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如雪平静地看着北照世同样平静的眼睛,说道:“先生了解我多少?”
北照世回道:“完全不了解。”
燕如雪笑了笑,笑容里有几分淡淡苦涩。
“我有病。”
她一边说着,一边带着北照世坐到了小院子里面的亭中,端着茶水倒了两杯,又拿着茶水放在了北照世面前。
“本来我是没有妹妹的,正是因为我小时候身体极差,因为一次突然的风寒,差点儿要了我的性命,后来我的父亲为我请来了锦城最好的郎中,那位先生虽然拼尽全力保住了我的性命,却也告诉我的父亲……”
说到这里,燕如雪缓缓深吸了一口气,眨巴两下眼睛,似乎有些情绪波动。
“他告诉我的父亲,我以后不能怀上孩子了。”
这种事情说给外人听或许显得很奇怪,但是对于燕如雪而言,这未尝不是一种对自己内心情绪的倾泻。
本来她也没有想过与北照世说这些,到底是不妥,但得知了北照世是她妹妹燕如碧的同门之后,她对北照世多少有些莫名的信任。
北照世知道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望着燕如雪,北照世想了想安慰道:“没关系,我也不能怀孩子。”
“噗……”
燕如雪原本低落的情绪被北照世这话逗得笑出声,而后她便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急忙用手捂住了嘴,将眼神移向一旁,面色通红。
“你是男人,当然不能怀孩子!”
北照世没有喝茶,他缓缓将自己的身子靠在一旁的石柱上面,说道:“所以是因为这个原因,导致了你在家族之中的地位变得十分尴尬对吗?”
燕如雪收敛了一下自己,温声道:“先生只说对了一半。”
“其实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当初和我定下娃娃亲的那位徐公子蔡坤,毁约了。”
“本来爹爹想用我打开燕家在王城里面的关系,但是因为对方突然毁约的缘故,这条路就这么断了,燕家在王城里面没有关系,也不敢上门询问缘由。”
北照世抬头看着燕如雪,说道:“我懂了。”
话说到这里其实就够了。
燕如雪失去了自己的利用价值,所以燕家已经不想在她身上花费任何多余的精力。
“你去王城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燕家?”
北照世提出了一个非常微妙的问题。
于理来讲,燕家总归是对燕如雪有抚养之恩,并且给了她一个安稳的生活环境,但是于情而言,在得知燕如雪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之后,便逐渐对其冷淡,实在是有些让人寒心。
他这个问题,是想看看燕如雪自己的想法。
燕如雪闻言沉默了很久,她眼神有些飘忽,像是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面,很久之后,她才幽幽开口道:
“老实讲……我应该嫉恨我的妹妹燕如碧。”
“但是我嫉恨不起来,阿碧从小就对我好……比我爹娘对我还好,在她没有去曳剑山的前两年,一直是她在陪我。”
“我不敢恨她,只有在阿碧的身上,我才能感觉到亲人的味道。”
“如果燕家的未来更好,或许阿碧以后的生活也会更好,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所以我才要去王城。”
“爹娘不想让我去,是因为他们觉得这样很丢人……谁都可以去和蔡公子提这件事情,唯独我不行,因为我是当事人……”
“新娘子被相公抛弃,还恬不知耻地找上门,这样的事情的确遭人诟病。”北照世没有给燕如雪留情面,话说的比较狠。
“你也觉得我很下贱吧……”燕如雪的脸上没有任何自卑的神情,麻木地看着北照世。
她习惯了这样的眼神,当她决定要去为燕家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府邸里很多人都这样看她……她也认为全天下人都该是这样看她,所以在她的心底已经为这样鄙夷的眼光做出了足够的准备。
“不,你并不下贱。”北照世摆摆手,非常认真地说道。
“我的意思是,你脸皮比较厚。”
燕如雪面露异色,问道:“这二者有区别吗?”
北照世点点头。
“有很大的区别。”
“下贱说明你做了一件坏事,但我认为你并不是在做一件坏事。”
“虽然你的做法或许不妥,但是至少你是在为自己的家族和亲人在考虑,这一点已经很难得。”
听到了北照世的夸赞,燕如雪面色恬然,她心底忽然很感激北照世,但脸上却未表现出来,只是很严肃地说了一句:“谢谢。”
“所以,小姐准备何时动身?”
