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园十二申请解禁中】
1
这几日,白轻茉算是绞尽了脑汁来逃避喝药。
放在从前,她大可以甩手将药打翻,拉下脸色倒头就睡,甚至呼喝撒泼,都不会有人责怪她,若是她心情好了,想喝便抿半口,也就算喝过了,不想喝的话,便没有人能强迫她。
只是现在,她不知为何,总觉得已摆不出从前那副架势,每日醒来便是心慌意乱,脑子中蹦出的第一个想法便是,今日如何将喝药这件事躲过去?
她实在低估了鸿上在这件事上的较真劲儿,饶是她装睡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他都能识破她的伎俩,将她从床上唤起,将汤药端到她的面前,用极其温柔和煦的语气哄她道:“乖,喝药。”
每次鸿上做出这个举动,白轻茉都觉得是黑白无常在拿着刀架着她的脖子,纵使他的神情再平和,她也由心而生出一股寒意。
她苦着脸,哀求道:“我……我不想喝。”
鸿上依旧是原来的神情,将药汤端的近了些,“不苦的。”
白轻茉挑着眉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实在不相信鸿上会这般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他昨日也是同现在这般对她这样说的,结果白轻茉只拿舌尖尝了一口,只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
可怜见的,几乎当场毙命,世上为何有这么苦的药!
白轻茉端着脸色,尽量平下心静着气抬手将药推到鸿上面前,质问他,“你喝过这药吗?”
鸿上摇摇头。
“那你尝尝。”
鸿上便言听计从地递到自己嘴边抿了一口。
白轻茉本想看他尝到苦涩之后骤然变脸的窘相,但是令她颇为失望的是,鸿上的脸色无甚变化,甚至连眉头都没有拧一下。
太不给面子了,白轻茉不甘心地追问道:“不苦吗?”
鸿上竟还摆出一副回味的模样,舐去嘴角残留的药渍道:“还好。”
“我不信!”白轻茉一把抢过汤药,犹豫片刻,强忍着连鼻子都承受不了的药味,往嘴中灌了一口,“咳咳!……好苦……”
鸿上道:“既然喝了,就喝完吧。”
白轻茉咽了好几次口水,口中的苦味才消减一星半点,她恼怒道:“你骗我!明明是苦的。”
鸿上一脸的无辜,“我没有。”
白轻茉不满道:“明明是苦的,你还强忍着装出一副淡定自若的模样。”
鸿上道:“许是我尝过太多极为苦涩的药,所以眼前这碗,才算不了什么。”
他这句话说的极为平淡,白轻茉却心生担忧,她如今喝的这碗药已是难以忍受,那比这还苦的药,究竟是什么味道。
白轻茉茫然道:“你也生过病吗?”
鸿上摇摇头,“以前受过很难治的伤,不过幸好身边有通晓医理的朋友,良药苦口,那时我才明白这四个字的意思。”
听他的字句像是在描述一件极为苦难之事,但是到了句末,鸿上突然勾唇笑道:“他做的药,真的很苦。”
白轻茉咬着下唇,眼中掩着几分踌躇,“你那个朋友……真的很通医理吗?那能不能请他来治好我的病?”
鸿上才明白她安的是这份心,便道:“他如今不在此处,不过你放心,我一定能治好你的病,好了,把药喝了。”
白轻茉乖觉地点点头,拧着眉强忍着将碗中剩下的药一饮而尽,咳了好几声才压下了呕吐的欲望。
她擦去额角因苦意上头而冒出的细汗,将碗递到鸿上面前,笑着将一滴不剩的空碗展示给他看。
她道:“好像比前几日更加难喝了,有股奇怪的味道。”
鸿上接过碗,放到了一边,“这几日大夫又添了新的几味药材,所以你才喝不惯。”
白轻茉叹了口气,用手帕擦了擦嘴角,“等一月过去,你打算带我去何处?”
鸿上拢了拢衣袖,道:“你想去何处?”
