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卿欢本想着上次也算是把七皇子气跑了吧,一时半会儿肯定是见不到他了,却不想,七天后她就又看到了那个小大人一般的七皇子,而这次随他登许府门的除了十一皇子还有礼秦的王,成辉帝。
成辉帝的突然上门让许冶安和张钟汝甚感紧张,而这种紧张在成辉帝点名要见许卿欢的时候变成了惶恐。
成辉帝笑眯眯的坐在许家的上座,往下许丞相、许冶安、张钟汝、七皇子、十一皇子排开。
许卿欢虽不知道成辉帝找自己的原由,但是并不见紧张,只进屋几步后跪在了前厅中央:“许卿欢请圣上大安,圣上万福。”
成辉帝笑着捧起桌上的茶,轻轻的用杯盖拨着茶叶,眼睛似在看许卿欢又似在思考,在场的人没有一个敢抬起头深究,就连看见许卿欢就兴奋的小十一都安静的坐在椅子里,学着众人垂着头。
许卿欢维持着请安的姿势一动不动,心下却有了计较。今日,这成辉帝应该算是私访?不然不可能只带了两个不涉政未成年的皇子。私访点名要见自己是合理的,可是这一直不叫起又像是对她的威慑?
许卿欢无奈的暗自叹气,自己不过一个九岁的女孩子,有什么值得成辉帝特意来要求见面吓唬一下的?
“许乡君,身体可好些了?”成辉帝平淡出声,没有人能听出他语气中的喜怒。
“托圣上福,卿欢已有痊愈之势,但怕还是需要些时日。”许卿欢心里把话转了转,这成辉帝是来看看一直告病无法进宫进学的自己是不是骗他的?
“哦?许乡君的身体虚弱至此可是不好啊,这病从夏天都拖到冬天了?”成辉帝本心里是不信的,可是许丞相家里有病都是找的民间医生,而不像其他命官一般总是求御医看顾,所以他也拿不准。
许卿欢闻言叩了叩首:“回圣上,卿欢大宴后一直都有看顾好身体预备入宫进学,只是卿欢福薄,入宫期限前又感风寒,竟一病不起。卿欢对入宫进学一直期待非常,但宫中都是贵人,卿欢怕自己这不争气的身子冲撞了贵人,这才托父亲和祖父向圣上告假。八哥哥入宫进学已有数月,看着八哥哥的学识突飞猛进,礼仪愈发得体,卿欢也实在艳羡。”
成辉帝眯了眯眼,一副随意聊天的样子与许丞相攀谈:“许丞相,你这孙女真是好口才啊。”
没等许丞相开口,许卿欢忙规矩叩首:“卿欢句句肺腑之言,若有不当之处,请圣上赎罪。”
成辉帝点点头,好像在表现自己的大度一般:“既如此,朕今天特意带了太医来为你诊脉,尹太医,进来为乡君看脉!”
成辉帝端的是毋庸置疑的姿态,许卿欢也应对自如,对于尹太医的接近,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抵触:“劳烦尹太医。”
“乡君客气。”尹太医只微点了头便径直看脉。
前厅的气氛弥漫着一种僵硬,许冶安和张钟汝应付这种场面尚过得去,可秦煜心底就有些打怵了。今日伴父皇出宫来许府,本是为了好事,可父皇怎么进来就像是在处处为难许卿欢?
