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一日,雨下得极大,砸着窗面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丝毫没有消减的势头,一直下到深夜。
往日,每逢这样的大雨,白轻茉定是要移到窗边靠着听雨的,但今夜,她却很乖觉地安倚在床上出神。
白日里顾鸿上说完那句话后便离开了,离开之前,还颇为亲近的摸了摸她的头,留下掌上的一丝温热,好似彼此之间已是熟识。
白轻茉清楚地记得,他说的那最后一句话,不是“可不可以”,而是“你一定要”,不是恳求,是命令。
从来没有人敢用这样的语气命令她,从来没有人命令她为其而活,府里的人都深谙一个道理,在她面前死这个字是禁忌,活这个字更不可提,即便是她娘,至多也是泪眼朦胧地求她能不能不要再作践自己。
此生至今,她本以为自己永是一株毫无生气的荆棘,开不出花,结不出果,昏沉地立于天地之间,受凌风摧残,只能不断蜷缩,不断屈身,不断地为自己护住最后一方天地,最后却不得不颓败而倒。
但今日,她的面前却突然立了一个人。
这个人,叫顾鸿上。
他不与天地万物一般舍弃她惧怕她,甚至极尽温柔地抚摸自己枯死的枝干,即便被尖刺扎伤也依旧笑得如沐春风。
他就以这般姿态来到了她的面前,告诉她:
你一定要,为我活下去。
至此,她犹如褪皮换骨,沐雨重生,好像再不是那无情无爱荆棘身,而是像院中立着的那株拥风弄雨的白桃一样,有了些许活气。
夜雨打窗,女儿闺阁思情意绵绵,这种事她从未奢望过,如今竟真真落在了她的身上。
顾鸿上的模样,此时便清晰地闯进他的脑海中,细致地连每一根发丝是如何散落在他身上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白轻茉微微睁大双眼,心中涌上一股翻腾的羞怯,她忍不住低下头去。
便是这一低头,雪白丝滑的被上兀地晕开一抹刺眼的猩红。
几乎是同时,又一滴鲜血落在了同样的位置,将原处那红团晕得更加刺目。
白轻茉下意识去抹自己的鼻下,一抹便是满手的鲜血,她的笑便由此凝在了一个凄凉的弧度上,鼻中的鲜血不断地浸入她的掌缝,在她的手背上肆意横流。
白轻茉面色僵硬,用手掌一遍又一遍地拭去鲜血,最后连这样简单的动作都被自己慌乱的思绪一手打断,她擦得毫无章法,半张脸几乎都被血污覆盖。
而这只是刚开始。
几乎没过多久,难以忍受的痛楚便从她的腹中袭来,白轻茉不得不蜷缩起身子奢求一丝半点的舒缓,然而痛感好似一把无比锋利的弯刀,在她腹中蛮横地搜肠刮肚起来,毫不怜惜。
她的身子一僵,觉得胸腔突然袭来一阵闷痛,便下意识拿手去捂自己的嘴,然而鲜血还是从她的口中被重重咳出,将她的阻拦衬地那样无力。
她挣扎地死去活来,想要将这痛楚生生忍住,直到目所能及之处开始覆上一片焦黄,她才真正开始慌乱。
白轻茉只能咽下口中的鲜血,竭力扶着床沿哭嚎:
“娘……救我……救救我……”
在这意识不清的最后这几刻,她才深觉到今夜的雨是这样大,大得能将她的求救声吞没过去。
她的一切,或许就断在这一夜了。
2
万年前的鸿上,也是在无间地狱呆过的人。
在那段被遍野哀鸿包裹,被成河流血吞噬的日子,是他的阿离紧紧拉着他,一步一步排除万难走出那无尽的黑暗,拨云散雾,重归清明。
所以他深谙其理,知道不可将一个浸在冷水中久了的人直接拉出,不可盼一段成灰的枯木能立刻重塑其身,散叶生花。
如今的白轻茉受不了突袭而来的爱意,你愈是紧紧拥住她,她所承袭的情意愈是会化作鸩毒入腑,一步步将她蚕食个干干净净,所以他必须慢慢来,慢慢将梦中的白轻茉救起,就如同万年前她将他救起一般。
暮色渐浓,一轮红日隐入万丈霞光中,将夜色缓缓拉回天际,鸿上不改昨日的衣着,直到夜色铺满整张天空,才走到了白府门前。
他本出发得极早,但一路被人间一些新奇玩意所牵绊,一想到白轻茉为病所累足不出户多年,想必外头这些玩意儿她也是未曾见过的,便想着带一些给她瞧瞧,但挑着挑着,想把每样都包下,却又觉得都不尽如意,最后还是空手到了白府前。
他满心欢喜的来,却忧心忡忡地踏进了后院。
白夫人告诉他,白轻茉昨夜病情加急,呕血不止,所幸及时发现,服了药才好了几分,傍晚方才苏醒,但情绪激动,喝退了企图踏进房间的所有人。
鸿上望着白夫人手中紧握着的汤药,忧心道:“这是她今日要喝的吗?”
