒衫,不见任何金饰玉器,头上也只用了一只木簪固定住。不见丝毫市侩,可若是此人跺上一脚,这云州府的商家们都要颤上一颤!正是云州府第一大商行通弋商行的大当家,温统领的弟弟,温如戈。
这兄弟两人此刻正坐在一间处于云州府西南角的深屋中,此间大宅占地广阔,伙计众多,门脸儿是一排商铺,算是除了大集市之外另一处商贸之地,只不过此地不像是大集市有府兵驻扎商家要守规矩,此地倒有些龙蛇混杂之意,能站得住脚的就在此做生意,交的上税金的生意官府有时候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这生意就有些五花八门了!只表面上,这些商铺朝外的门脸儿都是什么粮店啊,布匹点之类的,只有懂行的人才能找到掌柜的对明了暗号才知道后面会别有洞天。
此处正是通弋商行名下的一处仓库,而温氏兄弟所在正是仓库二楼一间隐藏起来的密室,微微开出一条缝隙的窗户正好可以观察楼下街道上的情况。兄弟两人想来已在此处等了有一段时间,这桌上茶壶里的茶已经下去了快见底,虽然大多都是温大当家自斟自饮。
“老二!”温统领忍不住开口,声音如战鼓般响亮。“你拉着我在这坐了一下午了,现在是坐在这的时候吗?我来之前,派出去盯着的小子回报说,那个钦差大臣已经到了云州府了!还派人去了刺史府,已经见过了魏家那个老的。现在魏家那个小的不知道在憋什么坏水想什么坏主意呢!那个老的也太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到现在都没派人来召我们,难不成他想一个人先去见钦差大人?难道是想说我的坏话?还有,你说那个刺史大人是不是真的病了?按理说好歹是行伍里打仗出身的,不会是个弱**!妈的,这些小子,一个个盐没吃够二两,怎么这么难搞!老二,你倒是说说你把我按在这到底是干什么啊?”
“大哥,稍安勿躁,你火气太大了,夏天容易上火,这莲芯茶虽然苦,不过现在喝正合适。”这温大当家说话倒也是一派清缓,让温统领这样子急性子的人有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说来也怪,明明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兄弟两个,可这个性就是南辕北辙,偏偏武力值高的温统领大小就被自己爹娘按着头嘱咐不准欺负弟弟给搞成了心理病,哪怕现在自己都要当爷爷了,在自己弟弟面前还是有点儿摆不起当哥的派头,实在有些憋闷。
不过,好在,对着大的撒不出火,不还有个小的嘛!这温统领转头就把站在温大当家身后的儿子骂了个狗血淋头!
“这什么苦唧唧的玩意儿,我喝不惯你这些神仙把戏。你,看什么看,养你有何用,我看你是三天不打就皮痒了,不知道给老子去端壶浓茶上来啊!还不快去!”
年轻人突遭无妄之灾,可惜也投诉无门,这年头老子打儿子都是天经地义,更何况就他爹这个脾气信奉的是棍棒底下出孝子,哪天不挨骂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呢!这年轻人虽然是温统领的儿子,不过许是因为常年跟着温大当家,相貌举止也是一派文人气,本也是已经考取了功名的举子,此时也只赶紧冲两位长辈行了一礼,下去找茶去了。
“哼!”尤不解气,温统领这重重的哼声让年轻人出去的脚步更快乐几分。
“大哥!”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幼稚的话,温大当家自然是不会说出来的,毕竟还是要给自己这个大哥留几分面子。“平儿是个好孩子,你且不要拿他撒气!”
“好什么好孩子,要送给你过继,你又不要,那就是我儿子,自然我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你管我呢!要是看不过去,你就赶快把家谱变过去。不过要我说儿子还是得自己生,要不你就赶快给我找个老婆,就算不是老婆也行啊!反正不管你喜欢哪个,哪怕是有妇之夫也行,大哥我都给你抢过来,你总得有个儿子吧!不然百年以后哪个来给你烧香!你这一脑门子主意,这么些店铺给谁啊!”反正屋里就他们两个,温统领说话无禁忌,不过,估计就是他儿子在屋里,也是这么说。
温大当家真是哭笑不得,自己这个大哥真是,一把年纪了脾气还是这么浑不吝,怎么连有妇之夫这种不着边的话都说出来了。“大哥,我都这般年纪了,你怎么还没放过这心思呢?至于平儿,你我之间一母同胞的兄弟,难道还用得着如此,族谱上怎么写,平儿难道就不是我的孩子了?还有诚儿他们几个难道就不孝顺我了?平儿天赋虽然普通,但是胜在肯下功夫,是块静得下心做学问的料子,以后考上进士做翰林是条平稳的路子,正适合他。至于这些家业,也不是我自己挣下的,咱们兄弟能做的都做了,至于后代就看他们的本事罢了!不说别的,总能保他们一个衣食无忧就是了。”
看温统领的意思还要张口劝说,许是为了避过这个话题,温大当家的也不再装高人,总算开口把温统领的注意力转移了。
“钦差大人的事情,我自然也是知道了的。这个年轻人绝不简单,不可等闲视之!”
“还能比魏家那个小兔崽子更诡计多端了?”温统领嘟囔出声。
“燕雀安能与鸿鹄相比!”哦?难得从弟弟嘴里听到他这么高的评价,温统领倒真是提起了兴趣精神起来听温大当家说话,只是温大当家也只说了这么一句,到底怎么个鸿鹄法也不细讲出来,只说:“只怕这个钦差大人生病是假,试探是真。此人到来,对我们很不利。”
“不利?怎么说?”两人做了几十年的兄弟,很是熟悉彼此,所以温统领自然听出来温大当家的嘴里的不利后隐含的不多见的忧虑,自然温统领也重视了起来。
“我们和魏大人之间都不过是小打小闹,他们拿着我们的把柄,可我们也拿着他的,不过是一张饼你多吃一口,我多吃一口的分别,短期内,到还能相处的下去。可是这个钦差大人的到来却会打破这个平衡。我想,以魏公子的行事风格只怕会说服那个魏大人给我们穿小鞋,一方面陷害你以拥兵自重的高傲形象,在钦差大人哪里先下一城形象。且护送军粮一事确实也是你的责任,这关联总是切不断的。另外,只怕恶毒的招数就是会假造一些我们与这次军粮失窃案之间的似是而非的证据,让钦差大人拿去交差。如果那个魏公子更狠一点儿的话,只怕还可以牵扯到京中的小舅,毕竟他在户部,之前的赈灾粮财只怕也有过手。”
“什么!”温统领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差点儿没把桌子给拍散架了,大嗓门还把刚进门的儿子给吓得几乎没把手中的茶壶给扔出去。“竖子敢尔!”
“坐下吧!大哥。”早习惯自己这位温统领的性子,温大当家对温平招招手,示意他赶快倒杯茶给快着火的他爸消消火。
“这有什么可生气的,魏家跟我们本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逮着机会这么设计我们不是很正常嘛!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魏家以为他们还是在京中呢,想怎么伸手就伸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这次,我不但要剁掉他这只手,如果安排得当的话,只怕能让整个魏家滚蛋!”这话,终于显露出这位朴素的仿佛教书先生的温大当家可不是良善之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