秦煜本想握拳,可他不敢,在这种时候他大口喘气都有可能被父皇认作紧张心虚,更别说是有动作。他既是不能帮许卿欢,也不能害了她啊。
不过这小丫头真是伶牙俐齿,自己纵使作为皇子面对父皇都是冷汗淋淋谨小慎微,她竟然还可以逻辑清晰的为自己和许府开脱,一副真心想入宫进学的样子。
“回皇上,许乡君的脉象的确是病气未驱,还需些时日的调养。且,”尹太医没有收到任何人的暗示,便直白的报告病情,没有任何的遮掩:“且,许乡君的颅中似依然残存血块,这血块形成时日已久,再不清理怕是留下祸根。”
张钟汝闻言就变了脸色,忙移步跪下:“求圣上让太医为久儿根治。”
成辉帝其实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结果,他本心总觉得许卿欢是装病为了拒绝进宫,所以才找了刚正不阿的尹太医亲自把脉,不想不仅近日来生病养病是真的,连二公主对许卿欢造成的伤害也依旧影响着她。这一刻,成辉帝的愧疚感才从心底冒出来:“哎,张将军万不得如此,快起来。尹太医,可有为许乡君除病根的方子?”
尹太医捻了捻有些花白的胡子:“禀圣上,乡君颅中的血块所处地方较为危险,臣需斟酌下药,若能靠乡君自身排出最好,年后若还不能,臣可能会用针尝试清理血块。”
许卿欢倒没什么感觉,又对着成辉帝一叩首:“圣上切勿担忧,卿欢如今一切都好,除了无法常常进宫伴驾卿欢深感遗憾,其他的卿欢承着圣上的福泽都能扛过去。”
成辉帝心里不免对许卿欢高看一眼,一个才九岁的女娃娃,张口逻辑清晰,闭口礼节得当,自己还非要为难、疑心于她,明明还身承病痛,言语之间却没有埋怨始作俑者二公主一丝一毫:“唉,孩子,快起来快起来。尹太医,你下去为乡君开方子,以后每一个月上门为乡君诊脉,年后务必要把那血块清理干净!”
尹太医看了眼身旁作恭敬状的女童,眼里是疼惜和敬佩,但在皇上面前,他也不敢作多想,只答了是便退步出了前厅。
“那如今你在府里可有读书?”成辉帝这时候的语气和蔼可亲了很多。
许卿欢作揖答话:“回圣上,祖父在府里为兄长们请了先生,卿欢也跟着听。”
“可听得懂?怎么没有找专人教你?”成辉帝奇怪,这最受宠的九小姐就没有个单独的先生?
“回圣上,卿欢本是准备入宫进学,所以就求着祖父无需为卿欢单独备书房和先生,只做旁听,那时听到的总一知半解,不甚清楚。后因身体原因无法入宫,也无法再跟着哥哥们旁听,父亲本想为卿欢寻一女先生进屋教学,但一时之间也没寻到合适的。便让哥哥们经常下了课来给我讲课补习,父亲和祖父也常常一旁指导。前几日卿欢身子好转又去旁听,如今竟已能明白大半,想来是祖父、父亲和哥哥们的传授能力极佳。所以父亲和先生一番讨论后,暂时还让卿欢继续跟着哥哥们上课。”
许冶安听着女儿的一番话,心里不免有些骄傲,这个女儿真是出乎自己的意料,言语之间皆是对入宫进学的向往和身体限制的无奈,而且还掩盖了她聪颖过人才跟哥哥们一起读书的事实,同时又肯定了许家人的能力和对她的爱,小小年龄,这样顾全所有,实在是让他不免激动啊!
“哦?这么有趣?”成辉帝笑的愈发和善:“要朕说,不仅仅是你祖父、父亲、哥哥的本事,许乡君自身也是可塑之才,既如此,朕倒信了七皇子的话,想安排你做些事。”
许卿欢微微抬眼:“请圣上明示。”
“朕的七皇子前些日子跟朕说,你曾与他提过想在民间办学,甚至学医为百姓治病做个女侠士,可有此事?”成辉帝带着笑意看着被点名立即站起身、立于许卿欢身旁的秦煜。
许卿欢用眼角眇了七皇子一眼,自己是说了想行走江湖来着,什么时候说要办学了?可是,这时候可不能说自己其实更喜欢的是自由吧,只好作揖:“回圣上,卿欢不懂事,随口跟七皇子提的,没想到七皇子往心里去了,若有逾越之处,请圣上恕罪。”
“哈哈哈,朕赦你无罪,许乡君小小年龄心系百姓,当为我朝贵女典范。朕觉得这个想法甚好,只是许乡君可有实施的计划?”