燕如雪回道:“月末。”
“还有十五日的时间……不过明日先生要陪我去一次城西的浣花坞,我在那里预定了一艘行船,咱们南行时候,走水路。”
北照世惊讶地抬起头,看见燕如雪的眼神明净。
“小姐倒是准备的妥当。”
燕如雪说道:“水路方便,在南行百里内,不会有大的地势差距,所以没有瀑布,也没有激流,即便是遇上暴雨天气,我们最不济也就是靠岸停歇,不至于出现危险。”
她已经研究过数日,时令,水流,地势,甚至路上的人文她都在打听,这一段路不长不短,但是没有家族的支持,她想要走过去也不容易。
“可以。”
“劳烦先生。”燕如雪站起身子,对着北照世非常礼貌地行了一礼。
她从小生活在燕家,从不将自己的喜怒呈现在自己的脸上,对谁永远都是一副友善美丽的微笑。
和谁都很近。
和谁都很远。
“本来我还准备了一些手段想要考究先生的本事,不过先生既然是从曳剑山来的,那么想来也不用这么麻烦了,这是一点小小的心意,还望先生收下。”
燕如雪从自己的小包里面摸出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递到了北照世的面前,北照世没有推辞,直接收下了。
“我先前已经安排了住处,既然先生确定了这份职位,便可以直接入住,信物我现在去取。”
她快速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面,拿出了一块玉佩递给北照世,而后又叫来了下人,让她带着北照世去安排好的屋子里面入住。
北照世跟随那名下人到了一间收拾得很清闲的院落里面,四周载满了柳树,从那整齐的枝条上面依稀可以看出有人在刻意打理这些植栽。
“先生,每日卯时到戌时会有下人在外面候着,如果您需要什么,只管和他们吩咐就好,小姐虽然在府邸里面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权力,但她毕竟是小姐,话还是很管用的。”
北照世对着那名下人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而后他便自行离开了。
空着手走进了房间,里面被人收拾得很干净,桌子上还放着一个食栏,栏中饭菜尚且温热,香气从竹编的缝隙之间缓缓地渗出,弥漫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好酒好菜都已经准备妥当,北照世细思,心中有些微微疑惑。
燕如雪似乎有些太过于轻易相信他,但是从情理的角度来看这并无不妥,一来对方是一个从小到大都没有接触过多少外人的大小姐,或许涉世不深;二来他和对方的妹妹是同门,燕如碧进入曳剑山有些年头,不曾与外界接触,如果不是真的见过面,不可能从燕如雪和燕如碧之间三分相似的外貌之中就判断出二人有关系。
于情于理,都能说的通。
唯一让他觉得疑惑的地方是从对方安排去王城的这件事情本身能够看出燕如雪其实是一个善于谋划的人,在做许多事情之前,她都会做好方方面面的打算。
如果轻率地相信一个陌生人终归是有风险的,不是她被逼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那就是她对北照世的考核尚未结束。
“所以明日去看船是假,考验我的本事是真……这女人,算盘打得挺精细。”
这顿饭北照世并没有吃,倒不是担心里面有毒,先前在客栈中他已经吃过饭,此时腹中不觉得饥饿。
脱下鞋子,北照世盘腿坐在了床褥上面,开始参悟今天与燕的那一场决斗,每一次试剑,对他来讲便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和这些不知名的高手对战之中,他能够找到自己的缺陷,完善自己的无相剑意。
燕的境界和他一样,但是杀死北照世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一交手,北照世的身上便开始出现伤痕。
