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唐祈安的脚步踩得很谨慎,他始终保持着三步之距跟在雪桃身后,这样的距离不会太僭越,又不会显得太生疏。
他对雪桃还是印象颇深的,他清楚地记得上次在天道城白轻茉妖性初显便是由她与另一个男子联手救走,能冒着被法印所伤的危险进入天道城相救,她与白轻茉关系一定非同一般。
他倒是不怕雪桃此时对他出手,若是她真想对付他的话,方才在安宁村就可以揭露他的身份,不必再将他领走。
不过令他颇为介怀的是方才两只小妖的言行态度,看起来,眼前这名叫雪桃的女子似乎在失语城颇有地位,而白轻茉比起她来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雪桃领着他,避开人烟聚集处,最后停步在那片极为茂盛的红枫林中。
枫林中央有一座小木亭,桌上茶具俱全,四周错落着八张石凳,又有些水渠环绕于侧,水面飘着些枯叶,有几分残缺的意境。
她转过身对着唐祈安坐下道:“这里是失语城最为僻静的地方,便在这里把一切都告诉你吧。”
唐祈安也跟着寻了一张石凳坐下,有些不解道:“雪桃姑娘指的一切是?”
雪桃望着水面的红枫,眼神仿佛凝滞在上面一般,只听得她缓缓开口道:“关于你……和轻茉的一切。”
唐祈安的手指微微颤动,喉结也不断地上下滑动着。
确实,自从天道城一事后,他脑中只有惊与恨,甚至未来得及喘息片刻便迎来黑衣女子灭城一事,秋鸢被劫走,师兄执意与他辞别,紧接着便是浑浑噩噩赶到了何夕洲,偶然得了白石瞳相助来到失语城营救秋鸢与白石瞳之妹。
一切都太快了,快得如一阵狂风推着他狼狈前行,他鲜少有空当沉下心好好想想,为何白轻茉要出现在他的面前,为何非要待在她的身边不可,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一千年前,轻茉还未修成人形时,只不过是一株普通的茉莉花,微有些灵识,被一个凡人照养着,那个凡人,就是你。”
“一千年?”听了雪桃所言,唐祈安有些惊诧,“也就是说,前世?”
雪桃点点头,“她方能睁眼看看这个世界时,出现在眼前的便是你的模样,那个时候,能有每日你为她悉心浇水修叶,她就很心满意足了。”
“只是那一年,天上突降流火,凡间多处为流火所毁,而你所居之处也未能幸免,姥姥找到轻茉的时候,她身上压着一具不成人形的焦尸,是你用身体挡住流火,救下了轻茉。”
“你入了轮回转世,忘却前尘,单只有她一人,将这件事记了整整一千年。她拼命修炼,守了你整整三世,只要你出生,她就会扮作菩萨来到你投生的人家,哄骗你的父母给你取名做祈安,因为这是你第一世的名字,因为她希望你平安顺遂。”
唐祈安突然忆起小时母亲对他说他出生时,有菩萨托梦给她,说这个孩子只要取名为祈安便能一生无忧,他原以为只是个梦,没想到,这竟会是白轻茉在背后下的功夫。
“起初我以为她报的只是救命之恩,但时过境迁,我知道她已经喜欢上你了,你初见她时,应当有看到过她脖子上的灵石吧?”
唐祈安想起白轻茉胸前那条用细线绕着的灵石,点了点头。
“她虽喜欢你,却一直没有在你面前出现过,是因为她知道人妖殊途,知道不该打扰你的生活,所以用你的发丝做了这么一串灵石,就是为你能在你遇到危险时及时赶到保护你。”
“你真的以为,你能安然无恙的躲过一次又一次的劫难,全靠的是自己吗?在陌花谷这些日子,我从未见她流过泪,她只要一皱眉,我就知道一定是你出了事,每次她回来,总和我们说没事,可是为了保护你而受下的伤疤,那么深,又怎么会是没事?”
“她千年雷劫那一日,你正好与魔蟒相拼,为了你,她不顾千年修为一朝散尽的危险替你除去魔蟒,也是那一日,她终于让你知道了她的存在,便再也不甘再躲在你的身后了。”
“无论是在小镇,还是在青州城和柳州,她可曾害过你吗?她又保护了你帮了你多少次!就为了一句不知真假的天道城要灭城的消息,她把一切都抛之脑后赶去天道城通知你,唐祈安,你知道天道城的法印对妖来说是多大的伤害吗!她拿命来喜欢你,你呢!!你做了些什么!”
雪桃神色极其激动,她一时未能忍住,握拳狠狠捶向了一旁的木桌。
紧接着,她平复心情,以十分悲戚的目光看着唐祈安低声道:“那个时候在韩府,你是不是想对她出手?”