许卿欢有些不耐,这七皇子怎么想的,这么大的事情没有明确的统筹怎么做的起来:“圣上,恕卿欢直言,想实施很难,卿欢心里只是一个大概的设想,或者说是愿景,先前与七皇子说起也是卿欢觉得如今礼秦君主贤明、国泰民安,文化素质的提升可以更加普及。不往远里说,就京城如今吃不上饭的越来越少,但也依旧有很多百姓看不起病,上不起学,且。。。。。。”许卿欢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觉得自己其实已经界越了,接下来的话最好是跪着说。
成辉帝听着许卿欢的话心里并无太大波澜,其实他知道,礼秦如今虽说是无大风波,但是民间依旧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他虽想改正,但作为上位者,他也有些伸不开拳脚:“有什么话你就说。”
“且,女性尤为弱势。”许卿欢抿唇,男权社会自己说这些会不会让成辉帝觉得自己在挑战他的权威?“卿欢该死。”
“哈哈哈,许乡君起来。”成辉帝不会觉得被一个九岁的女童冒犯,只觉得她可爱:“朕今天是微服私访,你说的所有话,朕都恕你无罪。”
七皇子心情很复杂,看向许卿欢跪着的背影有些微妙,其实,许卿欢跟他的思想不谋而合了。
先前,他与父皇提起此事是有私心的,他断不想让许卿欢去做什么漂泊江湖的女侠,加上想着那萧何作为许卿欢的私人先生的样子,他才想出“为民办学”的由头,但是要从贵族和重臣家的孩子开始,这样一方面说不定他们就可以一起读书了,一方面让成辉帝觉得自己心系百姓而高看自己一眼。再者,秦煜那天与许卿欢聊过离开,脑海中一再响起她说的“为什么命运不能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样子”,他想为她做些什么。
“父皇,儿臣以为许乡君言之有理,正如儿臣前日与您在殿中所说,女子在我朝的作用也不可忽视,不说百姓,即使在王族、重臣家中,女子所学与男子也大不相同,多是女工、厨艺、家务之事,再多便是形体、乐器、书画等,对真正的文化思想甚少理解,所以传至百姓,思想封闭腐朽更不会让女子进学,这也限制了女子高中的可能性,更诓论女子练武,也就导致了朝堂之上少有女子,则可能意见偏颇,儿臣知道父皇一直想广纳良言,在太平盛世的基础上,推动我朝进步,所以才提出办学事宜。”秦煜一番话让成辉帝绕不过去,成辉帝继位后一直也宣传着“平等、进步、摆脱束缚”这种说法(虽没怎么做到),但自己儿子都已经说了百姓的封闭腐朽,自己总不能跟百姓一个思想境界反驳许卿欢和秦煜,然后自己打脸吧?
再说,就算如秦煜所说的做了,他也亏不了什么事,反而落下个好名声:“我儿说的有理,许乡君也不必怕,小煜在宫中已经跟朕提及过此事,朕已首肯才来考验一下你,听听你的看法。朕对女性一直持尊重态度,如你母亲,那是礼秦颇受敬重的巾帼英雄,朕断不是那般腐朽陈旧之人。”
许卿欢微微松了口气,刚刚听了七皇子的话,一股微妙的感受在胸膛散开,不知为何,她鼻子有些酸:“圣上英明,圣上,卿欢知晓此事不可操之过急,正如七皇子所言,其实王孙贵族的做法会直接影响到百姓的意识,卿欢也建议从上而下循序渐进实施。”
“你们说说第一步你们想怎么做?”
