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专程登门告辞。三福晋和凤可等见了都非常热情，拉着她说东说西，一再让她安定下来了要来信，没事常来京师玩，又询问阿九的情况。饶是碧云平日里聪慧过人、口齿伶俐，这会儿也没法应付了，只恨自己只有一张嘴。主人告别完了，又有菊香、秀儿等一干丫头，更是又抱又叫，又哭又笑，吵得我头都疼了，知道的是认识了十几天的姐妹，不知道的还以为骨肉分离呢。我在旁边看得好笑，女人真是天生会演戏。
我今儿上朝时已经听说了，老马举家外迁，碧云也要跟着去。至于地点，大概是九姨太的老家金陵。难得老马一大家子人，居然能够如此齐心，老马太太强硬了一辈子，最后还是从夫了。
我的心里似乎也有些空落落的。这是怎么了，我忍不住鄙视了自己一下，都一把年纪了，阅遍人间秀色，还会对这个小姑娘动心吗？
碧云终于一一都道了别，赠完礼物，打算出门，三福晋和凤可非让我代表她们送碧云和阿九一行到十里长亭。碧云一再说不用了、不敢当，但架不住三福晋和凤可的热情，也只能作罢。大家又是一番热泪和牵肠挂肚的话，福晋亲自率领众女送到二门口才作罢。
和碧云一起坐上马车，我真的有一些伤感。这样聪慧的女子为我平生仅见，今日一别，天各一方，再相遇真不知何年何月了。
碧云还在抹眼泪，而且还将泪水抹在一条刺绣得非常精美的帕子上，一点也不心疼那帕子。我撇撇嘴：“快将泪收起来吧，真有那么伤心的话，就不要走好了。”她愕然地看着我，我赶紧指指她手里的帕子：“瞧瞧，帕子都脏了，你不可惜呀。”
碧云哼了一下：“爷又不是女人，哪知道女人的心思！”不过，她倒也不再哭了，看看帕子上又是鼻涕又是泪的，便重新拿一条新的出来，那条脏了的准备收起来。
我皱眉：“这么脏，你还放在包袱里？你是个女孩子，怎么这么不讲究！”
她讶异：“那放哪里？”
“这儿，这儿。”我故意随意指了一下车厢角落。碧云看看我，没说话。我伸手抢过来，扔在边上。碧云瞪了我一眼，不过也没说什么。
我掩饰着自己的窘态：“一会儿我帮你扔掉。”这话竟让她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这笑让我更局促了，莫非这丫头已猜中了我的心思？我不过是想留个念想罢了。我轻咳了一声，故意转移话题：“爷怎么不明白女人？我家里那么多，环肥燕瘦，差不多各种类型的女人都全了，她们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脑子里想什么我都知道，我还不够了解？”
碧云含笑点头：“对对对，爷已阅遍天下秀色了嘛，什么不懂呢！”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戏谑之色这味儿我怎么听着不对，怎么有一点？
我摸了摸下巴：“是不是有点酸了？”
碧云斜了我一眼：“说什么呢，您可是位王爷。”她转过脸，不再说话。见她这冷冰冰的样子，我暗自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我实在忍不住：“碧云，是不是你们家的女人都这样绝情？”
碧云看了我一眼，不言不语，我恨不得将刚才的话收回来，正在懊丧不已，碧云轻声说：“奴婢明白您的意思。”
“哦？”我心头一喜，“那你说说看。”
碧云摇头：“有些事不说比说好。”
我有些泄气，弄了半天还是这样，难道要我开口请她留下来吗？我可不是十三弟，没有那样的耐心，更没那样的热情。再说了，我请大概她也不会留下的。见她漫不经心的样子，我心中实在懊恼，忍不住说：“其实还有一种女人是我没见识过的。”她依旧不说话，我只得又接着说下去，“就是你家这样的女人。”
她看着我。
我已不管后果了：“你家的女人都是铁石心肠，根本不懂人间还有情爱。”碧云的眉已经开始倒竖，我只当没看见，继续说：“你知道十三弟为了阿九准备放弃的是什么吗？就这样阿九都不动心，还是抛下十三弟走了，千所寒冰都没有她的心冷。”
碧云笑了：“爷说的是这个？爷怎么知道阿九就是铁石心肠呢？”她忽然地叹口气，“其实正是因为知道十三爷将要放弃的是什么，阿九才不愿留下。她不想十三爷为她放弃，难道这也有错吗？”
我当然知道清华没有错的，可如今面对碧云，我心中无来由的生气，只是不想让她又一次抢了上峰，只能强词夺理。
“好，就算她走是成全十三弟。那她为什么要对十三弟说她从来没有爱过十三弟？难道留一点余地都不行？就算走也没必要走得如此绝情吧！”
“阿九这样说了吗？”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心道，又来了，故作失忆。
“你忘了那天在永和宫门外，阿九亲口对十三弟说的，你、老四都在场，这可没法赖了吧？你不要说你没听见。你可知道，你们走后，十三爷伤心成什么样子，到今儿还在床上躺着呢。”