白轻茉突然沉寂下来,垂了眼想了许久。
闹市新奇有趣人烟不绝,她卧病之前是喜欢去的,摊子上的小玩意儿她自小就玩遍了,这么多年估计翻来覆去也无甚变化,因而对闹市的欲望倒没有那么大,再者以她现在的身子,兴许还是承受不了那里的尘烟气。
犹记得城郊有一片极大的原野,紧接着一片莲塘,到了这个季节,漫塘莲花次第相接,塘中曲径通幽,竹桥直到塘心,塘心另有一亭,从前仿佛是有文人墨客在那处谈诗,不过她倒也听不大懂,只觉得意境甚美,到了亭中的人,便会被莲花团团围住,一片嫣红绿玉,与清风相舞,景致煞是好看。而相接的原野之上又有些许孩童与爹娘相伴一同欢放纸鸢,打鸟捉虫,总有倒霉孩子的纸鸢缠绕在了树梢之间,而那处的树又极高,大人也取不下来,孩子便只能在树下干瞪眼,瞪着瞪着就委屈地哭好长一会儿。
那时的白轻茉就会在心里暗暗嘲笑那些人,一会儿等她来放纸鸢,技法绝对比其他孩子出彩。
只是她到那儿的第一次,这病便毫无征兆地突然袭来,还没握到纸鸢,便倒在了一片黑暗之中。
她还记得在昏去的时候,她做过一个梦,梦到自己将纸鸢放得很高很高,可她把弄着的线,却突然没理由地断开了,纸鸢便随着风而去,没入云层,最后消失不见。
她真的,很想放一次纸鸢,看着纸鸢凭着她的拉扯收放,在无垠天际肆意地飞翔。
她看着鸿上,神情恳切道:“我想,去城郊放纸鸢。”
鸿上蹙眉,“纸鸢?”
白轻茉陡然一惊,“你不知道纸鸢是什么东西吗?”
鸿上摇了摇头,“从未见过。”
白轻茉忍着笑,“没想到堂堂顾家大少爷,竟没放过纸鸢吗?我们这里的孩子可是都放过的。”
鸿上道:“你也放过吗?”
白轻茉的神色黯然几分,“一次,不过还没放成,我就晕过去了,醒来,就有了这个病。”
鸿上的脸色也随着她黯然几分,应允道:“那好,那就陪你去放纸鸢。”
白轻茉又道:“小时我馋过街边的纸鸢摊子,虽很喜欢,到底觉得样式图案都不太如意,若是……能放自己做的纸鸢,肯定会更加有趣。”
“你想自己做?”
“嗯!”白轻茉欢喜地点点头,“应该不难,我想试试!”
“我去替你买材料,”鸿上抬眼问,“你想做什么样的?”
白轻茉略想了一想,缓缓道:“我想……在上面画一幅画。”
2
隔日,鸿上就将做纸鸢的材料都备齐全带到了府里。
这几日,白轻茉的身子好了许多,人也跟着精神许多,在鸿上的要求之下,白夫人也终于容许白轻茉在府内略微走动。
这是时隔多年,白轻茉第一次踏出这个禁锢着她的屋子。
她竟有些许紧张,仿佛是要去踏足一个陌生之地。
她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去离她屋子不远的一个小亭,那里足够清幽,不会被人打扰,即便是解了她的禁锢,她也不想和府中的人有太多接触。
小亭已不若当年,或许是许久没有人踏足此处,石凳石桌上积了许多尘灰,四周也都是些丛生的杂草。
白轻茉摸着布满裂痕的亭柱,颇有些感慨道:“小的时候,我总会犯错,娘亲很凶,爹就带着我躲到这里,然后教我如何对我娘用苦肉计。”
“后来,我生了病,娘再没凶过我,这些年她对我有求必应,再没了以前那般倨傲的姿态。”
“再后来,爹也死了。”
“如今弟弟出生,不知道他是不是像我一样顽皮,或许也会犯错,也会躲到这里,只是……谁来教他怎么用苦肉计去哄骗我娘呢……”
她说的很平静,好像在诉说别人的故事一般,眼中没有任何波澜,神情更没有任何变化。
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抚摸亭柱,寄情于物。
鸿上立在她身侧,温和地跟着她抚了抚那亭柱,道:“我见过你弟弟,他很可爱很乖巧,见了生人也不哭不闹,反而会以笑面之。”
白轻茉撇去愁绪,抿唇一笑,“真的吗?”
鸿上点点头,“你为何不去见他?”
白轻茉道:“我怕我……把病气过给他,他还太小,怕是抵抗不了。”
谈话间,鸿上已将桌凳擦拭干净,还在凳上垫了一个软枕,便领着白轻茉坐在了软枕之上。
纸张已平铺在了桌上,其他用具也已齐全地安放在一侧,鸿上望着白净的纸张,问她道:“想好画什么了吗?”