唐祈安神色惊惶,他开口想要否认,可是他清晰的记得那时紧握着剑几乎要刺向轻茉的人,正是他自己。
他的嘴半张着,最终还是没有辩驳出口,缓缓闭了起来。
那个时候,他的眼前是黑的,脑中也是黑的,仅剩的一丝清醒也被脑中小欢和父母的凄厉惨叫剥夺,若不是叶秋鸢拦住他,或许他那一剑,真的会去要白轻茉的命。
既然如此,他还有何可辩的呢。
唐祈安此时已整个人软了下去,从头到尾便是刺骨的冰寒,他启唇,带着十分的愧意道:“你说得对,我对不起她,也配不上她。”
雪桃哼笑一声,冷冷道:“究竟是不配,还是你顾忌她是妖,不敢承认你心中有惧。在轻茉心里,你一直是一个锄强扶弱的大侠,我以为你英勇无比,所以她才愿意为你一往无前,可我现在看到的,只是一个懦夫。”
一席谈话,雪桃字字如针,几乎针针戳到实处,唐祈安虽然反驳无力,但还是反嘴一句:“雪桃姑娘,你不知唐某历经了什么,我行事如此,自然有我的苦衷。”
雪桃自然不接受他这番辩驳,只冷眼道:“我不管你有什么苦衷,都不能成为你伤害她的理由。我只问你一句,你心里到底有没有她?”
唐祈安将眼神投向他处,闷闷道:“我不知道……”
听了唐祈安的回答,雪桃真的从心底生出一股厌恶来,她向来觉得感情之事应该干净利落,唐祈安却非要弄得如此不清不楚。
“你来失语城的目的,是不是为了轻茉,你是不是要伤害她?”
唐祈安立刻解释道:“不是的,我是来救人的!”
雪桃横眉道:“我不管你救谁,既然你不是为了轻茉而来,那好,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经告诉你了,我希望你好好考虑,若是你真的不喜欢她,救完人就立刻离开失语城,从此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
唐祈安的嘴角抿出一丝苦笑,“好,唐某谨记,定当好好考虑雪桃姑娘的话,告辞。”
说罢,他头也未回便转身离开。
雪桃望着唐祈安离去的背影,竟感觉从心底生出半点负罪感来。
“唐祈安!”
她大声喝住他,看着唐祈安慢慢转过身来,眼眶看上去有些泛红。
“你知道吗,陌花谷被灭谷了,小茉什么都没有了,除了我,你是她最后的依靠了……”
她余下的话都被袭来的悲伤噎在喉咙里,再也吐不出半点声音。
只是说到此处,一切意味也该足够了。
她看着唐祈安又是苦涩的一笑,用低得几乎听不清的语调回了她一句。
看口型,雪桃辨认出那是一个“好”字。
她知道,方才她同唐祈安所说的那些话,确实有些重了。
她本想同唐祈安好好谈谈,没想到如今真谈起来会是这样一副她单方面剑拔弩张的境地。
她多次跟在白轻茉身边,所谓旁观者清,唐祈安所做过的她其实也看在眼里,若没有天道城那件事,或许在她心中唐祈安依旧算得上是白轻茉的良配,可叹的是,一切都向着无法挽回的境地行进,半点不由人。
只可惜她知道自己多生事端终究还是无用,若是白轻茉喜欢,哪怕唐祈安是猪是狗,她都会支持她帮助她。
若唐祈安是白轻茉的尘世月光,那白轻茉,便是她雪桃的春日暖阳。
她如今,只为了留住她的光与热,做力所能及之事。
2
暗阁门前,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踏着月光立在黑处,不断地向阁中探望。
兀地,一道青红狐火擦过那身影扑着的门沿,相伴而来的,是阁内传来的一句清冷平淡的:
“还不进来?”
白鬼撅着嘴,抱着怀中的青鸟一脸愁苦相踏进了暗阁。
暗阁内,烛火绰绰,鸿上身着着白鬼终于为他裁好的水墨袍,端坐在矮桌前独自饮酒。
白鬼拨开阁中轻纱,方才的愁苦相便立时变作了十分造作的笑,只见他坐到了鸿上的对面,伸出手扇了扇面前酒壶之上的酒气道:
“呦,鸿鸿这么晚还一个人喝酒呢?”
鸿上微勾了勾唇,眼神示意白鬼让他自行斟酒便是,尔后针对白鬼方才的行为道:“怎么你在自己的地方,还这般鬼鬼祟祟的?”