秦煜看了看许冶安、张钟汝两夫妻笑了:“父皇,前期朝中一定是观望态度的居多,但若说带头作用,有什么比皇子更适合呢?况且也代表了父皇的态度。前期儿臣们愿先尝试,在宫外男女同学,好奇的可以试听、观望。至于老师,在儿臣心中,没有人比少傅大人和张将军更适合的了。”
许冶安忍着翻白眼的冲动,这把火终于烧到自己身上来了吗?自己在这坐着听了半天,刚刚那七皇子往自己身上一撇,他就知道在劫难逃。不过,这事儿,有意思,他从未想过自家女儿和七皇子竟会提出如此前卫的想法,在某种程度上,之后可能面临的激烈程度如同改革啊,但是如果实施的好,对礼秦只会有好处不会有坏处。
成辉帝看看许冶安的老神在在和张钟汝的坚毅英气,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个七儿子,看人很毒啊:“哈哈哈,确实如此,张将军的巾帼英雄故事确实值得作为当朝的表率!而许少傅本来就是你们的先生,本事自然无可挑剔。”
“但卿欢建议不可强制执行,若想从意识上改变,最好能让大家从根本上自愿接受,这也是七皇子说的可试听、观望的原因,此举可更显圣上对大家的尊重。”许卿欢提议,其实她也想给成辉帝打个预防针,对这种事不要太看好,改变人的观念这种事可不是一朝一夕的,现代所谓言论自由、思想自由还依旧有人腐朽陈旧,更别说礼秦这个封建王朝了。
秦煜赞同的接上:“乡君说的正是如此,儿臣提议父皇回去与太子哥哥商量后做出决定,比如愿意实验此想法的可每日按进学时间出宫,由少傅大人授课,留在宫中的可由太傅大人暂时引领。此计划可按阶段验收成果,是否如儿臣等预期有越来越多人的接受和加入,每阶段都可调整实施做法,若效果不佳,也可及时止损。”
许卿欢瞳孔滞了滞,这七皇子,连止损都知道。
成辉帝沉吟了片刻,看向许丞相:“许丞相对此事怎么看啊?”
许丞相随即起身作揖,他听了半天,一边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想法,一边又觉得这个想法太想当然,改变人的想法、意识,哪有那么容易?而且圣意难测,万一皇上心里觉得被冒犯该怎么办呢?“臣以为,圣上开明乃礼秦之福,只是,此事必受阻挠,要想实施怕是要从长计议。”不是他不支持自家孙女,只是他太清楚皇亲国戚和朝中大臣是如何的了,此事提出会受到男子大范围的强烈抗议,只怕到时自己孙女会背上骂名。
此事秦煜也想到了,他瞧瞧身旁只有九岁的女孩子,不忍为了自己的私心让她有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风险:“父皇,此事无论成败,对外可全称是儿臣一人的主意,儿臣不是抢许乡君的功劳,只是许乡君年纪尚幼,怕不可承受过激者的指责。”
张钟汝惊讶的看了看七皇子,没有料到七皇子竟如此站在自家女儿的立场上想这件事,正想自己站出来,就看到许冶安已经起身:“臣愿助七皇子此事一臂之力。”
成辉帝看看这一屋子的人,突然有种自己很孤独的感觉,他心底对许家张家的提防和荣宠的纠结他自己很清楚,一直以来的各种试探有时他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很多行径有可能是对这家人的羡慕和嫉妒吧?作为皇帝,众人只看他坐拥佳丽三千,儿孙满堂,却不知那些黑暗的勾心斗角消磨光了他的信任和安全感,他多久没有见到这么团结的一家人了呢?事事把家人放在心上,处处从对方的角度想问题。他心底不禁感叹,或许许丞相和许冶安的一心一意是这个家和睦的起始点吧?家庭成员关系简单,感情浓厚,这样的家庭培养出的孩子合该个顶个有担当有责任感。
“朕有些疲乏了,你们的态度我已经知晓,如许丞相所说,此事合该再从长计议吧。”成辉帝站起身,走到许卿欢身前:“你有如此见识已经很好,朕万不会陷你于众人的唾骂之中。”说罢,成辉帝便转身离开,也没有叫上随行的两个儿子。