白轻茉点点头。
她早已有了计量,想画佳人遗世独立,画君子风华无双,画二人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再有一家其乐融融,于明月清姿之下,山高水长之间。
不过,一个严峻的难题也赤裸裸地摆在她面前。
她执笔抬头望向鸿上,带着几分无奈道:“我……不会画画。”
“嗯?”鸿上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小时师傅教时只入了门,后面便再也没认真学了。”
“我倒是会一些。”鸿上忍着笑意,带着几分无奈摊摊手,紧接着,他又道:“不过,既然这纸鸢如你所说是放一个心意,那么心意要到,还是得你亲自动手。”
白轻茉便只能硬着头皮,落笔作画。
她先是画了一轮明月,画得还算像样,一看便是十五的月,端的是又大又圆润,她指着自己画的圆对鸿上道:“这是月亮。”
鸿上报以一笑,“画得很好。”
白轻茉又添了几笔,纸上便跃然建上了一座宅子,“这是我们家。”
再几笔下去,宅子便融进了山水之中。
她少时没少画山水图,如今虽忘了些许,不过功底还是在的,如今画起来也算是得心应手。
画山水是她的长处,但画人,便是她避无可避的短板了。
那一家和乐融融之景,在她脑中想的是极为和美的,不过画出来之后,她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家的男主人姿态佝偻,女主人神情凶悍,一旁蹒跚学步的孩子活像一只小猪崽。
白轻茉羞着脸指着那男主人道:“这是我爹。”
鸿上有些怔然道:“看……看得出来。”
白轻茉纤长的手指向右移了移,指着那妇人道:“这是我娘。”
鸿上指着角落那个身子卷在一起,肥头大耳的“东西”道:“这是你弟弟吗?”
白轻茉绽开了笑颜点点头,“像吗?”
鸿上僵着脸色,哭笑不得道:“你没见过他,能画成这样也实属不易了。”
她仿佛得到了些许鼓励,又刷刷几笔,在离那一家人不远之处又勾画了两个人物。
皆是两个长发如瀑衣衫飘飘的背影,一个多了头上多了几点墨,应是头上的发髻,另一个身形高出几分,手中握着一把利剑。
看得出来,他们是执手而立的。
画中人面对着高山流水,背对着画外人。
白轻茉指着矮几分的那个道:“这是我。”
鸿上的眼神落在一旁那个高上几分的身影之上,沉吟道:“这是……我吗?”
白轻茉点点头,脸上腾起几分绯红。
鸿上的眼神迟迟不肯从那柄剑之上移开,他盯着剑身,眉头越拧越紧,眼中漆黑如墨,深不见底。
“为什么,我手中会有一柄剑呢?”
白轻茉神色怡然,缓缓答他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你应该是握着剑的。”
他是握过剑的。
在那一天,在那个深不见底的寒渊之内,他衣衫褴褛,痛不欲生,单薄的身影在凛冽的疾风中是那样瘦小。
他一步一步往前走去,顶着扑面而来的风雪,颤抖着拔出了面前的长剑。
天地之间的神兵利器,剑看起来最是无情,这兵器的轮廓是那样分明,就如同所谓的昭昭天理,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情,纳不下一星半点的爱。
凶光毕露,寒芒不敛。
极为冰冷,极为沉重。
他握着他最厌恶的武器,杀了他最敬重深爱的人。
彼时,他不过是个孩童。
弱小,毫无抵抗之力,只能看着鲜血顺着剑尖流向自己的手,看着那个被他一剑贯穿心脏的人,对他露出欣慰的笑,告诉他:
“鸿儿,好好活下去。”
他看不见自己惊恐悲痛到扭曲的面容,听不见自己撕心裂肺的大哭,一切都被四周爆发的欢呼声掩去,掩入寒渊的风雪之中。
在那之后,他再不愿碰剑,不愿再触碰那段冰冷绝望的回忆。
可是,他也曾是喜欢执剑的,也曾用它,救下一条又一条无辜的性命。
直到那个身着红衣笑靥如花的人,握着他的手,一步一步帮着他重新拿起了那把剑,一步一步帮着他放下那段执念。
她说,剑没有错,错的是天道,寒的是人心。
鸿上舒开眉头,拿起一旁的另一只笔,在画中女子的头上添了几笔。
“铃铛?”白轻茉有些不解。
鸿上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你应是戴着铃铛的。”
白轻茉笑骂道:“你怎么学我说话呢!”
鸿上笑得淡然,又落笔在明月之间添了几道流云,在二人所立之处落了几簇花。
他道:“画好了。”
白轻茉也跟着笑道:“画好咯,先好好收着,等你带我出去玩时,它就可以飞上天了。”
鸿上道:“今日还没喝药吧?”
白轻茉睁眼支吾道:“没喝吗?我……我觉得好像喝过了。”
鸿上扶着她起身道:“先回房,我去给你取药。”
白轻茉脸色耷拉下来,只好跟着他先回房,在房中安生着等鸿上,等他取那又苦又涩的汤药回来。
同往日一般,她还是免不得心慌意乱起来。
不安的感觉如同蚂蚁一般啃噬着她的心,她终究还是又没忍住,冲出去想要去寻鸿上。
直到最后一刻,她终于清醒,一步一步离开门前,回到房中,仿佛从一场噩梦之中挣扎出来。
可噩梦告诉她,这不是梦,是真实。
(游园惊梦.十二申请解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