说罢,笑着往喉中灌了一杯。
只是方灌进去,鸿上的脸色却突然连同身子一起僵住,一口酒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白鬼立刻慌了,直接便伸出手用自己的衣衫去为鸿上擦拭洒落的酒滴,鸿上的面色通红,直直红到了脖子根,他顾不上鼻腔涌上的辛辣感,喘着粗气拧眉抓着白鬼的手质问道:
“你刚才,叫我什么?”
白鬼突然反应过来,用另一只手愤恨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鸿上接着道:“你只有做错事的时候才会唤我鸿鸿,你又做什么了?”
白鬼哭笑不得,慢慢抽回手紧紧抱着怀中的青鸟,板直身子对着鸿上道:
“看在我用衣服为你擦酒的份上,一会儿你绝对不能凶我,绝对!”
鸿上慢慢平复了气息,只摆摆手姑且道:“你先说。”
白鬼便低声含糊不清道:“就今日……我本来在侧殿监工,结果白轻茉就主动来找我了……”
白鬼说到此处,还特别强调一遍是白轻茉主动来找他的。
鸿上只是依旧面色冰冷道:“继续说,说清楚点。”
白鬼带着三分委屈七分怨念继续道:“那我就带她一起坐着云外信边逛边谈嘛……是她先提起让我给她说一些过去的事情,我不告诉她她肯定死缠着不放嘛……我本来只是想说一些无关紧要的,实在不行编点谎话搪塞过去也行,谁知道这小丫头这么机灵,她套我的话欸!”
鸿上整个人僵在原地,顿顿道:“你?告诉她了?”
白鬼立刻慌乱摆摆手,“没有没有没有!”尔后又露出困窘的笑容,低声道:“不过……我情急之下,犯了点小错误。”
鸿上的脸几乎开始痉挛了,他盯着白鬼,一字一句道:“你说。”
白鬼笑叹着起身,抱着青鸟起身缓步往外走,便走便道:“我……我和她说……”
鸿上起身紧跟着他,手中的狐火已腾然升起,青红色的狐火映出他冰寒的神色,只听得鸿上幽幽道:“继续说。”
白鬼倒在门边,一口气直接道:
“我和她说你们万年前是兄妹!”
说完,立刻夺门而出,带着青鸟溜之大吉。
风月殿的上方天空,被白鬼凄绝的惨叫生生撕裂。
几名妖兵被惊动,都闻声而来,却齐刷刷地被眼前的景象弄得瞠目结舌。
只见素日里嚣张跋扈白城主此时居然如同一只被拔光了毛的孔雀一般满脸委屈的缩在墙角,而他的面前,一个身着水墨衣袍的男子正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手掌中握着一团不断跳动的青红色火焰,身后竟然还散着九条火红的尾巴!
妖兵们面面相觑,都打算悄悄离开,装作没看到这一幕,不知道哪个不懂事的妖兵突然上前,十分愤慨道:
“何方造孽,胆敢在风月殿造次!”
白鬼眼睛睁得溜圆,眼神恶狠狠地剜过那个妖兵,怒喝道:
“滚!”
那妖兵不知是缺根筋还是怎的,居然拿着兵器指着鸿上威逼道:“听见了吗,我们城主让你滚!”
这一句,倒是把鸿上逗笑了,他忍不住背过身去哼笑了几声,将尾巴收了起来。
这几声,白鬼听得清清楚楚,他的脸色僵,心中更是怒不可遏,气得指着那妖兵半晌说不出话。
不过怀中的青鸟倒是叫得挺欢,仿佛很喜欢这种场面。
余下的妖兵都很知趣地上前架着那名妖兵道:
“城主放心,今夜什么也没发生,我们什么也没看到。”
说完,几个架着一个一溜烟跑走了。
白鬼又露出十分委屈的表情对着夜空叹气摇头道:
“晚节不保啊……”
鸿上这才转过头,熄了手中的狐火。
“谁让你自恃聪明,却做出这等蠢事。”
白鬼嚅声道:“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青鸟也在此时不断啼叫着,好像在为白鬼求情。
鸿上甩袍幽幽道:“罢了,看在青鸟的面子上,放过你。她人呢?”
白鬼摇摇头,“不知道……”
鸿上道:“罢了,你回去歇着吧,我自己去寻她。”
说完,鸿上身子一腾,化作一团狐火飞逝而去。白鬼这才起身,想起方才如此丢脸的一幕竟然被手下瞧见,不免气得脸色都青了,只听得他对着鸿上离去的方向气愤道:
“找找找,你去找她吧!等听到她叫你一声哥哥,有你难受的时候!”