白夫人已在她门前立了许久,汤药冷了又换,换了又冷,她总寻不到机会踏进白轻茉的房间,推门那一刻便会被白轻茉喝退。
她点点头,哀叹道:“她不肯喝药,也不想见人。”
鸿上的眼神透过门后,似乎能望到屋内的白轻茉,“昨夜……究竟是什么境况?”
白夫人摇摇头,又是一声绵长的叹息,“我进屋的时候,她已经昏过去了,整张被褥上鲜血淋漓,脸上……”说着,她的眼眶渐渐红了,忍不住啜泣起来,“全是血与泪……全是,她才多大年纪,为何要遭这样的罪呢!”
鸿上心中一阵钝痛,但还是强忍着将白夫人拉到廊间,作揖道:“失礼了夫人,我怕她会听到您的哭声,她听不得。”
白夫人这才停止了啜泣,颇为感触地打量着鸿上,叹道:“我能看得出来,你对茉儿是真心的好……只是,也难免想多嘴问一句,究竟是为何?你们不过,见了一面。”
万年前的一切,鸿上就算出口当作解释,恐怕面前这个白夫人也只会把他的话当作是一番玩笑,他只能开口道:“个中缘由……我无法与您解释清楚,但我能向您担保的是,我不会负她。”
他言辞何其恳切,纵使这句话信服力依旧不大,白夫人听他说完,竟也觉得深信不疑。
鸿上接过她手中的汤药,稳稳地端着,道了一句,“交给我吧”,便朝白轻茉的房间走去。
一如其他人一般,他方推开门,白轻茉暴怒的声音便迎面而来:
“滚出去!滚!”
鸿上丝毫不受她的影响,硬着头皮走进了屋内。
满地碎裂的瓷片,想必应是白轻茉亲手打碎的那些药碗,鸿上穿过这些碎片,走到了白轻茉的床前。
白轻茉发现是他,好像愣了一愣,但还是立刻恢复原本不可逼近的模样,沉沉地又道了一句:
“滚出去。”
鸿上走近了些,坐到了她的床边,抬起汤匙吹了吹手中的汤药,递到了白轻茉嘴边。
白轻茉喘着粗气,怒视着他,额上冒出一些青筋,只听得她冷冷道:“这药,要喝你自己喝,我不想同你废话,我再说最后一遍,滚。”
她眼中锋芒逼人,仿佛在告诉鸿上,若你再不滚出去,后果自负,她是在拿自己的身体要挟他。
鸿上将汤药放在一旁的小桌上,却被白轻茉突然扬手打翻。
“到底要我说多少遍!”
说完,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整张脸由苍白变为一片铁青。
鸿上通身一颤,立刻双指相并,用力点在了白轻茉身上的一处穴道。
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白轻茉只觉得有一股力量并着热意涌入她的身体各处,一时之间,身上的疲累感竟消弭几分,就连痛楚也被这热意吞没。
她怔怔望着鸿上,“这……这是……”
鸿上现下自然不能透露自己是妖的事实,更不能告诉她他方才是用自己的修为才为她抑制住了体内的病情,便扯谎道:“这是我向一些名医讨来的方法,说是人体一些穴道,善用可医病,我便试试,你好些了吗?”