我可不是危言耸听，那天清华对他撂下的这句狠话，让老十三心痛不已，是我、老四和十四弟三个人费了很大劲儿才将他弄进永和宫的。这一次，他是真的受伤了，饭不吃，话不讲，躺在床上痴了一般，太医也束手无策，娘娘的眼泪更是流得可以用盆装了。昨儿我让三福晋去永和宫探望，还说仍在床上，没有起色呢。
“听见了又怎么？”碧云哼了一声。这丫头的脸皮真够厚的，我都当面揭穿她了，她居然还这样无所谓。
我冷笑：“那你刚才又那样说。”
碧云反问：“阿九那天是怎么说的，三爷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这件事后来老四都一字不差地对我们讲过了。怪不得她不在乎，莫非以为我是诈她，既然这样，我也就不需要给她留情面了，非得打压一下这丫头的嚣张气焰不可。我嘿嘿一笑，“碧云丫头，我还真不怕你追问，清华的原话我都记得一字不差。”
她摇了摇头：“成，那请王爷赐教吧！”
这是将我？我不禁冷笑，她这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呀。我清了清嗓子：“你妹妹说，清华从来没有对十三爷动过真情！”
碧云叹着气，眼看着我摇摇头。这什么意思，难道我说得不对，或者这丫头又要耍诈？
“这句话我到死都会记得，肯定不会说错。”我不容置疑地加了一句。
碧云淡淡地：“奴婢可没有说王爷说错了。”
没说错，那她是什么意思？看着她那有些轻视我的眼神，我忽然明白了这句话的真正含意。皆因我们平日清华清华地叫惯了，竟忘记世上本来就没有清华这个人，她怎么能对十三弟动真情呢？清华没有动过情，那么阿九呢？
“难道，难道……”我无法再说下去，心里忽然有些疼痛。这是怎样的女子，她已牺牲到无我的境地，我竟还在这里误会她。
碧云黯然，轻声道：“王爷，她怎么说得出如此伤心的话！”
是很伤心，伤了老十三的，也伤了阿九自己的。阿九明白老十三以后会登上九五之尊的宝座，也明白自己的经历无法母仪天下。她留下，只能令他失去天下，她离开，他却能得到整个江山。老十三的痴情，人人皆知；阿九的痴情，又有谁明白？
这个女孩子，到底为老十三做出了怎样的牺牲？皇家需要她时，她义无反顾地答应留下；皇家不需要她了，她又毫无怨言地立即走开。如果当初按她母亲的安排，她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自己隐藏起来，谁也找不到她。如今，她已曝露在世人的眼前，难道她不知道现在离开京师，自己随时都有被人杀害的可能吗？为了十三弟，她大概已不在乎自己的安危了。或者正如当初老十四所想的那样，心死了，人到哪里都一样吧。
我现在也理解了碧云。她为了保护妹妹，宁愿共涉险境，舍弃光明前程。我不禁汗颜，我辈大丈夫，尚不如一个弱女子，能视富贵如草芥，视前程如浮云，还有何脸面在人前谈经论道？
几匹马飞奔着超过了我们的车，马吃了一惊，原要打了几个圈儿，我和碧云被甩得东倒西歪，好不容易才坐稳身子，碧云已吓得脸色煞白，不知何时倒在我怀里了。见我看她，小脸又涨得通红，赶紧坐正身子，尽可能离我远些。我不禁好笑，原来她也有娇羞的时候，又后悔刚刚没有好好一亲芳泽。
何顺儿已在外面叫：“你，你没事吧！”
我掀开窗帘：“怎么回事？”
“回爷的话，是四爷与十三爷的马惊到了咱的马。”
我噢了一声，随即又一愣：“你说什么，老四和老十三？老十三能下床了？”
碧云这时也不能淡定了：“十三爷？他来做什么？”她的不安感染了我。我笑笑：“不会有事的。”她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
车飞奔起来。我和碧云紧张地扶着车把。其实我知道，去与不去，都不会有什么改变。老十三既然能飞马前来，谁还能改变他的主意？
长亭古道，斜阳孤鸦。
车队停在路边，除了阿九没下车，几乎所有人的都站在路上。老马家的女人本来就多，这时黑压压地往大路上一站，倒是很好看的风景，大概这里从来都没这样热闹过。不过人虽多，却很安静，并没有人敢插一句话，就连一向强势的老马太太都不声不响地呆在一边，扶着小丫头，抿着个嘴。
一辆车前，黄妈和老马各站在一边。十三弟一只手把着车辕，颓丧无比，老四在一边也不说话，看来已僵持了一会。见我们来了，老马像是遇到了救星，赶紧叫到：“三爷，您快劝十三爷回去，阿九是不可能下车的。”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十三弟便道：“三哥你别劝我，除非清华跟我回去，否则我就站在路上站一辈子。”
这是什么话！我看看老四，老四也是一脸无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