说完,又揉了揉自己身上被狐火烫伤的地方,不住地“哎呦”了几声。
3
叶秋鸢睁开眼,发现面前是一片昏黑。
她用所剩不多的气力嗅了嗅,觉得四周的血腥味又浓了些,而这血腥味,恰好来自于她自己——她能感觉的到,身上的伤口还在渗血。
面前突然亮起一阵刺眼的强光,她被逼得闭上了眼睛,直到刺痛感渐渐褪去,她才再次睁开眼。
四周又陷入了黑暗之中,不过这对于她来说毫无分别,这里太暗了,暗得她辨不清日夜,就算有人站在她的面前,她也看不清那人的脸。
脚步声渐渐逼近,叶秋鸢深吸一口凉气,知道那个人又来了。
那人站定在叶秋鸢的面前,低声轻笑。
“四天了,你居然还活着。”
叶秋鸢抬头看着面前的一片昏黑,也学着她哼笑一声。
那人见她这般反应,倒是生出了几分兴趣,俯下身子凑到叶秋鸢耳边低语道:
“既然你如此顽强,那就让我看看,你到底能到什么地步。”
尔后,叶秋鸢听到了匕首出鞘的声音。
她本能地绷紧了身子,连呼吸都变得恐惧起来。
这四天,她一直被绑在这里,绑在这条十字木架上。
她以为,她应该会死在天道城里,可没想到她还能再次醒过来,她猜测带她来此处的人,应当是那天的黑衣女子。
她以为爬出地狱时,实则是陷进了另一个地狱。
每一日,当那道强光出现时,叶秋鸢就知道,她的地狱开始了。
黑衣女子会拿着匕首,在她身上划开一道又一道,每日,整整四十九刀,一刀不少,每刀都划在血脉会立刻贲裂之处。
她记得,第二日的时候,黑衣女子抚摸着她身上的伤疤时,仿佛某些东西得到了印证,欣喜若狂地捏着她的下巴道:“看来是真的。”
紧接着,又如同昨日般继续对她行刑。
直到今日,是黑衣女子第四次踏进这里,叶秋鸢才能明白今日已是她待在这里的第四日。
叶秋鸢心想,若是此刻能看到自己的模样,恐怕她应该连自己都会被自己吓到。
整整一百九十六道伤痕,究竟会让她变成什么模样。
那些痛楚袭来的时候,她狠不得立刻昏死过去,却依旧清醒着承受了下来,有时连她自己都放弃了,会闻着那些刺鼻的血腥味质问自己为什么还不死。
或许始终支撑着她的,是唐祈安吧。
所以在黑衣女子说害怕她被自己不小心弄死的时候,她才会用自己还明亮着的双眸如此笃定地说:
“我不会死的,祈安他……一定会来救我的。”
今日的四十九刀,她又在清醒中尽数受了下来。
叶秋鸢喘着粗气,觉得浑身一片冰凉。
黑衣女子将匕首收回鞘中,拍了拍手。
“叶秋鸢,你放心,等过几日我拿到唤灵水,你就不用再受这种痛苦了。”
叶秋鸢只低着头,她太累了,累到已经无法再开口回应。
黑衣女子突然“啧”了一声,十分不满地开口道:“真没想到,我身后竟然还有一条尾巴,让我看看,究竟是谁这么大胆,敢跟踪我。”
说完,她向门口走去,随着白光亮起又灭,将一屋的血腥关在了身后。
门外,白轻茉靠在拐角,不断地向面前的屋子张望。
她一路跟着幽宁,直到幽宁进了眼前的屋子,便再也没出来过。
她能猜测到,这大抵就是幽宁在失语城的住所,毕竟当初罗刹中的七人,应该也包括幽宁,白鬼为她安排了住所,也不奇怪。
幽宁进去之后,白轻茉在外足足呆了半个时辰,屋内虽没有任何异样,但她也不敢轻举妄动,毕竟她不是幽宁的对手,贸然相拼不但无法知道青藤的下落,还有可能把自己也赔进去。
只是在她有些困乏之时,幽宁的气息却突然传来。
“糟了……”
她一个激灵,立时想要变幻离开,可是幽宁也在此时,打开了门。
白轻茉通身一凉,看着幽宁正要转头向她这边张望。
一团青红色的狐火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继而,化作一个身着水墨色衣衫的男子。白轻茉还未来得及看清这背影主人的模样,便被这人化作茉莉收入了袖中。
只听得这人低声道:“不要出声。”
他的声音虽清冷平淡,却带着十足的安全感,白轻茉很乖觉地没有出声,安安静静地伏在了他的袖中。
白轻茉只听得幽宁惊诧的声音传入自己的耳朵,好像是她对着这袖子的主人唤了一句:
“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