白轻茉半信半疑地点点头。
鸿上颇为担忧道:“你身子不好,不要乱动气。”
白轻茉又摆出冷脸道:“你以为点个穴道,我这病就会好吗?”
鸿上垂眼笑了,温声道:“我说过要你为我好好活下去,自然不是让你一个人拼命,我会帮你。”
白轻茉道:“就刚才那样?”
鸿上道:“那不过算作一个好开头,我不要你仅仅是舒缓几分,我要彻底根治你的病,要你同常人一般,要你长命百岁同天夺命,要你我生生世世,永不分……”
说到这,鸿上突然噎住了,整张脸憋得通红。
他肤色向来白皙,一红便是红得显而易见,无处遁形。
他一贯是少言,很多事都埋在心里,憋得久了便有一个坏处,容易在自己都松懈之时将自己的底抖个干干净净。
譬如现在。
鸿上自己都感觉到了满脸的热意,偏又眼神还放在白轻茉的脸上,一时之间不好移开,便只能直直盯着。
白轻茉显然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话和鲜红欲滴的脸给怔住,又见他无话,自己也跟着红了脸,红着红着就绷不住了,绷不住就弯起了嘴,一弯,就畅然笑了。
她捂着脸开口道:“你这个人……也太好玩了哈哈哈……”
这是梦中的白轻茉,第一次笑得如此尽兴,这一刻的她,眉是尽然舒开的,嘴是自然弯起的,连笑意,也是绵长不尽的。
鸿上脸上热意便渐渐散去了,换做清朗的笑,“我今日来的时候,见街上很是热闹,也看到了很多新奇玩意。”
白轻茉的笑渐渐敛了去,面目僵滞道:“是吗……”
她已多年未出这个房间,外头无论如何繁华似锦都与她没有半点关系。
鸿上接着道:“我本想挑些东西带给你,怕摸不对你的心意,倒不如你亲自去挑。”
白轻茉睁大了双眼,眸中闪过些许光辉道:“你……什么意思……”
鸿上眉目舒开,清声道:“要出去,走走吗?”
若是换做平日的白轻茉,又或是换做其他人对她说这番话,她大多是一笑了之,权当戏言,又或是冷言拂过,心中淡然。
可面前这个人说出这番话时,像是有无形的力量,好像他说了什么,这事便定是水到渠成一般,白轻茉甚至再不端着倨傲的态度,而是姿态尽失地对着他点头应道:“要!”
鸿上的目光暖融融地抚在她的身上,像是一池温泉般,他清声道:“那你好好喝药,好好养病,我答应你,一月之后,我便带你出去,决不食言。”
白轻茉顿了一顿,终于点了点头,望向门边站了许久的娘亲,开口道:
“娘,我要喝药。”
鸿上笑看着她,退到了一边,温声道:“我明日再来看你。”
不知怎得,白轻茉突然头脑一热,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便是她自己,都未曾想到会有这么一抓。
她不自觉低下头去,支吾道:“我等你。”
鸿上一愣,朗声道:“好。”
外头的星,不知何时洒满了整片天空,扑零作闪,璨璨生辉。
鸿上走在街上,只觉得浑身上下颤得紧,他很激动。
在这梦中,他终于能释放自己的心意,以爱人的身份待在她的身边,而不是强撑着做一个可近不可亲的哥哥,更令他欣喜的是,这梦中没有半分唐祈安的影子,那便是证明,她对唐祈安的执念,并未执到深处。
他想着想着,便弯眉笑了,又是一咳,咳出一团血来。
路人第一次见人咳血还笑的,都被他的模样吓坏了,即刻上前问道:“这位公子,您没事吧?”
鸿上依旧是笑着的,摆手道:“无妨无妨。”
在梦阵之中修为虽耗损不同平日,但换得白轻茉的病情平稳,换得最后她那一刻的羞怯,换得她主动向他示一寸软,他觉得也是损得其所,不亏不亏。
他笑着拂去了嘴边的血迹,清笑一声,负手挥袖搅散了这无尽的夜色,向家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