对于一个剑客而言,内家修为不是必须的,一旦悟出了剑意,便是迈入了剑道圣殿的门槛。
这个时候的剑客,已经具有越修杀人的能力,就像念力师一样,内家修为只是一种对于全方位提升的辅助,在单纯对敌上面,并不能直接作为武力值的比较。
当年曳青云迈入的自在之境,之所以让全天下的人为之疯狂,是因为曳青云消失之前说了一句话。
自在既是长生。
世上的人都不想死,活着才能享受万般的美妙。
所以这些武者修士才会对三十三重天后面的自在之境如此着魔。
闭目而栖,燕的剑影又在自己的眼前浮现,北照世尝试模仿他,凝结自己丹田之中的炽热真力汇聚成剑影,但是他失败了,不气妥的北照世反复尝试,直到自己的丹田的真力有些枯竭,经脉酸痛的时候方才停止。
“还是太勉强了呵……”他轻轻叹息。
先天境界的‘真力’并不能支撑他凝聚出一柄足够实在,能够对敌的剑影,这意味着他仍旧需要兵器傍身。
无论是木条还是铁剑,带在身上终归有些不大方便,相比起凝气成兵,前者无法让北照世应对所有的突发情形。
不过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凝气成兵需要深厚的内家修为,北照世能用剑意杀人,却不能做到用剑意御敌。
正是因为无影无形,所以只能击,不能御。
“传闻世上有人天罡护体,刀枪难入,这也是对‘真气’的巧妙运用么……”
“燕本身的实力不清楚,被压制在了先天,但是却没有被压制剑道方面的造诣,所以他要杀我才如此简单。”
眸中光束闪烁,北照世细细品味着燕的一招一式,里面总有一些说不出来的东西深藏,这是这微妙不易被察觉的细小处,让他在面对燕的剑时,避无可避。
调整了自己的呼吸,北照世等待着自己丹田内部的真力缓缓从烈日之中补充汲取,自己躺在了床上,沉沉睡去。
……
……
远山如画,绿水长流。
浣花坞的确是一个极美的流水之地,岸畔开满了荷花,红绿点缀,河中心的花船上方,点上了明亮的灯笼,即便是在白日里,也能看见这些灯笼散发的淡黄色光辉,很是静美。
浣花坞上面大都是一些五大三粗的汉子,在他们接引了北照世和燕如雪二人到大花船上面之后,北照世才知道原来浣花坞的主人竟然是一个书生。
至少对方的模样看上去很像一个书生。
一身淡蓝色的长袍覆身,头上带着一顶方帽,耳畔垂下两条布带,脸上看不出的情绪。
他的腰间别着一本书。
“燕大小姐倒是来的准时。”书生微微一笑,打开了自己手里的折扇,优雅坐在地板上面铺就的毛毯上。
燕如雪也脱掉自己的鞋子,走上毛毯,与书生相对席地而坐。
“斐坞主还曾记得我们之前的约定?”
“当然,拿人钱财,帮人办事,这是我们浣花坞一直以来遵守的条约。”
“只不过……”
书生眉头一挑,看着燕如雪那张绝美的面容,眼神之中有莫名的光束。
“最近来借船的人实在有些多,昨日有位客人相中了姑娘借的船,愿意以燕大小姐三倍的价格租下它,浣花坞的手下实在不少,我身为浣花坞的主人,自然也得为自己的下属们考虑,他们吃喝拉撒可全部记在我头上。”
燕如雪面无表亲,继续说道:“可是我们事先有过约定。”
“你浣花坞不守信用,坐地起价,这事情传出去,你们生意恐怕就不好做了。”
果不其然,一旁的北照世心中微动。
解决这件事情的办法有很多,最简单的便是加价,虽然不知道燕如雪租下那艘船究竟花了多少钱,但是既然浣花坞的客人这么多,想必很多人都租得起。
——这意味着租船花的钱不会太离谱,而身为燕家大小姐的燕如雪,出原价三倍的价钱租船也绝对不难。
退一万步讲,她完全可以再租一个新船,没有必要说这样的话去威胁别人。
至少从昨夜的谈话来看,燕如雪并不是一个意气用事的女人,她很善于收敛自己的情绪。
所以北照世现在几乎可以断定昨夜自己的猜想,燕如雪应该和浣花坞的老板是旧识,所谓的这一场抬高筹码的短戏,只是燕如雪对自己的考验。
或许是武力,或许是面对突发状况的应对手段。
斐三文闻言,看着燕如雪的脸,淡淡说道:“燕大小姐怎么就这么确定……今日你能够走出这浣花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